酒席是设在新月城里有名的酒楼半壶春,这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这里的酒号称半壶倒,据说酒量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喝下半壶酒还能保持清醒的,虽然有些夸张,但半壶春的酒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方解自然坐在上座,现在他的身份是一等国公,即便见了亲王也不必行大礼,再说,现在大隋已经没有一个亲王了。不只是没有一个亲王,杨家的子孙都快死绝了。
一群人陪笑着的场面让方解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人在自己南下的时候还一个个的虎视眈眈,这才多久,全都变了一副脸色。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市侩,直接到令人觉得好笑也觉得发寒。
“我先要感谢诸位。”
方解举起酒杯说道:“我在平商道与南蛮激战之际,没有诸位在后方的支持也不会取得如此大胜。平商道战后百废待兴,人迹寥寥,我前阵子派人来雍北道,请诸位号召百姓前往平商道,此事得诸位支持,我心中颇为感激。据我说知,现在自雍北道迁往平商道的百姓以过五十万,这些百姓为重建平商道立下了大功,而诸位,也立下了大功。”
方解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其他人连忙都起身陪着干了。
“我这个人最是直接,没有那么多复杂心思。”
方解扫视了众人一眼后笑着说道:“自出兵以来,我如何行事大家也都清楚,说的浅白些,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绝不会做出亏欠朋友的事来。我自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唯独这一点还勉强能说得出口。”
坐在他旁边的迟浩年嘴角都在抽搐,脸色变幻不停。当初方解派人来雍北道让他动员百姓迁往平商道的时候,他可不是如方解说的这样大力支持。自始至终他就一直在阻挠,只不过地方上有些人惧怕方解的黑旗军报复,不得已动员了一批百姓过去。方解现在提起这件事,绝不仅仅是感谢一番这么简单。
“诸位都身处高位……”
方解坐下来微笑着问道:“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谁可以回答……能坐在高位上的人,有一个特别相同的地方,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众人窃窃私语,有人回答,方解却摇头否决:“能坐在高位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识时务,能看清局势。所以才会在波澜中生存下来,不管天下如何乱,只要能做到识时务这三个字,最起码自保无忧,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迟大人?”
方解侧头看向迟浩年,最后一句是问的他。
迟浩年呵呵的干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我有大隋皇帝陛下的密旨,让我稳固西南,有临机专断职权,可裁撤任何官员不必上奏。如今长公主也在我军中,行监军之权。所以,我不可能做出什么有伤国体的事,对不对?”
“对对对。”
众人连忙点头:“国公爷行事都是为了安邦定国,实在是人臣之楷模!”
“国公爷以一己之力稳固西南,横扫魑魅魍魉,他日必将青史留名!”
众人七嘴八舌,谄媚之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方解只是微笑,并没有阻止。等众人这一波马匹拍过着之后,方解笑了笑问迟浩年:“总督大人,我听说为了迎接长公主殿下,为了劳军,你倾尽家产准备了一大批物资钱粮,在此我要多谢迟大人了。迟大人想的如此周到,我若是拒绝实在对不起迟大人这拳拳为国之心。”
迟浩年脸色大变,心里立刻就生出一股不祥。
他
哪里准备了什么物资钱粮?
他看向方解,眼神里都是惊惧。可他从方解脸上看到的,是那么明显的答案:我就是讹你,你敢不给吗?
这种表情就好像刀子一样刺在迟浩年的心口也刺在他的自尊上,他心跳的越来越快,脸色由白转红,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愤怒处于即将爆发的边缘。从方解脸上的表情迟浩年就能看明白,方解绝不会轻而易举的放过自己了。他就是在找借口找理由,如果自己做不到的话,只怕方解立刻就要抽出那柄杀人如麻的刀子了。
就这样过了大约两分钟,迟浩年忽然哇的叫了一声,一张嘴喷出来一大口血,喷的面前桌子上那些菜肴全都染了红。
在座的人全都吓了一跳,纷纷避让。
“方解……你是要逼死我?!”
迟浩年红着眼睛怒视着方解问道。
方解凑过去,很认真的回答了一个字:“是。”
第0824章 你也是个恶人
长公主杨沁颜到了自己的住所,进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那些骁骑校,眼神里有些伤感。演武院教授丘余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那双似乎动洞悉一切的白眼看着她,似乎一直看到她心里。
杨沁颜觉得自己有些害怕这个叫丘余的女人,最起码看起来是个女人。
似乎她的那双眼睛真的有魔力一样,只要她看着自己,杨沁颜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同心底里最阴暗角落的东西也被人拿出来在太阳下暴晒一样。这种感觉从长安逃出来的半路上就产生了,所以她一直抗拒可丘余有太亲密的接触。
她怕,自己真的被看穿。
所有伪装起来的坚强,也不如深夜被我里的一滴眼泪让人容易记住。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城,甚至很少离开皇宫的公主来说,每天都生活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在于,男人可以轻易做到随遇而安,但女人不行,也可以说很难。
“先生不必跟着我了,这里应该很安全,里里外外都是骁骑校的人,难不成迟浩年还有胆子行刺?”
她脚步顿了一下后说道。
丘余点了点头:“我就在院子里,殿下要是有什么事直接叫我就好。”
杨沁颜悄悄的舒了一口气,快步走进房门后心里稍稍踏实了些。离开皇宫之后她发现只有自己在一间屋子独处的时候,才会有那么一丝安全感。这种感觉,在她拿到罗蔚然的亲笔信后更加的清晰剧烈。
罗蔚然临走之前拖方解给她带去一封信,没有提到什么敏感的事,只是告诉公主自己的策划已经失败,方解没有杀他,他要回长安城保护皇后了。还有就是让她安心,方解绝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
这封信,就好像从杨沁颜手里抽走了最后的那根稻草,她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只有水,波浪一个接着一个的打过来,拍打在她脸上,打的她眼睛都生疼,睁也睁不开。
她觉得自己瞎了,再也看不清楚这个世界。
其实方解预料的不错,如果不是当初她从小皇帝那里得知宫外还有罗蔚然这样的人存在,她绝不会轻易从长安城里逃出来。她信不过任何人,包括方解。相对来说,她熟悉罗蔚然,小时候她出去玩的时候罗蔚然总是会亲自看护她。到现在杨沁颜还记得,有很多次爱她都是坐在罗蔚然的肩膀上去摘御花园里的石榴花,去攀爬那座并不是很高的假山。
她还记得,自己爬假山时候罗蔚然眼神里那种真真切切的关心。
罗蔚然的事情失败了,似乎希望全都破灭了。
杨沁颜把房门紧紧的关上,背靠着房门似乎是怕什么东西闯进来。
这个屋子很陌生,从南下以来她已经住过很多很多陌生的屋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后走到床边坐下来。床上的东西都是新的,很干净,有一种淡淡的新棉花的味道,很好闻。
她趴在床上,却不敢闭眼。
闭上眼,就会想起在长春园里的那天,小皇帝可怜可悲而又可敬的笑着,自嘲中带着那么强烈的自傲。他留着血倒下去的画面,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模糊。
杨家人,似乎正在一步一步的远离权利的巅峰。她知道方解尊重自己,可她也知道,或许方解从来就没有想过替她抢回本属于杨家人的江山。
“殿下……要不要洗个热水澡?”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杨沁颜嗯了一声,似乎只有洗澡,才能让她觉得稍稍轻松一些。
门开的时候,她看到外面有护卫数量又多了不少,忍不住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领队的骁骑校垂首回答:“殿下不必担心,是主公下令抄了雍北道总督迟浩年的家,为了防止有人趁机作乱所以添加了护卫的数量。现在大军正在城中维持治安,抓捕乱党,估摸着到晚上就会平静下来。”
杨沁颜不再惊讶什么,恢复了面无表情,心里有个声音冷笑着说,看……他又干掉了一个。
可是,那喜悦似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
告示很快就贴边了新月城的大街小巷,原雍北道总督迟浩年图谋不轨,在镇国公南征之际屡屡在后方阻挠,蔑视朝廷,勾连叛逆,镇国公按照大隋律例免去其大隋正二品总督职位,剥去一应封爵,即刻缉捕受审。
这消息传的比秋风都快,没用半天满城皆知。
但人们只是惊讶了一会儿随即平静下来,就算是最普通的百姓也明白黑旗军这样做一点儿都没出乎预料。方解现在回来了,必然要做的就是将整个西南牢牢的控制在自己手里,不可能继续容忍由原来的总督控制。就算迟浩年没有错,方解也会给他安上一些错。再说,迟浩年这样的人身上,怎么可能找不到过错?
骁骑校在下午的时候就把总督府封了,所有总督府之内的人不得外出,府内所有壮年男丁一律拿下关进新月府衙大牢里,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天黑之前骁骑校的人将府里所有的兵器都收缴了,然后封了迟浩年的书房和库房。
一群女人哭的天昏地暗,可也没有任何办法。
到了晚上的时候,迟浩年府里的大管事被人抬着送了回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好地方,据说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招了,包括迟浩年曾经和南徽道总督杜建舟商议打算在方解北归的时候下毒的事。还包括迟浩年和骆秋商议的关于方解南下之后借刀杀人的事,一件没落。
浑身是伤的大管事就这样被送回来,结果被愤怒的夫人和几个小妾又打了一顿,没坚持到掌灯的时候就一命呜呼。
这一夜,总督府里的人几乎都没有睡。天才亮的时候一队鲜衣怒马的骁骑校到了门口,手里拿着镇国公的手令宣读:雍北道总督迟浩年里通外国试图谋反,犯下当死之罪十八条,按大隋律例免去官职,剥去爵位,即日处斩。念在其家人多不知情,所以免于死罪,所有人即刻离开新月城,送到南疆为奴。
一个封疆大吏,就这样落下了属于他的那段历史帷幕。
……
独孤文秀将从新月城总督衙门,府库,总督府里清点出来的所有物品都归总了一下,写了一个条陈递给方解。方解接过来看了看忍不住摇了摇头,上面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能让人一开始看颇为惊讶到后来看的有些厌烦。
“将东西封存,带回朱雀山大营。”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挑选其中精致些的东西给军中将领们每人送两件,不必登记造册了。”
独孤文秀点了点头:“遵命。”
方解靠在椅子上看着那纸张上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感慨地说道:“抄一个总督的家,这些东西如果折换成银子的话足够养活整个新月城的百姓一年,可以最少把两万人武装起来,置办最好的装备。可惜了,这些银子进了迟浩年的库房里他就没打算再往外掏,知道怎么收拢银子却不知道银子应该怎么花……这是通病。”
独孤文秀笑了笑道:“一个总督家里就抄出来这么多,大隋二十四道总督,若是家产都加起来的话,只怕比大隋的国库里银子还要多。不过,这其中大部分应该是战乱之后才搜刮的,大隋还太平的时候,即便是一道总督也不敢这么畅快。”
方解点了点头,没有再什么。
独孤文秀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主公,现在雍北道的局势已经控制住,那些人没胆子敢反抗。拿下迟浩年之后,这些人也要提心吊胆一阵子呢……现在雍北道的事基本上完结了,南徽道也是如此?”
“不。”
方解摇了摇头:“我杀了迟浩年,杜建舟哪里还有胆子开门迎接我进去?刚进雍北道的时候,我就让刘恩静和许孝恭各带一万人马,走另一条路去南徽道了。两万人不足以打下道治城,但足以让其他蠢蠢欲动的人老实下来。”
方解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选一些得力的人手留在新月城,你来物色吧。我会让陈孝儒挑选精锐骁骑校留下来,再留下一军步兵。给你讲个故事……曾经有人把一只青蛙放进沸水里,青蛙会立刻烫的跳出来。他改了个法子,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在下面点火烧水一点点加热,青蛙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独孤文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方解的意思:“属下懂了……这些人虽然现在看起来格外的顺服,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死。等大军开拔之后,这些人还会跳出来作威作福。要想对付他们所有人,不能如把青蛙丢进沸水里那样,会一下子把他们都炸起来。要慢慢的来,隔一阵子杀一个,隔一阵子杀一个,没被杀的人就会想,哎呀幸好不是我,慢慢的把所有隐患都除掉。”
“现在雍北道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对主公真的怕到了骨子里,杀一个迟浩年他们也最多怕几天,因为没有涉及到他们,他们只会侥幸和幸灾乐祸。这样最好不过,就让他们慢慢的一直在侥幸和幸灾乐祸里过着。等他们察觉到的时候,水已经开了……”
独孤文秀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道:“属下以为,可以给他们其中一些人一点甜头,空出一些官职来让他们做,这就是那一锅冷水。然后还可以让他们去杀人,让他们觉着他们是被信任的,可以一直活下去。让他们之间互相斗,慢慢引导就是了。这件事不能太着急,属下以为,最少需要一年。”
方解笑了笑,拍了拍独孤文秀的肩膀:“你也是个恶人。”
第0825章 为猛虎插上翅膀
雍北道的事解决起来并不复杂,现在的方解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无论是什么样的游戏,不管是涉及到了权利又或是生死,决定权从来都不在弱者手里。这些相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的强权派,在方解眼里现在已经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怕引起恐慌,方解就算关上新月城的城门然后从南屠到北从东屠到西,谁能管?
手里握着数万精兵,这才是硬道理。
有一个独孤文秀这样的手下,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方解只需提出一个方向,独孤文秀就能立刻将这个方向细化出来。打个比方,方解指着东边说该往那边走,这只是个大方向。但独孤文秀就能从方解的话里找出最正确的路,细化到偏多少度。
在杀了迟浩年之后的第二天,独孤文秀就选派了一批文官留下来治理地方,然后又以方解的名义,安排了一些家族中的佼佼者进入府衙做事,大大小小都有个官位。这一举措立刻让这些被选中的人以为自己终于逃过一劫,并且侥幸成为黑旗军的一员。只要和黑旗军有了关系,在西南似乎就又能为所欲为了。
至于那些没被选中的,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愤怒不平……因为他们没有那个时间。隋人玩窝里斗的经验比对外战争的经验还要丰富的多,所以独孤文秀只需稍稍透露出方解对哪个家族有些不满,那么,其他家族就会如扑向一块骨头的狗一样扑上去,无需黑旗军动手,就能把该除掉的人撕把成碎片。
方解不打算在新月城久留,留下一万人马镇守雍北道之后,大军随即再次开拔,带着足够多的粮草辎重,因为方解知道下面的路不会这么平坦了。雍北道这边动了屠刀,南徽道那边就能闻到血腥味。
南徽道总督杜建舟就算再傻,也不会走迟浩年的老路。
但是方解也没有想到,杜建舟虽然走的不是迟浩年的路,也没有走另一条更加惨烈却爷们儿一些的路。方解本以为杜建舟不会轻易放弃,必然集结南徽道可以调动的一切力量来阻止方解抢走他的东西,谁想到杜建舟比方解预想的更干脆……他跑了。
其实这也难怪。
方解在刚进雍北道的时候,让刘恩静和许孝恭这两个刚刚加入黑旗军正等着立些功劳的老将带兵从大队人马里分出去,走小路悄悄进入了南徽道。这两位领兵半生的大将军打起这样的仗来根本就不用费什么心思,急行军十五天之后直接摸到了杜建舟集结起来的人马不远处,而这个时候南徽道的郡兵还都盯着在雍北道的方解,根本就没有察觉死神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