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还会回来的。”
大犬说。
“谁知道呢?”
方解有些怅然地说道:“咱们走了十五年,没有重复去过任何一个地方。所有走过的路,似乎都是错过的风景。帝都还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但最起码樊固咱们是回不去了……现在该考虑的是,咱们要去哪儿能去哪儿?”
大犬想了想说道:“除了帝都之外,大隋境内最安全的地方是哪儿?”
“清乐山。”
方解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就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那好,咱们就去清乐山。”
大犬说。
方解微微摇头道:“即便是去了清乐山,以我的体质也根本没有办法进一气观修行。不入一气观,又怎么能说的上安全?大隋大大小小的宗门无数,可惜的是没有一座宗门是对我敞开的。”
大犬不死心的伸出手捏着方解的脉门,随即眼神一变。
“三处了。”
他说。
一脸的惊讶。
方解一怔,看向大犬问道:“你确定?”
大犬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我不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所以我有些惶恐……”
他从马车上找了一个水碗,用左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右手上。然后他的右手缓缓攥紧,一秒钟之后,咔嚓一声……那个瓷碗竟然被他捏碎。碎片落了一地,发出一连串很清脆的响声。
大犬的眼睛瞬间睁大,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好了?”
“好了。”
“什么时候?”
“前天开始能勉强活动,昨天我试了试能握紧了拳头,今儿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了衣服系上扣子……用的是右手。”
“这不可能!”
大犬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我也知道不可能。”
方解在大犬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大犬立刻疼的哼了一声:“你干嘛?”
“我想试试看是不是在做梦。”
肯定不是在做梦,因为大犬会觉得疼。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解忽然长长的舒了口气低声说道:“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在樊固的时候,那晚在云计狗肉铺子里和那个青衫男人一块喝了酒,之后我就不省人事。再之后,你们说我身体里的什么什么毒被解了,是你和小腰姐想了十几年也没有办法解掉的毒……现在想起来,只能是那个青衫男人在我身体里动了手脚。”
“他应该是个牛逼的一塌糊涂的人物吧?”
方解感慨道:“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看着大犬认真地说道:“就如同,现在我错过了大隋的帝都。”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能遥遥看见城门。城门口看起来虽然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方解不需要仔细去搜索,就能在暗处找到许多危险。这座城门附近,最少埋伏了上百名精锐的战兵,或许还有来自大内侍卫处,大理寺和刑部的高手。
外松内紧,百姓看不出来什么。但毫无疑问,现在大隋的任何一座城门都比以往严密了许多倍。
……
方解在被兵丁拦下来的时候跳下马车,陪着笑脸过去说道:“这位官爷,我们是城里新开业的红袖招的伙计,奉命到城外去取山泉水招待贵宾。散金候送上的好茶,专门为了招待怡亲王殿下,旭郡王和礼部尚书怀老,只等着泉水煮茶呢。”
“红袖招?”
拦住方解的校尉知道这个名字,十一年前他就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于红袖招的名字丝毫都不陌生。
“为什么昨日不取水备着,非要今儿出去?”
“贵人们喝茶极讲究,之所以用城外龙首塬上的山泉水,是因为那泉水清冽甘甜,若是昨儿取了水放在桶里沉淀一夜就不算是活水了,而是死水,这煮茶的讲究也很多,我是不明白其中道理的,只是听了命令赶紧去取。”
“得检查你的马车。”
校尉语气平和地说道。
方解做了请的手势:“您请快些,我有些急。”
校尉嗯了一声,带着人走了过去检查马车。诚如方解预料的那样,见过沉倾扇的那个九品强者不可能分身守住所有的城门。而那个校尉手里的画像本身就是根据描述画出来的,与沉倾扇本人没有几分相似。再加上沉倾扇做过易容,想看出来极难。那校尉带着人检查之后,发现马车上只有一口小缸几个木瓢再没有其他东西,随即摆手示意放行。
方解连忙道谢,上了马车对大犬使了个眼色。大犬压制着内心的紧张,稳稳的甩了一下马鞭。
进了城门洞,大犬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衣服后背已经微潮。
“等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那个校尉的疾呼。
喊话的声音很大,大犬的肩膀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方解回头,就看见那个刚才拦路的校尉带着几个官军大步追了上来。
与此同时,就在城外不足三里的官道旁边。一袭白衣的妙僧尘涯走到一个茶铺前坐下来,要了一碗凉茶。他看着官道上的来来往往的行人,视线飘忽,最终落在已经清晰起来的长安城城墙上。
“好大一个壳,有人从壳里面走出来,有人要进到壳里面去,我也要进去了……这壳里,是否有什么妙不可言?在这壳面前我竟是如此渺小,如一粒微尘。我在自己心里种下了一粒尘,我又是进入这壳里的一粒尘。我身为尘之时,当去心中之尘,此行大善……此壳大善。十五年前种下了善因,我来取那善果。”
他笑了笑,竟然如女子般明艳如花。
第0088章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方解从马车上下来,微笑着问快步追上来的守军校尉道:“军爷,还有什么事?”
那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校尉大步上来,看着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回去之后如果可以的话,代我对息大家说一声恭喜……我是忠亲王当年麾下一小卒,王爷当年在红袖招开业的当天,不以我们这些小卒身份卑微,特意开了几十桌请我们这些本上不了台面的人吃酒……酒席散尽,我们被分入各军,自此再没见过王爷。十一年了,我经常还能梦见那天晚上那一场酣醉。”
这个人竟然是当年忠亲王的一位亲兵!
方解的心里一震,肃然道:“放心,我见了息大家必然转告。”
“多谢。”
那校尉报了抱拳,转身离去。
大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把已经悄然戴好的钢刺手套又摘了下来塞进袖口里。方解看着那校尉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被一种悲凉的情绪充满。这几天,他听到过很多次忠亲王杨奇的名字,每一个关于这个男人的故事都让他心潮澎湃。
协助当今皇帝登基大宝,其功之伟无人可及。如果他不离开朝堂,他就永远是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那个人。但他在自己人生即将站在最巅峰的时候悄然下山,在山脚下经营属于他的那片风景。
越是去想,方解越是好奇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样一个有大智慧的人,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远走。
十年渺无音讯,他到底去了哪儿?
他还活着吗?
但很快,方解就将这悲凉的思绪通通甩开。他现在要考虑的不是那个大隋的传奇人物是否还活着,而是自己这些人该如何好好地活下去。沉倾扇说当初幕后主使之人定下十五年的期限,十五年之后那个幕后主使会有办法让方解回去。没出樊固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十五年之期,但已经过去了半年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所以方解更担心。
既然那个人耗费心力布置了这一个让人觉着毫无头绪的十五年之局,没道理半途而废。而自己到底在这个局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到底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初就被人强加上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这些,都让人心里不得不时刻揪得很紧很紧。
只是不管他如何去分析,如何去揣测,也猜不到为什么十五年之期会有了变化。
因为有一个人,将西边某处搅了个天翻地覆。当年布局的那个人不得不先应付眼前的危局,而暂时忽略了对方解的控制。
但这不代表他放弃。
马车很顺利的出了长安城,几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稍微松了口气。坐在马车上的方解回头望向那座雄伟之极的大城,望着那高可入云的城墙,望着城门口的人来人往,望着那些身穿甲胄的兵士,又望了望城门上面那招展的大隋国旗……眼神里的含义很复杂。
在樊固那三年他全都用来准备如何在帝都立足稳定下来,但是才进了城半个月的时间,他就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东流之水,奔腾倒海不复回。所有的谋划,算计,比不上变化来的无可阻挡,梦想被一泡骚黄尿冲走,消失无踪。
“方解,为什么不通知横棍和麒麟他们?”
大犬忍不住问。
“如果通知他们四个人,咱们身边的力量也不至于如此单薄。此去清乐山万里迢迢……咱们四个人终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现在是四个人,咱们从樊固来的时候只有三个人。”
方解说。
大犬一怔,刚要说什么就被方解打断:“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如何生存的权利,他们四个好不容易挣脱开我这个让他们痛苦了十五年的梦寐,何必再去把他们强拉回来?而且……到了今天,即便去拉也未必能拉的回来。”
大犬沉默,他知道方解说得没错。
十五年之期已经过了,横棍和麒麟他们四个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跟着方解去冒险。现在他们跟着沫凝脂,跟在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身边,而且身处帝都,他们很安全。
傻子才会继续冒险。
方解笑了笑说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正常的,傻子总是不多见。现在能凑齐四个傻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最起码闲得无聊的时候还够人手打打叶子牌。四个傻子打牌……肯定很有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的眼神忽然一凛。
在官道正前面,道路正中蹲着一个男人。
他蹲在那里低着头,也不知道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手指粗细的小木棍,在官道上画着圈。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衣服还绣着很复杂的纹路。那些纹路看不出来起始于何处,归结于何处。连绵不尽,圆转如意。
道宗道人看衣衫就能看得出身份,穿灰色棉布道袍的是最普通的弟子,青色道袍的弟子身份高一些。蓝色道袍是宗门长老前辈才能穿,而大红色的道袍是神官装束,身份尊崇。一气观中只有一个人能身穿墨黑色的道袍,那就是萧真人。
但蹲在前面的这个人,显然不是名满天下的道宗领袖。
方解摆了摆手示意马车停下来,他自己缓步走了过去。
“项青牛,你在做什么?”
方解走到蹲在地上的胖子身边问了一句。
项青牛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然后指了指官道。在官道上他层层叠叠的画了好几圈,在圈子里有几只蚂蚁来回奔走似乎是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我只是想看看,几只惊慌失措的蝼蚁能不能从这圈子里冲出去。”
项青牛认真的回答道。
方解看着那圈子里几只来来回回爬着却找不到来时路的蚂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圈子再大,蚂蚁终究还是能爬出去。”
“不对。”
项青牛一字一句地说道:“蝼蚁能爬出我画的第一个圈子,但我可以画第二个圈子,第三个圈子,很多个圈子。不管弱小的蝼蚁如何拼争努力,永远也逃不出去。因为我手里有一根小木棍,我可以随随便便画出几百个圈子来。蝼蚁又怎么可能逃的出去?一个圈子圈不住,一百个圈子呢?”
方解没回答,因为他知道项青牛说得没错。蝼蚁太弱小,而画圈子的人相对蝼蚁来说太强大。只要画圈子的人愿意,他可以一直这么玩下去直到他失去兴趣。如果他烦了,累了,厌倦了,就会用那根小棍轻而易举的将蚂蚁都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