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阳在武当山的时候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所以即便暮山几乎日日见真人,两个人之间经常一天一天不说一句话。
“为什么是你来?”
方解问。
暮山微微垂首,脸上有些歉然:“因为我来最合适。”
“为什么?”
方解再问。
暮山似乎是不想说,犹豫了好一会后还是摇了摇头:“合适就是合适,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你不说,我来说。”
方解笑了笑说道:“武当山张真人门下有几个亲传弟子,当年怡王杨胤作乱的时候曾经在长安城出手过,同时出手的还有一个张真人的师弟,不过被萧一九杀了……所以,江湖上很多人便说,张真人的师弟在萧一九面前接不住几招,武当山的绝学比不得清乐山的绝学。今天和我打架,本来应该是有很多人想试试,可转念一想……如果打输了怎么办?所以才是你来,因为你确实很合适。”
“三清观武监没有你的名字,文监也没有你的名字,你就只是个打扫庭院的粗鄙道人。要是你输了,无所谓,不影响武当山的名号。人家提起来,你们武当山的人就可以说,那个叫方解的无非是赢了一个扫地道人,有什么好吹嘘?万一你要是赢了呢,那武当山的名号就响了……方解居然连个武当山的扫地道人都打不过,太丢人了。”
“对不?”
方解问。
叫暮山的扫地道人脸微微一红,显然是被方解猜中了心思。
“还不止这些。”
方解抬起头看向站在窗边的张易阳:“真人倒是好算计,我听故事的代价倒是真有些大了。你让我和你武当山的弟子打一架,万一这个扫地的道人打赢了,明儿一早你武当山随随便便一个扫地道人就能赢了方解的事就会传遍长安城吧?过几日就是武林大会,武当山这威名一传出去,武当山的人做争夺道尊之位也就多了很多支持。”
“退一步讲,就算张真人你宣布武当山不参与道尊之争,也不会让人觉得武当山是技不如人怕了。因为你的扫地道人打赢了方解啊,而方解之前在江湖上,还是有几个传说的,对吧?”
张易阳耸了耸肩膀,意思是我就这么想的。
“你可以不打。”
他说。
方解叹了口气:“好像已经晚了,我若不打,明儿一早还会有人散播消息,说堂堂黑旗武王方解居然不战而逃,连武当山的一个扫地道人挑战都不敢接受。”
张易阳笑了起来。
“到底打不打?”
方解点了点头:“打,自然要打,不只是要打还要打的热闹些。”
……
大半夜的,所有参加武林大会而来的门主观主都被叫醒,来叫他们的骁骑校官员客客气气的告诉他们,武王殿下和武当山三清观张真人要在燕子楼里有件大事要说。大家本来睡的正香甜被吵醒自然不高兴,可是一听说是武王和张真人有请,立刻来了精神。
谁都不是傻子,这大半夜的被叫去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大家迅速的换好衣服直奔燕子楼。
只短短一个时辰,各宗门的门主各道观的观主几乎都到齐了。大家自觉的按照原来应该坐的位置坐下,然后等着好戏开锣。燕子楼的主人哪里敢耽搁,把厨子全都招呼起来,煮茶烧菜。
众人落座之后,火把也逐渐都点亮了起来。这个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原来武王方解此时就站在演台上。这演台高高大大四四方方,夜色里就好像一座塔。方解站在上面一直没言语,大家竟是都忽略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修为?
“武当山三清观张真人能来武林大会,孤心里着实感动。不管是按辈分还是按修为,尊真人一声前辈终究是没错的。所以今儿夜里孤打算和真人秉烛夜谈品茶饮酒,算是尽个地主之谊。真人心怀天下,念及天下未平苍生受苦真人也心如刀绞。真人问孤,何以救天下?”
方解肃然道:“孤说,男儿以男儿志,女人以女人志,行当行之事,尽当尽之力,便可救天下。孤便邀请真人门下弟子助孤一臂之力,涤荡天下不平之事,杀尽天下不服之人。真人却说,武当山从不过问世事,要想让武当山弟子出山入世,除非孤和武当山挑出来的道人打一架,孤若赢了,武当山便派弟子助孤杀敌寇铲外贼,所以孤找你们来,做个见证。”
方解这话一说完,坐在三楼包间的张易阳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这些话,他自然不曾说过。
方解接着这件事,竟是要把他的武当山三清观拉进去。其实又何止三清观,一旦方解赢了,现在事情已经挑的这般明,三清观就没理由不派人协助他。道宗两大道观,清乐山一气观道尊项青牛一直就是方解的帮手,若是三清观也派了人手的话,那道宗其他道观,还有谁能不派人?
张易阳本以为算计了方解,现在才醒悟竟是被方解算计了。
“姜……未必老的更辣。”
他看向扫地道人暮山:“尽你之力就是了。”
暮山点了点头问:“当尽多大力?”
张易阳想了想:“十分。”
第1074章 不争也不选
演台本是说书先生的战场,为了取悦听众他需要在这里尽全力去发挥自己的本事。可此时,演台变成了方解的战场。
扫地道人暮山没有说谎,他在武当山三清观里是一个被人忽略了太久的人。他的世界也不大,只有张真人院子那么大而已。让这个小院子看起来干干净净是他的责任,让粗茶淡饭吃起来也很香甜是他的使命。
可此时,加于他身上的使命却变得沉重了许多。
方解召集来所有江湖豪客,不惜自降身份和暮山一战,还不是为了拉武当山的道人们下山。所以此时暮山的使命就不再是发挥锅碗瓢盆的最大作用,发挥每一种食材的最大作用,而是扛起了三清观。
所以暮山登上演台的时候脚步很缓慢,肩膀微微往前塌着。
如背负重物。
老百姓经常会提到一句话,怎么观察一个人是否练过武艺,要看他的肩膀,常年习武的人肩膀都会向前微微有些倾斜,叫做塌肩。这个姿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其中有什么道理只有武者自己才懂。
可这是普通武者,不是修行者。
暮山一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修行者,因为他从来没有认真的去修炼,也没有人指点他什么,他只是在张真人身边生活了三十几年。
这难道不是机缘?
“真人让我出十分力,可你还是王爷,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打。”
木讷,老实。
暮山的话逗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越是小宗门的人笑的越厉害。
“你习惯怎么打?”
方解问。
暮山仔细想了想后摇头:“从来没有打过,所以没有习惯。但是我现在有些生气,所以出手可能会有些重。”
“为什么生气?”
方解又问。
暮山扫视了一圈那些笑着的围观者:“他们在讥讽我。”
方解点了点头:“那你可以先让他们不敢讥讽你,然后再和我打。”
暮山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先和你打吧,真人没让我打他们。”
他说完这句话,然后往前迈了一步,沉肩,双掌平平往前一推。这一招看起来动作很慢,便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七十岁的老翁也能躲的开。可这只是看起来,他的双手往前一推的时候,方解的脸色就不由自主的变了变。
一层金锐之力加上土之力混合起来,在方解身前形成极坚固的一道防御。暮山看似平常缓慢的一掌,却掀起来一股狂澜。可这狂澜有些奇怪,出掌平静,也没有掌风,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两个人之间相隔大概三米远,这三米之内也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掌风在方解身前骤然出现,狠狠的撞击在那层防御上。最让方解惊讶的,是那掌风竟然不是重击,而是在盘旋着削!就好像掌风里藏着无数柄细小锋利的刀子,有规律的扫过,一层一层的切割着方解的防御。
方解眼神里红芒一闪有消失,可这一闪之下,方解就看清了那掌风里的文章。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内劲,这种内劲表面上看起来是一股,其实内里藏着无数无数的一条一条的细小内劲,就好像将无数根垂柳的纸条绑在了一起,挥动的时候,柳条不是一下子全都打过来的,第一根柳条抽打过来的时候,后面的柳条还没有完成从后向前的变化。
方解红眸一闪,看到了一个很美的场面。
形容起来,就是暮山的内劲,好像孔雀开屏。
可方解知道那不是什么孔雀开屏,那只是一把……扫帚。
好奇怪的一个人,好奇怪的攻击方式。
更奇怪的是,方解挡住了这内劲之后,内劲竟然好像绕过一块大石头的河流一样,直接冲向方解身后。然后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把巨大的扫帚,在对面看台上扫了一下。
只一下,对面看台从一层到三层所有人都被扫帚拍中。不管是谁,都没能避开。被扫帚拍中是什么感觉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谁没事会用扫帚拍人?可是被拍中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那不仅仅是一种密密麻麻的微痛刺痒还会有一种窒息感。
片刻之后,对面一层到三层上所有的人衣服都被撕裂了,然后脸上身上出现一条一条红色的细小痕迹。
之所以说更奇怪,是因为这些人都被扫帚拍中,可他们身边的东西却一点都没有动,包括茶杯茶壶甚至毛巾,都没有动一下。如果这是一种打扫的话,毫无疑问,这是最精确的打扫。
“咦?”
见方解居然没有动,而自己的攻势似乎对方解也没有什么影响,暮山显然诧异了一下。
“你怎么没事?”
相对于对面看台上一大票衣衫褴褛的人,首当其冲的方解却没有任何变化。暮山只一下,就打了对面看台上所有人的脸。他之前说过他有些生气,因为那些人讥讽他了。一个有自尊心的人,都受不了别人讥讽的笑。
可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从那些人身上转移到方解身上。
方解不动,他觉得有些厌恶。
就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扫院子的时候扫不动的一块石头。扫帚扫过去,石头还在那儿。所以他只能继续扫,一下比一下大力。
……
扫不动
还是扫不动。
到了这一刻,围观的人才知道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道人修为有多高。也正是到了这一刻,人们才知道武王方解的修为有多高。暮山不停的扫,哪里还分什么东西南北,劲道所过之处,之前讥讽笑过他的人大部分都被扫中,顿时变得衣衫褴褛。能挡住暮山这怪异修为的人,并不多。而能挡住的又都是在咬着牙坚持,哪里如方解这样云淡风轻?
既然扫不动,那就换一把铁锹吧。
暮山的双手虚握,就好像手里攥着一把铁锹,朝着方解的脚下猛的一铲。这是习惯,铲东西都奔下面。
猛的铲过来的铁锹,何异于一件兵器?
方解的脚往下躲了一下,演台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脚力之下,顺着演台往下蔓延,哗啦一声,最底下那一层悬挂着的灯笼全都掉了,那是厨子们做饭的地方,方解往下踩了一脚,厨子们面前的大灶升腾的火苗全都被压了下去,有谁见过火焰往下燃烧?
这一脚之后,暮山皱眉。
他的铁锹被方解踩住了。
他使劲往后抽了几下,纹丝不动。
他这才醒悟过来,方解不是一块他的扫帚扫不动的石块,而是一座铁锹都铲不动的大山。铁锹被方解踩住拔不回来,他很自然的丢弃不再去抢,而是双手在胸前如给谁敲打后背一样的用掌刀来回剁着。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原来天下真的无所不能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