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早就到了,却偏偏要装作后来。”
方解在江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腰畔解下来酒囊喝了一口。这酒不是粮食酒,而是果酒,喝起来酸中带着一些甜,还有一些微苦,在这个时代来说,果酒就已经算是最棒的饮品,就连孩童都喜欢。
“也许,是我怕?”
蒙哥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往四周看了看:“作为蒙元的大汗,居然在夜里偷偷离开自己的营地,还要避开所有人。就好像一个想要偷吃隔壁家田里红薯的少年,要等到自己家里人和邻居家里人都睡了,才敢下手。”
“那是因为这红薯足够香甜。”
方解头也不抬的回答:“因为那是红薯所以才会诱人,最主要的是……这个准备偷红薯的少年他很饿。要么是他家里已经没有了粮食,要么是他被虐待吃不到东西。当然,也不排除他是个惯偷。”
蒙哥的脸色变了变,月色太明亮,以至于他脸上的不快都藏不住。方解的话里没有留一分客气,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样的讥讽很难接受。
但是,他却必须接受,因为他确实想吃那块红薯,他确实很饿。
“听闻将军已晋王位,倒是应该大气些才对。”
蒙哥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让我对一个贼大气些?”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别忘了,若大汗你是那个偷红薯的少年,我就是你的邻居,那个种了红薯没招你没惹你的人。你半夜里来我家田里偷红薯,还要让我大气些?就因为我家有你家没有?可笑吗?”
蒙哥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继续谈下去。
“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话。”
方解抬起头看了蒙哥一眼:“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所以应该拿出些求人的姿态来才对。不管你带兵东征的目的是什么,你已经东征了。屠戮我百姓,毁坏我良田,这些事都是要写进史书中的,不是因为你存了别的什么目的,这些事就可以被假装遗忘。”
“我知道,你我注定了不能成为朋友。”
蒙哥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但,你我可以合作。”
方解微微昂起下颌:“我有红薯,你有什么?”
……
蒙哥在方解对面坐下来,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月亮:“虽然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有这皎月照着,你我之间的谈话倒也算得上光明。人心里总是会有很多事不能在光明下出现,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便是羞耻也可以拿出来摆在人前。所以,我不会对你讥讽我有什么愤怒。”
方解撇了撇嘴:“那我倒是该失望了。”
蒙哥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必须不在意。
“蒙元大不如前。”
他说。
方解点了点头:“我很高兴。”
蒙哥继续说道:“但蒙元若是虚弱到连自己都保护不住,对邻居来说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强邻在侧,固然会心中忧虑睡的不踏实,可换个方向去想,有强邻在侧,岂不是可避免更加强大的敌人出现?”
“不要虚张声势了。”
方解抬起手,一根一根的伸出来,伸出一根手指说一个字:“开诚布公。”
蒙哥愣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方解看着蒙哥的眼睛:“大汗的修为最多不过四品,我想,我说我可以轻易杀你,大汗也不会也不能否认。而你我是实打实的敌人,这样的状况下你尚且要来,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你说强邻不再而危机起,这不过是你还想保存自己几分颜面的说辞罢了。作为在草原上称霸了一千多年的蒙元帝国的大汗,你的自尊心还不允许你把身段放到最低,哪怕……你必须乞求什么。”
“我……”
蒙哥顿了一下,然后起身:“我不是在乞求,而是在谋求。若是你觉得我除了乞求你之外已经再无别的出路,那么你错了。身为黄金家族的人,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祖训……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
“呵呵……你们阔克台蒙家族的人已经跪了一千多年,只不过是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跪的是谁罢了。”
方解看着蒙哥的眼睛:“还是说实话吧,为什么找我?”
蒙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桑乱……”
听到这个名字,方解的眼神猛地一亮。但是很快,他心里的惊讶就消失不见。因为他知道,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一直不相信桑乱那样的人会悄无声息的死去,哪怕他就是明知必死,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因为他是桑乱,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桑乱。
……
“我曾经很多次进过大轮寺,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最后的两次。之前一次,是我与佛宗决战,看起来佛宗将灭之际,我进入大轮寺,见到了那个飘忽的存在。说实话,那一刻我真的心灰意冷。有那么一个存在,我就算灭了佛宗又如何?”
“最后一次进大轮寺,是我东征之前。其实在那个时候,我缺少的就是一个离开草原的借口。当那个神让我东征的时候,我心里高兴的几乎喊出来。那是因为,在我之前一次进大轮寺和最后一次进大轮寺之间,我见过一个人。确切地说,是那个人来见了我。”
蒙哥深深的吸了口气。
“桑乱,一个我原本以为已经死去一千多年的人。”
方解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说话。到了这时候,蒙哥已经知道该如何继续谈下去。所以方解也无需再提醒蒙哥什么,而是到了从蒙哥那里获取更多东西的时候。所以这个时候只需要听,甚至连问题都不需要问。
“那天,桑乱突然来了。”
蒙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后继续说道:“桑乱来的很突然,跟我说的话也很直接。他告诉我他知道大轮寺里有个东西在,所以他要上去看看。他还说他可能会死在大轮寺里,因为他需要知道那个神有什么手段。神很了解他,但他却不了解神。”
方解微微皱眉,觉得桑乱这样的想法有些偏执。
“桑乱说,这个世界总该有自己正确的路,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干涉了这路,那么就是邪魔。他说如果他不能铲除这个邪魔,那么唯一可以帮我的,就是你。”
蒙哥看向方解:“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桑乱会如此笃定,但我却知道在我心里,如果真的要选择一个神,那么绝不是大轮寺里那个东西,而是桑乱。相对来说,桑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大轮寺里那个东西,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
“所以,我才会故意把大自在的笔记丢下。我相信,如果你看到这本笔记,会理解的比我多。没错,现在看起来似乎真的和你无关,因为那个所谓神似乎无法控制中原的事,如果你不翻过狼乳山,它和你之间就永远不会有直接的矛盾。但是,就如这次东征,如果我不来,他会想办法除掉我,重新捧起来一个帝国。因为它已经知道你的存在,就必须要想办法除掉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桑乱会认为你能杀了那个神,也不知道为什么神会对你如此惧怕……我只知道,这是我的机会。”
“帮我!”
他猛的抬起头看向方解:“只要你帮我除掉那个东西,我愿意付出我能付出的任何代价。”
方解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长长的吸了口气。
“我很想去干掉你说的那个家伙,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去做。我也很想拿你说的那些可以付出的任何代价,但我现在什么都拿不了。你我目前还是敌人,当我不得不面对那个所谓神的时候,我会倾尽全力。但我现在首先要面对的,是你部下的狼骑仍在对我百姓杀戮。”
方解站起来,挥了挥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今晚不杀你。”
第1093章 别胡乱发誓
方解起身要走,蒙哥下意识的伸手拦了一下。
他横了一步挡在方解身前,眼神里的失望就算他想掩饰都掩饰不住。可是他拦住方解之后,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才能让劝住方解。此时的蒙哥就好像一个四处问医的病人,有人指着某个地方说那里住着一个神医可以救你,这便是他的那根救命稻草,哪里还有什么旁的心情,只想着这神医能药到病除才好。
这个时候,他连怀疑一下那个指路者的话是真是假的心思都没有。
“方解。”
蒙哥犹豫了一下后说道:“看起来,草原上谁主沉浮确实在最近和你无关。但你为什么不能放长远些来看?若是一直由着那个东西做主,早晚它会祸害到中原,除非你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桑乱说只有你能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轮寺里那个东西想要除掉你,可我却知道,这不正佐证了你对它有威胁吗?”
“你不与它为敌,它却视你如心腹大患。”
方解看着蒙哥,微笑着摇了摇头:“等你想清楚,该怎么向我汉人百姓谢罪,再来说这些。别拦着我,莫要逼我今夜就杀了你。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活着对我有利而不是不想杀你。不管蒙烈反与不反,不管盖赦和大自在图谋什么,只要你活着就能和他们这些人彼此牵制,你们蒙元越乱越好。我若是杀了你,倒是成全了那些想抢你汗位的人。留着你,是因为你活着就要和他们争,于我有利。”
蒙哥道:“只要你帮我,我必厚报。”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从不曾听闻,草原狼有了人性。”
蒙哥怔住,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你只管说,你要什么。”
方解微微叹息一声:“到了这会儿才想到自己应该付出些什么才能求来别人的帮助,你觉悟的倒是真慢,不过身为一个帝王低下头向自己的敌人求援,这心情我也能理解……所以我很爽。”
方解绕开蒙哥继续往前走:“我不是一个圣人心怀天下,说一句为了天下苍生就能在一往无前。最起码你草原上的百姓还不是我的百姓,我凭什么为你做什么?我爽的是我的敌人且是一位帝王会地下高贵的头向我求援,我就是这么小人,你可能高估我了。”
蒙哥的脸明显变了颜色,作为帝王的那种不容侵犯的尊严这样被方解肆无忌惮的践踏,对他来说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边缘。但是,这一秒永远不会到来,因为蒙哥这样的人,即便是在愤怒的极点也能够保持理智。
诚如大自在和盖赦交谈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蒙哥会是因为一个什么救天下万民这样的理由而牺牲自己的人吗?答案肯定是不是。那么蒙哥会是一个因为自己必须要求助的人践踏了他的尊严就会立刻反目的人马?答案也肯定不是。
在蒙哥这样的人看来,除了自己的命和大汗的宝座之外,其他东西都可以舍弃,包括自己的尊严。当然,前提条件是这样做能为他换来什么极大的利益。
“早晚你会面对它的!”
蒙哥看着方解的背影低低的嘶吼着:“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会需要和我联手。没错,我确实需要你来帮我才能除掉那个东西。但到了你必须除掉那个东西的时候,别忘了你也离不开我的帮助!”
“那就到那个时候再说。”
方解回头看了蒙哥一眼:“你忘了一件事……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不管是我有必要还是没有必要面对大轮寺里那个东西,都是你求我,而不是我求你。”
蒙哥的肩膀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愤怒在他的心里燃烧着。
如果他可以将愤怒释放的话,也许能将面前这一条大江的水烧没。那个可恶的汉人,就那么转身走了。迈步上了江边的那艘小船,用那根长长的竹竿往岸边戳了一下,那小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河东岸擦着水面飞了出去。
“狂妄!”
蒙哥咬着牙从嘴里挤出来两个字,眼神里如果有刀子的话已经将方解碎尸万段。
身为蒙元的大汉,当今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他何曾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一个人?放弃了大汗的尊严放弃了黄金家族的尊严,却没有换来他想要的结果。这才是他不能忍受的,若是低声下气换来了想要的结果,尊严算什么?
蒙哥看着方解和他的小船消失在淡白的月色之中,月色下江面上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将那个汉人藏了起来。
“其实大汗早就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吧?”
大自在从暗处走出来,看了蒙哥一眼:“不过最起码我清楚了,大汗对大轮寺里那个人也是和我一般的心情。与其求一个敌人,不如求身边的人。”
他的视线转向江水远处:“他明知道我就在附近,有些话不只是说给大汗你,而是说给我的。”
他揉了揉好看的眉毛:“他是在等呢,等咱们能给他多大的好处,也是在等,他需要对大轮寺更加的了解。他那样的人,在不了解自己的对手之前,是不会贸然出手的。”
……
东疆
凤凰台
炮声已经响了一整天,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才安静下来。暴雨砸在荷叶上似的枪声也逐渐消失,从早晨到现在,难得能让人喘息一会儿。洋人的攻势从前阵子忽然猛了起来,而且看队伍的旗号纳兰定东分析,这已经不是之前的那支洋人军队了。
据说之前领兵的洋人是个叫修伦斯的大公,是奥普鲁帝国皇帝莱曼麾下年纪最大的一个将领。莱曼喜欢启用年轻人,因为年轻人有更充沛的精力活力和无法替代的锐意。修伦斯一直能在莱曼面前保持着自己的地位,足以说明这个老人不简单。
其实在大洋另一边的奥普鲁帝国国内,人们对于修伦斯的印象很简单直接。
那是莱曼大帝养着的一条虽然牙齿有些钝了但更懂得如何咬人的老狗。
那些年轻的猎犬只知道一直往前冲,咬人的时候也只知道拼了命的一口一口的咬下去。修伦斯不一样,他知道咬在什么地方才最管用。
不过,从攻打凤凰台的洋人队伍换了来看,似乎莱曼大帝对这个老家伙有些不满意了。从洋人入侵东疆开始,修伦斯就一直派精兵攻打凤凰台。可黑旗军守着的凤凰台就好像钢铁铸造的一样,任凭风吹雨打就是纹丝不动。
不可否认,修伦斯已经在东疆打了不少胜仗。
现在,洋人控制的区域最深处已经从海岸线往西推进了一千三百里。先后击溃了庆阳军,江都军之后,洋人在正面战场上的敌人已经越来越少。但莱曼生气的缘故是因为修伦斯可以带着队伍突飞猛进一千三百里,却拿不下一个边城凤凰台。
凤凰台的战略位置太重,洋人一日拿不下来,凤凰台的黑旗军就好像插在他们背后的一柄刀子,时不时就会拔出来捅他们一下。为了减少损失,洋人的补给队伍要多走至少六七百里的路才能给前线送去弹药和粮食,多走的这段路,多消耗多少?
况且,在洋人眼中那些全都该死的隋人比他们之前灭掉的楚人要凶悍的多。在以往他们攻占的任何地方,奥普鲁帝国的士兵都可以大模大样的走在街上,一个人就能吓住一个村子的人。可是在这片土地上,洋人的将领甚至不敢派小队人马出去执行任务,一旦有洋人落了单,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