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这些制度为什么能够建立,而且能够实行呢?就因为制度背后有观念的支持,比如“这是我的小破屋,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比如“我坚决反对你的意见,但我宁愿牺牲生命也要捍卫你说出这意见的权利”。这些观念被广为传播,早已深入人心,无论政府官员还是江湖大佬,都不敢顶风作案,冒天下之大不韪。
制度的背后是观念,观念的背后是什么?
价值。
比方说,因为尊重独立,所以要保护隐私;因为崇尚自由,所以要保护言论;因为坚持平等,所以要保护民权。这才有了人权观念、法治意识、创新机制、保障体系,有了自由贸易、公平竞争、权力制衡、舆论监督,有了一系列的观念和制度,而且能够落实和执行。
价值、观念、制度,是一种由里到外层层递进的逻辑关系。西方现代国家能够勃然兴起后来居上,创造出当今世界最强大、最强势、最强悍的文明,就因为他们把这个逻辑关系弄清了,理顺了,夯实了,建构成浑然一体的东西。
西方现代文明的秘密,昭然若揭。
但,如果把西方文明看作“普世文明”,把独立、自由、平等说成“普世价值”,则大错特错。
不可否认,明确说出独立、自由、平等的概念,应该归功于西方人。为它们找到目前为止最不坏和最可行的实现途径,也是西方对人类文明的卓越贡献。说这些制度和方式我们或其他民族先前也有,都不过自作多情。
同样不可否认,普世倾向也好,普世主义也罢,其实大多出于善意,甚至是一种情怀。有此情怀并不奇怪。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好东西就该与人分享,几乎是人类的共同心理。好作品和好商品会有口碑,原因就在这里。从文明史的角度看,但凡先进文化的代表,都或多或少会产生普世情怀。华夏文明旭日东升时,对待周边民族(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就是这种态度。当时的说法叫“化成天下”,翻译为现代汉语,岂不就是“普世”?
然而再先进的文明,也不能有居高临下唯我正确的优越感,哪怕这优越感被看作或说成是使命感。也就是说,你有好东西,可以展示,不能炫耀;你有好办法,可以介绍,不能强加;你有好主意,可以建议,不能指挥。所有的决定都得别人自己来做。如此,才符合“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对!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实际上无论哪种文明,都只是人类文明之一种,没谁是普世的。如果西方的价值可以叫做“普世价值”,那么伊斯兰精神岂非也可以叫“普世精神”?何况中华、斯拉夫、日本、印度、拉美、非洲等等,也都有自己的价值和精神。如果大家都是普世文明,都有普世精神和普世价值,请问还有“普世”吗?如果别人的都不是,只有你是,请问凭什么?
所以,普世文明,是不通的。普世价值,是不对的。普世概念,最好不用。
那叫什么?
共同价值。
世界上有共同价值吗?
有,因为人性相通。比如儒家讲仁爱,墨家讲兼爱,佛教讲慈爱,基督教讲博爱,伊斯兰教讲拉赫曼和拉希姆(至仁至慈),都主张爱。可见,爱,包括爱别人和被人爱,给予爱和接受爱,是共同人性。
有共同人性,就会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对于是非善恶,也会有相同的判断。判断的背后,则是共同的价值和价值观。
是的。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事实上,在七千年的文明史中,世界各民族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实现全人类的共同价值,由此构成了人类文明的绚烂多姿,可谓“共同追求,各自实现”。因此,文明应该求同,文化可以存异。未来世界,出现的将是这样一种求同存异的“第四代文明”。它将不再由民族、地区或宗教来命名,而应该叫做“人类文明”。
也因此,我们的原则应该是——
人类文明,共同价值,实事求是,推进共识。
换言之,重要的不是普世,而是共识。
五、中华
达成人类共识,不能没有中华的声音。
中华的声音很遥远,也很亲近;很清晰,也很模糊。是啊,当它穿越三千七百年的时空在耳边回荡时,我们知道它的主旋律和关键词吗?我们能用简简单单一句话,说清楚什么是中华根、中华梦、中华魂吗?
有点难。
为什么难呢?只缘身在此山中吗?过去是,现在不是。现在,我们有了全球视野,可以用世界各民族的文明做参照系,应该看得清楚呀。
可惜越是比较,就越不明白,因为中华文明实在与众不同。
比方说,没有宗教,也没有信仰。
宗教和信仰重要吗?非常重要。请大家想想,人类为什么要发明宗教,要有信仰?有两个原因。从根本上说,信仰是人的生命本能,是为了寻找灵魂的源头和归宿。从现实需求讲,任何人都需要安全、自由、身份认同。宗教和信仰,恰恰就能实现这些需求,甚至比国家做得还好。神的保佑和庇护,给人安全感;心灵与上帝或安拉同在,给人自由感;基督徒或佛教徒的名义和名分,实现身份认同。难怪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誓死捍卫“唯一的真神”和“最后的先知”。非如此,他们不能安身立命;非如此,他们不知此身何属。
何况宗教和信仰是没有国界的。因此,要想成为世界性文明,最便当的方式莫过于借助宗教和信仰。西方文明如此,伊斯兰文明就更是如此。为此,他们甚至还需要Logo,比如十字架和新月形。
然而所有这些,我们都没有。
至少,汉民族没有。
当真如此吗?
当真。
什么是宗教?宗教就是以信仰为中心的一整套价值系统、观念体系和行为准则。什么是信仰?信仰则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比如上帝或真主。这样的存在,不属于自然界,不能靠科学实验来证明;也不属于人类社会,不能靠日常经验来证明。没办法,只能“信仰”。
所以德尔图良(Tertullian)大主教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
这样的存在和命题,我们从来不曾有过。我们之所相信,或者是自然的,如荀子的天;或者是世俗的,如墨子的义;或者既是自然的,又是世俗的,如孔子的命。就连老子的道,周易的易,也一样。所以《周易》和《老子》,可以用来搞政治、办企业、买房子、炒股票。上帝或安拉也管这些吗?不管。
没错,我们后来也引进了佛教,发明了道教,却从来都不曾真正成为全民信仰。中国人也信佛、信鬼、信风水,却其实“信而不仰”。从玉皇大帝到土地公公,都可以是调侃的对象。《西游记》更是拿诸神诸佛大开玩笑,这些神佛也厚颜无耻地纵徒行凶,还振振有词。这种态度,跟当年的古希腊人颇为相似。
同样,中国人也拜神、拜仙、拜菩萨,却其实“仰而不信”。佛寺道观,多在深山老林;求签问卦,只为祈福消灾;三跪九叩,不过例行公事。所谓“信则灵”,其实是“不灵就不信”。信不信,只看灵不灵。
所以汉民族的“信”,从来就没有定准。祖宗、菩萨、狐仙、关老爷、太上老君,甚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可以被一视同仁地请进神龛行礼如仪,只不过得各司其职。考大学,拜文昌;生孩子,求观音;买房子,看风水。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这,也好意思叫“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