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若有所思,应该很看重她所言的“符家一大群人是周朝将帅”的事实。
她悄悄看了一眼柴荣道:“后来李守贞叛乱被攻灭了,有个武将送我回娘家,那武将以前是做马夫的,出身非常卑贱……我怕他对我不利,也只好那样、那样。当时才见识到,原来他比前夫李崇训还凶,顿时觉得李崇训真没用。”
“贱货!”柴荣忽然大怒。
符氏忙委屈道:“官家,那些都是当皇后之前的事,实在迫不得已。臣妾得官家宠爱后,可没有做对不起官家的事……再说,太祖和官家都知道我嫁过人的。臣妾现在已是一心忠于官家,是您给了符家那么大的荣华富贵,我心里感恩戴德,恨不得做牛做马报答官家的大恩大德。”
她又幽幽说话,如在诉说情思:“官家明白我的心么?我每天都庆幸,正因为您、我才有了依靠。您不知道么,若非太祖收我为义女,让我嫁给官家,我便要出家苦修罪孽了。”
柴荣听罢怒气稍息,冷冷道:“以后没事不要在前殿来打搅朕处理国事。朕想见你了,自然会去滋德殿。”
符氏默不作声,心下有些后怕……不过她也习惯了,本身长期就这样处在高压和担惊受怕中,每天担忧牵挂着方方面面的各种事。
她回想了刚才的一幕:后来的表现还可以,就是起初有点不计后果……以前都不在乎,今天自己为什么要不惜代价顾全清白?这清白又有什么用?
第一百九十四章 皇后的伤
这世上能把皇后弄得鲜血淋漓、在额头上给她弄这么深的伤口,还能轻描淡写屁事没有,只有皇帝能做到。
一个中年宫妇穆尚宫一面小心翼翼地蘸着药水给她清理伤口,一面抽泣;宦官曹泰看着那骇人的伤口,几乎要碰到骨头了,也是一阵唉声叹气。
旁人这般模样,符后却面带微微的笑容,眯着眼睛叫人捉摸不透。她忽然轻启朱唇,说道:“哭哭啼啼的作甚啊?没什么大事,官家心里不顺、为了点小事动怒罢了,况且是失手所致。”
穆尚宫轻手轻脚地拿手帕擦掉她额头上被清洗出来的血水,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道:“虽然口子不大,可太深了,肯定会留下疤的。皇后娘娘这完璧一样的脸,可得破相了。”
符氏“哼”了一声,道:“那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她眯着眼注意观察了身边二人的表情,可能也有些真心同情自己,毕竟他们是最经常出入身边的人,时间久了多少还是有点感情。但最主要的,曹泰、穆尚宫等人也很担心皇后倒台了……这些人经常在皇后身边出入,宫里都知道他们是皇后心腹,如果没人罩着恐怕没啥好下场,躲都躲不过。
符氏又寻思皇帝不让她再去金祥殿的圣旨,以后没法经常讨好皇帝维持感情了。不过这难不倒符氏,她当下就随意地说道:“今后每天都要把柴宗训抱到我跟前来,还是小孩儿招人疼啊。”
穆尚宫一听忙道:“是啊,皇子殿下最念想他的母后了,教会的第一个词儿就是‘母后’呢。”
符氏一点都不喜欢柴宗训,但相比之下,感觉小孩儿也有他的好。
这时她又唤曹泰上前,轻声问道:“叫你查的那些人,都查清楚了?”
曹泰忙沉声道:“都查清楚了,内常侍王忠就是头头!那里面包括三个内常侍、五个内谒者都查明了是王忠底下的人,还有掖庭局、宫闱局、内仆局都有好些人可疑。奴家几个月前就盯上了,一个个慢慢查,也不惊动他们,把这帮人查了个彻底,一个都没漏。皇后只要主持局面,便能叫他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那王忠被曹泰注意,是因为发现王忠在监视内宫。符氏猜测,这个宦官手下的一帮人应该在背后直接听命于皇帝。她当下便制止道:“切勿打草惊蛇。都查清楚了、把名单拿上来,但叫你手底下的人不能动,你明白么?”
曹泰忙道:“喏,全凭娘娘做主。”
符氏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没那么疼了,那穆尚宫手很轻,现在感觉是又痒又疼,符氏心里竟然泛出一丝奇怪的快意。
疼与不疼她觉得好像已没啥区别,感觉只剩下麻木和不麻木之分……大概痛苦是因为难受,可当难受的次数太多的话,痛苦的感觉也就那样微不足道了。黄连再苦,嚼得太久也会索然无味。
那伤口上的新肉,一碰好像连着心坎。倒让她觉得心里被什么刮动了似的,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是早上贴着绍哥儿被他结实的肌肉刮动了心口那敏感之处的触觉。
当时穿二妹的衣服实在太紧,看起来太不合身。但她一门心思想穿上,就把里衬、中衣全脱了只穿一件外衣,这样穿着才稍微合身。
可是她没有去注意,光着身子穿外衣会相当难受,特别是她的胸脯又饱满又挺,会硌得某个地方丝丝疼痛。不过本来注意点别乱动也没事,不过当那次拥抱的时候,就直接被结实的怀抱压住、磨得很难受……那地方似乎连着心窝,感觉直抵心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心坎上刮过,有点儿疼也有点麻。
符氏觉得身上软软的,便在榻上躺了下来。正在给她包扎伤口的穆尚宫急忙拿了个软枕头给皇后垫上。符氏便不再说话,像是闭目养神一般慵懒地靠在枕头上。
早上在符家书房中的场面,太快太匆忙,当时赶时间似的都没来得及细细感受。但她却把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记得很清楚……符氏本来就是记忆里很好的人。
那阳光的方位、那书房里淡淡的墨香,还有绍哥儿衣服上干净的带着皂角的清香味儿中夹着一丝男子特有的气息。也许二妹说得对,有种东西确实是天下最有趣的事。
但二妹没说明白,还得有一种难得的、玄妙的牵挂才行……符氏心里克制着被二妹详尽仔细地引出来的情欲、以及怀着的念想,交织的复杂感受。
同样是武人,他为何那么细心、那么有意?符氏又有点舍不得回忆了,只想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寻思其中一个片段,不敢再多……一件事如果来回想了太多遍,就会淡掉;好像是口袋里的钱,花出去就会少一些。她便恋恋不舍,小心翼翼起来。
他的眼神、心跳、脸上惊慌又故作镇定的表情……符氏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道:他的心和他身上的气味一样干净。
“金盏,当别人远离你的时候,我就走近你了。”
符氏寻思着这句话,一时间又是怦然心动。这句话说得巧,既有不离不弃的揶揄(就像在李守贞府上所有人都离弃了她,绍哥儿并没走);又有一种暧昧的暗示……皇后身边那么多人,他怎么敢走近?只有当左右都远离了,他才能走近!
像是想幽会,却又不用明说。绍哥儿还真是有点心思的人。
符氏顿时有点难以自以,心道:皇后有什么用?每天还不是过这种日子,不在乎也罢。但问题是,她不在乎、符家老老小小那么多人却在乎。况且现在不做皇后也活不了啊。
要是有更大的权力,凌驾在皇权之上,可以为所欲为就好了!谁还能威胁我,谁还能在我额头上弄个大口子说一句“不好意思脾气差了点”就了事?也无须这样战战兢兢,这样作践自己去讨好去演戏……说那些全然不顾脸面的话自己心里好受么?每一个字都在凌虐拷打着她多年以来就心高气傲的内心、在自我践踏着那自尊!
符氏收住了心神,渐渐冷静下来,天下如同一张纠结的渔网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谁对谁错
没两天就是六月十五,大朝,在京的中高级文武都要去金祥殿朝拜。
等文武百官都陆续到大殿上了,身穿衮袍的柴荣才在气势浩大又缓慢的鼓乐声中缓缓向上面的宝座上走去,一个内侍省宦官站在侧后,所有的随从都在他后面。皇帝一个人昂首缓步从大殿中走过,才能凸显出他傲视天下的气势。
柴荣一介武夫,平素都不是很讲究礼仪、做事比较洒脱,或许有些礼仪连他自己也不懂……因为在朝里的文官,如果对绝大部分礼仪都对答自如、那便足够立刻升官了,可见要了解周礼以来的诸多礼制,连专门研究典籍的世家官僚都不太容易搞明白。
不过偶尔一些场合,柴荣还是要装模作样一下,很是讲究,比如大朝。“咚、咚、咚……”在钟鼓之声中,他一手提着腰间的绶带,四平八稳地迈着步伐。步子之慢,好像在出演一出戏、又像在享受这个被瞩目的过程。
每走到一处,两旁的大臣就随之跪伏于地,呼喊:“陛下圣寿无疆!”
所有人都配合这一幕。展示着皇帝的威仪、臣子的忠诚,反反复复这么熏陶下来,估摸着和传销一样,大伙儿渐渐都习惯那种膜拜的心理了。
柴荣终于坐到了宝座上,宝座下侧的宦官唱道:“有事起奏!”
柴荣饶有兴致地俯视下方,所有人都恭敬地面对自己,大家因为礼制不敢抬头看的;相反皇帝则可以居高临下俯视观察到每一个人。
他一面听着大臣的禀报,一面用目光从几个要紧的人身上扫过。在刚刚新婚娶了符二妹的郭绍身上时,柴荣突然停了下来。
说不清楚为何,柴荣心里突然对郭绍有些敌视和看不顺眼。
郭绍那厮和赵匡胤也完全不同,他长得人高马大身材壮实又挺拔,而且还不满二十一岁。柴荣从他站立的身姿和身材轮廓就看得出来,郭绍肯定是一身肌肉、腰还不粗……因为柴荣很有经验,在选拔殿前司诸班亲卫时就专挑这种肌肉发达、腰还细(熊腰)的汉子,看的人太多了。
那厮和别的武将一样皮糙肉厚,但毕竟年轻,和赵匡胤那种黑成一团的脸和肤色完全不同,他的面部五官都很端正……乍一看并不显眼、似乎很普通的一条汉子,实则越看越觉得是条美汉子,因为外形从长相到身材都没有明显的缺陷,各处匀称本身就是不寻常的俊朗……比如有些人相貌长得好却身材不好,有的身形高大、一张脸却比较歪或者太黑,都要差一筹。
柴荣专门观察了一番郭绍,确实觉得这厮长得好。皇帝犀利的目光中,并不把郭绍这等汉子和那些世家贵胄的一般纨绔子弟同等看待。
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敌意,说不清楚这等直觉从何而来……柴荣不动声色地琢磨了一番,终于品过味儿来:情敌!对,这样的感受很像年少时倾慕某个女子、然后有竞争者的那种心情。
可是这也太好笑了,皇帝还有情敌么?后宫都是在天下挨着选拔的,管那些女子有没有人看上。
或许,是因为郭绍这厮娶了他的小姨子?还有淮南时郭绍救符后,表现得比符后的夫君还好,这些都在柴荣心里埋下了直觉的蛛丝马迹。
柴荣沉下心把前前后后的事理智地寻思了一遍,便没有打算计较。因为那些直觉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根本没有实际的凭据。他要是会因为自己的个人感官就随意赏罚,便得不到现在的成就、更对将来的大功绩相当不利。
……郭绍在大朝上照样是一声不吭,他根本不愿意露面的,只不过因为职位太高,不得不站在靠前的位置。
主要是文官们扯来扯去,不过也谈不上无聊。其实可以增长见闻,从大臣们的言谈举止中见识到高级官僚的思维方式,就算古人的思想见识有些局限,但这些人毕竟是金字塔顶端的一小撮,是在他们局限范围内把智慧发挥到极致的精英。
挨到散朝,郭绍照常跟着侍卫司的一干同僚离开了金祥殿。
他先和大伙儿一起到侍卫司官衙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上午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还是要熬到中午……就算什么也不干,也和不到场是两码事。到了地方就算不上心起码能跟着大家走,完全不在的话众人就会把你当成不存在,渐渐会失去存在感。
不过一熬到中午,几个高级大将就借口回家吃饭离开了。按照郭绍的经验,除了少数一两个人,他们下午是不会再来官署的。
郭绍也不打算继续熬下去,径直就早早回家。新婚还在蜜月期,就算不告假度蜜月,也没必要这时候工作那么卖力。
他出官衙后就乘坐马车,现在已经形成了习惯。坐马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关键是比较省心,骑马还得看看路,坐马车在上面打个盹都没事。
一段无趣枯燥的时间,在摇摇晃晃和车轮的“叽咕”噪音中等待着到达目的地。这种时候倒是思索的好时间,因为除了想事儿基本找不到任何事干。
郭绍想起刚才在大殿上的场景,隐隐约约觉得皇帝似乎额外在意自己。当时大家都埋着脑袋不敢抬头仰视的,但眼睛的视线有一个模糊的范围,不盯着看在余光里也能察觉到很多东西。郭绍便是大概有那样的感官……这让他有点不安。这阵子连续半年毫无战事,自己又没立什么功,皇帝为啥要注意自己?
也可能是一种错觉,他干了对不起皇帝的事,显然面对柴荣时多少还是有点心虚。有时候郭绍也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只要是他关心注意的人,稍稍的一点举动就能被他敏感的心察觉到。一颗弓箭手的内心,连微风的细微变动都能感觉到。
而且郭绍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射箭就全靠那种直觉、命中目标根本没有可靠的依据。
于是他有点心神不宁,却毫无办法。若是皇帝真要对付自己,能干嘛,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伴君如伴虎、诚非虚言,生死命运全操于专制集权者一念之间,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美妙……难怪世人对史上的暴君不吝笔墨在青史上大骂特黑,如果皇帝表现得不仁,着实会让所有人都非常紧张。
不过思量这柴荣登基三年多的所作所为,皇帝已算比较明智。也许多虑只是郭绍自己的心理问题、以及他自己没法问心无愧,怪不得别人。但郭绍自问没有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一切都发自内心、情不自禁。
有些事东西确实没法摆出来讲道理……符后是柴荣的妻子、柴荣是郭绍的君主!简直是怎么想怎么不忠不孝;这还能怪皇帝不成?
那又该怪谁?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声音惊醒了郭绍的胡思乱想。他挑开竹帘的一角向外看,果然是下暴雨了。
两天前那个老铁匠黄老头就说要下暴雨,还预测真准。黄老头岁数大了身上各处有风湿病,天气有变化,他提前就发疼。
马车的顶棚是毛毡,倒是不怕雨。只不过骑马的护卫就要淋个湿透。郭绍掀开车帘,正好看到罗猛子,便喊道:“三弟,叫队伍赶紧的,到家了大伙儿好避雨。”
罗猛子道:“大哥,绕过这条街就到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短暂的宁静
那不安生的直觉是一回事,但考虑其中关节又是另一回事。郭绍寻思,自己是皇后的妹夫、皇后又是外镇世家军阀符彦卿家的代表,牵一发动全身;若非必要,应该没人会愿意轻易动自己。
“北伐契丹,谁为朕立功最多,朕就倚重谁,绝无偏颇。”皇帝的话又再次回响在耳际。金口玉言,多少还是有点作用。
连郭绍都感觉得到,现在柴荣最在意的事就是北伐,目前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最让他在意。幽云十六州沦陷敌手数十载,收复幽州确实是可以彪炳青史的丰功伟绩,名声会流传得相当久远。
若能在北伐中表现得像淮南之役那么出名,连皇帝也不好意思意气用事、轻易对功臣不公,毕竟全天下人都瞧着。
“虞……”马夫在外面吆喝着,车停靠了下来。
郭绍收住心神,从车上下来,罗猛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伞,立刻上前给他撑伞遮住头顶;而三弟自己却浑身湿透。郭绍转头道:“三弟,你今天可以回家了,回去换身干衣裳。”
“嘿。”罗猛子应了一声。
这时在门口又遇到了左攸,郭绍进门后才沉声道:“那陈家派去北方的商队也去了那么久了,你差人去问问,周端他们几时能回来。”
左攸抱拳道:“在下这就派人去问,等有了消息便回禀主公。”
家里的奴仆拿了伞过来,郭绍自己打伞,便拜别了左攸等人,往门里去了。暴雨一开始最急促,但没持续一会儿便变成了“哗哗哗”响成一片又密又匀的大雨。从外院进去,大部分路可以走廊庑,但还是有地方不能遮雨,只好打伞。
刚走进第二进院子,便见那如虹的虹桥上一抹浅红,符二妹正在那里张望。她似乎看见了郭绍,立刻就提着裙子疾步向楼梯上走去。
果然,郭绍刚一走到门楼前,就见符二妹提着长裙跑过来了,连她后面的随从都跟不上。她穿得裙子有点长,走快了估计得绊着脚,不过她似乎已经找到了好办法便是提着走。此时此景,郭绍恍惚中回到了河北大名府的桃花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和她一起慌慌张张的邂逅。
“夫君,你终于回来了。”符二妹竟然旁若无人地扑到郭绍的怀里,“我在上面的桥上等了你好久。”
郭绍握住她的手道:“没法子哩,刚成婚、就不能时刻留在你的身边。今天去上朝了,后来又在官署,发现衙门里真是有点无趣,以前倒不觉得。”
二人便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才分开半天时间,弄得好像分别了重逢似的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