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远道:“因此陛下不必放下尊贵之躯,与周朝低声下气,他要打,咱们奉陪便是!当今周朝,皇帝是个小孩儿,妇人当国,主弱臣强,大限不远了;当年‘郭荣’在位文治武功南征北战咄咄逼人,陛下尚且不怕,现在还怕一个小孩儿不成!”
孟昶顿时哼道:“我大蜀立国四十载,国泰民安。北方已历经唐、晋、汉、周四朝也!周朝不过旋起旋灭的草寇,不过如此。”
众人听皇帝这么说,纷纷拜道:“陛下英明。”
连李昊都不愿意再忤逆皇帝了。李昊一面躬身而拜,一面寻思:那王昭远虽然是个“锤子”(方言意指男性某器官),十分讨人嫌,但这厮挺会揣摩圣意,今天就抓住了皇帝的不想称臣的心思。所以自己和他论对才一败涂地。
李昊寻思之前韩保正为自己找下台阶,当下便道:“臣举荐宣徽北院使韩保正为前营都部署,将援军奔赴汉中,拒敌以保汉中。”
孟昶当即道:“准奏。”
李昊又转头道:“兴州防御使侯茂拒周军有功,必有才能,韩将军到汉中后,可重用此人……老夫真没收他的钱,连人都没见过!”
韩保正道:“愿听李丞相之言。李丞相且安心,周世宗尚在位时,周军甚强,但中原乱世动荡,此一时彼一时也;今周朝孤儿寡母、自顾不暇,外强中干还想仗势欺人,未免太看不起咱们蜀军。且待我奉旨率军北上,会一会周军看他们如何能耐?”
于是孟昶下旨修国书回答周朝诏书,仍自称“大蜀皇帝”,一番辩解,言蜀国毫无挑衅之心,斥责周朝欺人太甚,举国愤慨云云。言辞之中颇有讽刺周朝君臣像爆发富、小人一朝得志的揶揄。
……
国书到达东京时,已经半个多月之后。这时已是冬月(十一月)底,马上进腊月了,东京已经下雪,天下纷纷扬扬如同鹅毛飘荡,整个大都市的宫殿、民宅都笼罩在一片雪白的积雪之中,银装素裹分外不同。
这回不仅符金盏生气,满朝文武都十分不满;但向拱部用兵已经一个多月,连青泥岭都没突破,一向信奉武力说话的周朝君臣,现在也无话可说。
符金盏召集军国重臣御前议事。王朴率先质疑此战的可行性,他说道:“原本打算先取汉中以为前沿大营,但向拱没能迅速突破蜀军防线,拖延下去原来的方略便不管用了;蜀国会全力增援北面,加固防御。汉中蜀军愈多,向拱部便兵力不足……老臣以为,可先放弃此役;来年天暖之后,另派大军从东路夹击,分散蜀军兵力,方可进图之。”
帘子后符金盏的声音问道:“王丞相、郭将军以为如何?”
因为是向拱是王溥举荐的,王溥此时也有点尴尬,转头看向郭绍。郭绍也有点郁闷,沉吟片刻说道:“王使君所言不无道理,现在眼看到腊月了,天寒地冻,将士陷在蜀国境处境艰难,确实可以考虑暂且休战,先将大军回撤到固镇、凤州等地过冬。不过……
向拱在前方,实地了解各种状况,朝廷不宜在两千里之外随便下令。臣以为可以派人去慰问前方将士,给向拱一定的自主权。如果他认为有机会拿下青泥岭进图兴州,则可继续用兵;反之,则按照枢密使王公的看法,先撤军,明年从长江三峡另派大军牵制蜀军。”
王朴听罢也能接受,点头道:“郭将军言之有理,确是应该询问前方主将的意思。”
郭绍道:“无论向拱怎么打算,可以要求他详细呈报当地地理、布兵等事,让咱们分析评估一番蜀军的军政状况。”
符金盏道:“便依诸位所言,派快马去固镇传旨。”
众人领命。宦官杨士良道:“有事启奏,无事告退。”几个人便一起叩拜道:“臣等告退。”
郭绍磨蹭到最后,并未离开宫殿。等大臣们都陆续离开了,这才跟着宦官到里面的书房,和符金盏单独见一面。和往常一样,他们虽然见面,但有侍从在场,并非孤男寡女。
符金盏轻声抱怨道:“蜀国主多次让我颜面扫地,这世上能维护我的人那么少,向拱叫我有点失望。”
郭绍好言劝道:“蜀国主一时意气,最终必先遭祸。太后勿忧,统一蜀国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有时候确实会有不顺利的情况。明年一定让太后找回尊严!
不过此事我觉得应该不能全怪向拱不力,他率的西北镇兵虽然也颇有战力,比禁军装备、兵员素质仍然有差距;况且战场上一个微小的细节就会影响结果。可能向拱正好遇到蜀国有才能的人了……那边地势艰险,只要部署得当,确实易守难攻。不然蜀国也不能历经晋、汉、周数十年不灭。”
符金盏听罢柔声道:“你说得对,咱们似乎太急于求成了,要是多些准备,明年再用兵攻蜀,也不至于连汉中都拿不下。最后还是我作的决定,并不怪你们。”
郭绍忙道:“军务太后总是听我的建议,这事的责任主要在我……当时确实心急了,我考虑如果我们不能继续开疆辟土、建立功绩,威望不足会慢慢下降,长此以往却也不是办法。”
他说罢,口气变得坚决:“明年之内拿下蜀国!待部署准备完毕,臣请旨亲率禁军攻蜀。”
第三百三十二章 攻守之道
夜色之下,青泥岭周军大营内火光通明,夜空中飘着小雪。向拱召集部将,将朝廷的圣旨传视众人,说道:“天气愈发恶劣,既然朝中宽限,我打算下令将诸部先撤到固镇、凤州休整,等天气变暖再行用兵。”
大伙儿听罢一阵高兴,好像松了一口气,这阵子将士确实很煎熬。唯有李谷一脸忧色道:“我军耗费钱粮、却无寸功,就此撤军怕要影响士气。”
向拱问道:“李公如何看待攻防之道?”
李谷沉吟道:“进攻需要更强的力量,往往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李公所言极是。”向拱镇定道,“但我亦有一番见解……蜀军为何要在冰天雪地里滚打?”
李谷道:“大周军要攻打蜀国,蜀军被迫守险。”
向拱点点头:“那大周将士又为何要留在这穷山恶水之地?”
李谷沉吟道:“我军欲夺蜀国之地,自然得经历一番苦战。”
“蜀军防守,关系生死存亡。”向拱道,“而我大周军攻与不攻、何时进攻全凭自己说了算。今天气恶劣,我军想撤就撤;蜀军防守能凭自己么?”
李谷道:“话虽如此,攻蜀实在必行,也不能放弃。”
向拱若有所思,道:“不是放弃,我只是认为此时机会不到……需要等待时机。”他的神情变得豁然,“朝中郭都点检明白我,他很懂此道。所以李相公放心吧。”
“但愿如此。”李谷叹息一声。
向拱露出一丝笑容:“郭都点检不仅是武将,他是会用心想事儿的智者。”
于是向拱以前营都部署的兵权决断,下令全军退守固镇,一面写了一份详细的实地呈报,差人呈送东京。
……
东京的雪下得更大,已经腊月间了。
今天正值十旬沐假,在京所有文武官员,逢十能放假一天,理由是回家洗澡。于是郭绍不用去上直,但他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先到外面一条偏僻的路上设好路障和箭靶,练练手。
他觉得这个时代的冬天比现代更冷,湖面已经完全结冰。刚出门时有点不爽,任谁都感觉得出来怎么样才会更舒服,当然呆在温暖的房子里更好;不过一旦出门过一阵,慢慢就能适应,不去比较就能融入寒冷的状态。
“啪!”一百步外正中靶心。
郭绍呼出一口白汽,觉得一切都非常完美。这个时代的人的处事哲学还是以中庸为主,但郭绍无法改变自己原来的追求极致精妙的心态……在他的想法里:既然能够把一件事做得更好,为何要中庸?所以他能在一百步外射中靶心,而教他射箭的周通也做不到。
脸颊被冻得丝丝发疼,良好的状态却让郭绍感觉非常好;从身体到心态的活力通畅,保持力量、威胁力能让他获得安全感。
有人说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世界是运动的;秦始皇销锋镝铸金人,固守关中想江山永固的静止思维,事实证明是徒劳的想法,靠欺骗自己来寻找安全感。郭绍不会那么麻痹自己来消除内心的压力,最靠得住的是主动从温室里走出来、保持在寒冷环境中的竞争力。
他重新取了一支箭,拉满弓,听着牛筋紧绷的“喀喀”细响,手背上冒起来的粗如同被拉开的牛筋。而那弓弦的声音,又如同在倾听着自我最真实的声音,没有掩饰、没有纠结,最纯粹的声音。每一箭都能叫他听到自己不同的心声。
像猎人的箭矢,盯着目标,带着对猎物的欲望。
“欲望是男人的灵魂……”郭绍轻声念着,集中注意力,“啪”随着如同祷告般的自言自语,一箭又中靶心。
以前什么都没有,他想要很多,想要自己关心的人过上好日子。现在什么都有了,但失去它仍旧轻而易举……特别是在这种改朝换代非常频繁的时代。
按照历史知识,他知道后周之后,是比较稳固的北宋时期……人心思安,天下大势似乎是向着一统的方向去的。但历史已经改变,大势也只是大势,它什么时候到来、会不会再有曲折是一件件具体的事组成。正如按照历史需要和大势,北宋应该完全统一,开国后有一段非常武功强盛的阶段;如同汉唐、明朝(汉初匈奴同样非常强大的)。但实际上一只只蝴蝶改变了开国格局,谁能说得定呢?
安全感,也是欲望的一种。如何握好既得利益,甚至获得更多,这是一个很不简单的问题。
“梅花都开了,梅花不怕寒冷。”郭绍又念叨了一句,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湖边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重新拉开弓弦。
这时周宪那婉约而带着些许忧伤的红颜就浮现在郭绍的眼前……他说过的话也历历在耳,我把夫人看作梅花一样,傲立风霜、值得尊敬。
“啪!”箭矢钉在了靶子的木板上,入木三分……但射偏了。郭绍看着那箭矢一愣,箭尾还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如同他战栗的心灵。
郭绍重新调整心态,但心里还是有丝丝凌乱。索性收了东西,返回起居室。
厅堂里的无烟炭红彤彤的,一阵暖意扑面而来,郭绍拍了一下衣袖上的雪花,走到火盆前烤火。不多时,符二妹从卧房里出来了,一脸有些慵懒,她走过来一边拍打郭绍后背上的雪花,一边说道:“夫君这么早就出去,不怕冷么?”
郭绍摇头。他看着美貌的符二妹,心下惭愧,妻子挺好,自己为何还要想别人?当下口气缓下来,轻声道:“陈佳丽的商帮来往蜀国,陆续带来了一些消息。听说蜀国主孟昶在摩河池上、为他的贵妇花蕊夫人修了一座水晶宫,我却只能让二妹住在这么小的院子里,这还是你们符家的地方……蜀国真有钱,啥时候变成咱们的就好了。”
符二妹伸手放在郭绍的脸颊上,柔声道:“我要那东西作甚,只要有夫君在我心里。”
郭绍沉吟片刻,说道:“我也有比孟昶好点地方,我能尽力给二妹安全感。”
“安全感?”符二妹好像在想这个词。
郭绍好言道:“便是能保持实力保护你,让你不用去经历那些颠沛流离和寒霜苦难。”符二妹听罢笑道:“这样就够了。我只需要每天都有个人能念着,心里就不会觉得空落落的。”
“你的手真冷。”郭绍握住符二妹的手,心里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出于某种心思、对符二妹更加温柔,好言好语道,“二妹的手很冷,心却很暖。”
俩人闲谈了一阵,郭绍便道:“今天沐假正好有时间,我一会儿去陈佳丽家一趟,中午她要是留我吃饭,就不回来吃饭了。”
“夫君好像常常和她来往,听说只是个商人……还是寡妇?”符二妹揶揄地看着他。
郭绍道:“二妹的聘礼就是她帮忙置办的……算是个朋友。她是个商人,重利、也想依靠我的权势,但为人很有诚信、很可靠。我和她彼此帮忙办一些相互需要的事罢。”
“朋友……红颜知己吧?”符二妹笑吟吟地看着他。
郭绍:“……”
符二妹见他无言以对,便道:“红颜知己也没什么,你别担心了,她不可能比得上我。李圆儿是殿前司大将的闺秀,我都不和她计较,和你的红颜知己计较什么?”
“我和她没有那样的关系。”郭绍辩解道,“有机会把她引荐给二妹,我其实也不想和太多女人有什么瓜葛,但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几个吧,大概你都知道的……现在我只要不背着二妹,就不算过分?”
符二妹想了想,无奈道:“有什么办法,父兄都是妻妾成群,我没有办法让你们不好美色,只好由得你们了……”她把手放在郭绍的胸膛上,“不过夫君的心得在我心里,不准太冷落我,要一直想现在这样对我……谁叫我是你的结发妻呢?”
郭绍让二妹服侍收拾了一番,便叫人去准备车马。
等他出门,符二妹才进卧室拿出一封信来,是符金盏送来的。姐妹俩不会说什么正事,都是些琐事……符金盏在信中教她怎么控制府里的人等等。
果然还是大姐有心思,符二妹照着做了一些事,果真很见效,府里上下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敢轻易挑衅她的权威。
大姐又回答了符二妹的一些问题,劝她:越有实力能耐的男子,想要的东西越多,经史上、大凡成大事者都贪婪无比。二妹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妻,身份很稳固,不能太小家子气;需要做的是争宠、保障地位,而不是限制大丈夫……
符二妹看得是半明不白,觉得为人妇还是挺难,原来有这么多道理讲究。
她很相信大姐的话,不仅是出于信任,心里也有点崇拜大姐,嫁过一次人后又能做皇后、太后,心思慎密,没人能欺负她;符二妹觉得听大姐的话,不会吃亏。
她把信藏了起来,犹自琢磨了一会儿。郭绍是不会看她的隐私的,所以倒不必担心被他发现,也许他发现了也不会偷偷看,好奇的话只会当面问……二妹渐渐地有点了解他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锻锤
中午盛情难却,郭绍在陈佳丽府上喝了点酒,又被扶到厢房午睡了一小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郭绍忽然间惊醒。睁开眼睛时只见陈佳丽正满脸怜爱地看着自己,郭绍长吁一口气,胸膛“咚咚咚”直跳,只觉得自己满额大汗,口干舌燥;转头看时床前的炭火烧得太旺。
“我是不是说梦话了?”郭绍怔道。
陈佳丽幽幽道:“我听到郭将军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噩梦被人追杀了么?”
“是做了个噩梦。”郭绍伸手擦了一把汗,若有所思道,“却不是被人追杀。”
陈佳丽好奇道:“做得是怎样的噩梦,把你吓成这样。”
郭绍看了她一眼,喃喃道,“我记不得前面的,大概是到了穷途末路要被人处决的时候,对手把一把枪……弩一类的东西,放到我嘴里,然后我就等死;大概是因为挣扎也没用,浑身都动不了。我非常害怕,觉得可能最后那一下会很痛苦……心里便想着,忍耐片刻,马上就结束了。结束后便不知道痛苦了。
随时都可能死,却不知何时到来。可那人久久都不开枪,我每一弹指都像过了一年,觉得非常久;当时一门心思就希望对方快点。终于听见了响声……带着恐惧,好像不是很疼,如同被蚊子咬了一下,然后就逐渐失去了知觉……”
郭绍又长呼一口气:“接着就醒了,发现只是个梦……真不错。”
陈佳丽幽幽道:“没想到郭将军这样的人,也会做如此可怕的梦。”
郭绍道:“也许是以前干的事产生的后遗症……见过太多血腥残杀。不过还好,只是个梦,没人能轻易把我逼到穷途末路!”
陈佳丽柔声安慰了几句,如同哄小孩一般。郭绍渐渐平静下来,好受了不少,他忽然想到一个几乎都忘记的人:“陈夫人家那个被迫害生还的小妾,你对她好点。我突然感受到,被人暴虐威胁性命是多么可怕的事,她一定经常都活在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