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山脚下这片原野很大,但战场仅仅局限在不大的一块范围内。三四万人马在这里奔涌、沸腾。狼藉混乱的战场如同洪水冲出来的无数杂物一般,喧闹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大响,很远的地方都听得见。
南唐军被两倍的优势兵力围攻,其中有大周军最精锐的人马突然袭击,兵溃如山倒,连神仙也无法再聚拢他们。及至旁晚时分,南唐军前锋林仁肇部已不复存在,投降的人马最多,其次十几里范围内被掩背追杀死者无算,一些人散乱逃脱了,这支人马不可能再恢复实力。
虎贲军指挥使以上武将陆续赶回中军,前往最大的一面老虎方旗之下。就在这时,有一片地方的人群大声喊:“胜!胜……”接着整个战场上的将士都呐喊起来,气氛十分热烈。
郭绍未在中军,他正骑马从各处乱兵之中穿梭回来。这股南唐军很有战力,但面对的形势差了点;虎贲军只有第三军和控鹤军马军直冲前面的有所伤亡。
众将纷纷道贺。郭绍回顾战场,说道:“此番迅速得手,采石之役已经赢了九成!皇甫继勋虽有四五万人,却错过了时机,人再多、也对此役不能起到关键作用。”
张建奎大笑道:“咱们幸好跟郭大帅打仗,要是在南唐军中,可是倒了大霉!”
郭绍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收拾的尸体、以及搀扶着的狼狈伤卒,当下不置可否。他说道:“为将者不犯错,至少能减少点伤亡。林仁肇却没犯什么错,任谁在他的位置上也难以做得更好……罢了!此役还剩最后一步,尔等鼓舞士气,明日中午之前集结兵马,一鼓作气收拾皇甫继勋。”
郭绍此时已舒出一口气来。
高延俦等人骑马朝这边走来,郭绍侧首时,见他远远就抱拳大声道:“幸得郭大帅救援及时!”
郭绍待他走近,当众大赞道:“事实摆在面前,我没有看错高将军的为人。林仁肇这股人马将勇兵锐,堪称精锐;我军为了不暴露行踪,奔袭二十一里地,耗费了不少时间,高将军在此之前顶住了攻势,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容置疑!”
高延俦听到这番态度明确的话,脸上的神色完全表露了他的激动。
郭绍看了他一眼,随即说出了猜测中高延俦最想听的话:“高将军已经用军功证明了剑南军的忠勇,奠定了在朝廷的位置,今后与大周禁军不分彼此;谁敢质疑高将军的忠心,就是心怀叵测无益挑起内斗。”
高延俦忙执礼道:“全奈郭大帅援救及时,末将不敢居功。”
郭绍又嘉奖了一番冲前面并达到了战果的指挥番号,一一点名,大伙儿都知道这些事会作为今后论功行赏的凭据……参照攻蜀之战的经验。
当天开始便整顿兵马,将散乱的人重新组织成军。
……
皇甫继勋早上获悉采石东南面的石坡山突然出现大量敌兵,山林中炊烟腾腾旗帜甚多,当下哪敢急着贸然进攻采石?
他遂临时派出斥候去石坡山打探虚实,斥候在山路上没伏击,皇甫继勋更惧。有部将进言,已经发现的敌兵冲东面林仁肇部而去;林仁肇部危机,已救援不及,应立刻进攻兵力比较空虚的采石渡口挽回败局。
皇甫继勋生怕打起来侧后被突袭,仍旧按兵不动。及至当晚,他便知道林仁肇大败。
此时他才醒悟过来,东面对付林仁肇的敌兵会返回来围攻自己,便已萌生退意。但时机稍一蹉跎,次日下午,周军马队已经到他的身后数里地之外了!机动之快让他目瞪口呆。
南唐军主力四万多大军进退不得,皇甫继勋欲分兵殿后、放弃攻打采石渡口,主力突破腹背周军马军营退兵。过了一晚,他部署好开始动作时,却忽然发现东侧蜀军也向中间靠拢。
南唐军主力一面临江,被三面围攻。皇甫继勋时而想突围,突围又方向不定;时而想以大军集中兵力决战。战守无方,诸将无所适从混乱不堪,周军北路马军人数单薄却猛不可挡,突破南唐军大营外围;主将皇甫继勋见周军前锋猛不挡,不顾周围还有大量预备兵力,仓皇从中军逃走,一时间四万余众就陷入军令瘫痪的状态,仅仅一天时间诸部大溃!
周军三路合围,人数却还没皇甫继勋多。南唐军溃败之后反而大量突围出去,只不过失去阵营后无法与周军马兵对抗,逃窜的路上,被骑兵压背掩杀,往往成千的混乱步兵不能抵挡百骑冲锋;大片步兵只要围上来就能乱枪捅死那些追击的马兵,但没人愿意返身死战,兵将混乱个个只顾逃命。投降者难以计算,数十里都是伤兵和尸首。
采石之役,南唐军气势汹汹而来,却是在荒诞和惨淡中收场。皇甫继勋几乎只身逃往江宁府,自己剩下的大量乱兵已被他甩在身后。
第四百四十章 江宁风云
冬风刺骨,黑夜人让天地间恢复了宁静。一座小山坡后面,林仁肇拿着两块燧石“啪、啪、啪”撞击了一阵,时不时闪出一丝火花,但是空气中湿冷异常,引不燃干草。
突然他恼怒地将燧石使劲扔到地上,仰头“啊……”地大叫了一声。接着就从腰间拔出佩剑了,向脖子上一横,冰冷的剑锋激得他一个激灵……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没有部将救他劝他,但手上的剑久久没有动弹。
心里隐隐有不甘,所以这一剑十分犹豫;可败成这副模样,又如何回得去?
这一仗,虽然己方没有摸清石坡山的隐藏埋伏敌情,但对方主将郭绍用兵也太过诡异!采石渡口事关重大,不救采石奔袭林仁肇这股偏师?况且这一战,周军强势、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根本犯不着拿后路冒险!
但事实证明郭绍押对宝了,皇甫继勋简直不堪一击、根本不能对采石渡口施加压力!
林仁肇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首先是国王李煜,他用皇甫继勋为主将就是一种错误。接着不制止皇甫继勋根本上的错误策略,又是一错。
而直接的责任应该是皇甫继勋,此人实在太差,手里四万多精锐距离重地采石才几里地,竟然逡巡不前;说好了林仁肇攻击蜀军时,他攻击采石牵制周军,结果石坡山一个简单的疑兵之计就让他按兵不动……当石坡山敌兵出动攻打林仁肇时,他也该趁虚进攻采石,如此一来这一仗哪边更吃大亏还不一定。
而皇甫继勋坐失了所有战机!
林仁肇想来想去,战败的责任不在自己,现在自裁必定被人趁机说成畏罪自杀!莫名其妙为别人的错承担责任,而且他打心里看不起皇甫继勋。这种事实在难以忍受。
他下定决心要回京澄清事实,不能这样窝囊地死在角落里。
晚上太过寒冷,他爬到山坡上观察了一番,远方隐隐有一点灯火,遂把马牵过来,摸黑牵着马向那个方向走去。
林仁肇回京后,首先想到的是光政院辅政陈乔。只要将战场上的情况和陈乔一说,陈乔定然明白其中关节。
但是陈乔闭门谢客,不见林仁肇,连句话都没有,全然当作不认识的人。就在这时,宫廷竟然很快就知道林仁肇回来了,并且派宦官轻易地在陈乔府前找到了他,传旨进宫面见陛下。
他一腔怨气无处说去,对人们枉顾事实也是恼怒非常。正好有机会上殿,遂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对着陛下和几员大臣说了出来。
……林仁肇提起用人错误和战役策略偏离的事时,比较含蓄。但坐在上位的李煜脸上已是青一阵白一阵,下面的臣子竟然在大殿上当面指责国王!
李煜此时心里又是恐慌又是烦躁。采石之役无果,损失惨重,南唐国恐怕一时半会不可能再夺回采石……这便意味着周军将在一百二十里的地方毫无压力、源源不断地南渡直接威胁江宁!
他恐慌的不仅是此事,同时感觉到自己毫无威信可言,刚刚登基,现在连一个武将都敢如此指责君王。
李煜确实有种恼羞成怒的感受,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因怒杀人于事无补,会把事儿弄得更糟。
李煜道:“有司会详察此役,论轻重问罪!你且回家待着,等朝廷的回话。”
林仁肇拜别。
不多时,李煜闻讯皇甫继勋回京,在宫外求见,便宣他进殿问话。
皇甫继勋在殿下叩首,痛哭流涕:“臣为大军主将,林仁肇为我前锋却不听节制,自作主张分散兵力。这等骄纵的武夫,觉得自己比谁都厉害,可他还是被人打得一败涂地全军覆灭!”
李煜看了一眼陈乔,说道:“朕事前同意林仁肇可直接听命于朝廷,但未料到他如此不堪战。”
皇甫继勋忙道:“此人一定与周朝廷的人眉来眼去,不愿得罪周人,用兵马虎草率……”
陈乔一直没吭声,连半句都没为林仁肇辩护,更没求情。李煜琢磨,或许陈乔心里也有数了,武将公然将责任往国君身上推,比较过分、不是懂事的人;所以陈乔推荐了林仁肇,却已不愿为他求情了。
在李煜心里,陈乔还是很识大体、能当重任的大臣,父王留他为顾命大臣总是有些缘由。
这时皇甫继勋可怜兮兮地叩头道:“臣临危受命,却一败涂地,自知有负陛下之重托,罪该万死……”
李煜一言不发。
皇甫继勋便继续哽咽道:“但微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陛下看在皇甫家祖上为国家立下的汗马功劳、微臣之父兄为国而死的份上,饶恕微臣一条性命。家中就剩微臣这一脉了……”
他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伤心不已。
李煜并不想杀皇甫继勋,或许此人的带兵能耐真的比其父兄差了不少,但忠心还是比较可靠。就是不堪大用,留着没有什么坏处。
但李煜嘴上还是冷冷说道:“国有国法,战败定要被惩罚。”
他只说了惩罚,分寸自有拿捏。在场的几个大臣都是两朝为官,应该会懂君主的意思。
李煜很快就离开了大殿,闷闷不乐,心头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着,越来越叫人难以喘息。
不料两天之后,一个消息再度让他陷入惊惧之中!
一个宦官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此时李煜尚在寝宫,他见宦官神色慌张,便问:“发生了何事?”
宦官看了一眼靠坐在软塌上的周宪,说道:“皇甫继勋被杀了!”
李煜皱眉道:“谁杀的?”
宦官道:“回陛下,现在还不清楚……今日早晨,皇甫继勋刚刚乘马车出门,突然冲上来一群乱兵,将其护卫尽数斩杀,然后将马车里的皇甫继勋乱刀砍死!皇甫继勋身中数十刀枪,已是血肉模糊当时就毙命了。奴家去看到状况之时,马车厢里都是血,路面上也全是血。
那些乱兵杀了皇甫继勋仍未住手,冲进了其府上,见人就杀,几乎将皇甫家灭门。
有司正在急查此事。江宁府当场随后抓到了两个人,枢密府也下了军令,派人去军营叫武将交出案犯……”
李煜听得心惊肉跳,恼怒不已,“骄兵悍将今日能灭大将之门,明日是不是敢冲到皇宫里来!谁指使的?”
宦官急忙附和道:“陛下,那些人太无法无天了,定该彻查此事,揪出幕后指使的人!”
“来人,更衣!”李煜愤怒道。
但片刻之后一股恐惧感又随之而来,他顿时感觉背脊发凉。在软塌前来回踱了几步,转头看着周宪说道,“这事我或许不该为皇甫继勋做主,他在采石战败,在一些人眼里本来就该死。我不能去惹众怒。”
周宪忙坐正了身体,轻声道:“王上所虑甚是。”
李煜皱眉道:“但皇甫继勋乃当朝大将,未经朝廷允许就抛尸街头,还被灭门。若是坐视不管,朝廷的威信何在,今后谁还能听朕的旨意?”
周宪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老是走神。
而李煜却犹豫不决,十分徘徊,“到军营里拿人,若是处置不当,激起兵变又该如何是好……”
李煜的脸上阴晴不定,胸中时而怒火攻心,时而满怀惧意。半晌后他终于理出点头绪来,这种有灭国威胁的关头,威信已经不能顾及;国内最重要的问题是提防造反、卖主求荣。
“立刻去枢密府传旨,停止继续追查,将已经抓获的定罪斩首……”李煜开口道,“皇甫继勋战败理应问死罪,但罪不及株连全家!杀人者须得有人偿命。”
宦官忙领旨赶着出去了。
李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内忧外困,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宪道:“臣妾也想为王上分忧,可连王上都对国事束手无策,臣妾一介弱女子也无能为力。”
李煜忽然仰头大笑了一声,脸几乎都有点扭曲了:“娥皇是不是暗自觉得我很可笑?”
周宪忙道:“臣妾不敢,王上何出此言?”
李煜道:“那郭铁匠次次得手用兵如神。你一早就认为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作所为都是徒劳,所以便对国家之事无动于衷?”
周宪使劲摇头:“我没有那么想,王上为何这样想我?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很快注意力便不在她身上,叹了一声“朕确是有心力交瘁之感”。
两人各自坐在那里琢磨自个的事,过了许久,传旨的宦官回来回禀。李煜又吩咐宦官去安排召见几个亲近的臣子……那些指使煽动乱兵擅杀大将全家的人,李煜不想马上和他们撕破脸,但他想暗查出是哪些人。
就算知道了,以后还有机会秋后算账?李煜一口恶气憋回心里,这时忽然想起林仁肇,此人却是实实在在该死。
“传旨,把林仁肇收监听后发落!”
第四百四十一章 还剩甚么
江宁城笼罩在黑夜之中,一条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接着“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道小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声音道:“呙将军、马将军,三位怎么此时造访?”
开口说话的人正是林仁肇,门外站着三条大汉,清一色布袍没戴帽子。站前面的络腮胡大汉呙彦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林仁肇恍然道:“三位兄弟快里面请。”
林仁肇将几个大汉引入一间屋子,他认识这些人,都是南唐国禁军武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三人。呙彦一进门就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另一个人走到后窗旁边,踮起脚朝外面望了一番。
“皇甫继勋被杀了,林兄可知?”呙彦开口道。
林仁肇警惕地点点头。
呙彦挪了挪屁股,哼哼冷笑了一声,说道:“咱们安排的人。”
林仁肇听罢顿时看呙彦等人的目光大为改变,“你我只是淡然之交,呙将军却将此等要紧之事相告!皇甫继勋渎职误国,有万死之罪、死不足惜,呙将军等兄弟何必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