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没吭声,他不仅转头看了一眼西面远处的浩浩长江江面,那烟波浩渺的水面下,葬送了多少人命和国力;而掌控无数将士性命的人却在这里苟且偷生。郭绍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此时还没有多少戾气,过得一会儿便呼出一口气制止史彦超:“罢了,罢了。来人,把刘将军找个地方安顿。”
刘澄被带走后,没过多久,一干在外的武将进了中军行辕。众将见面一番寒暄,便和郭绍一起去中军大帐。
此番出兵的大将几乎都聚齐了,在大帐内兴高采烈地叙述功劳建树,连帐外的普通将士也充满了喜悦的气氛,一些猪羊被抬进来,今晚军中要打牙祭。
王朴故作淡定地缓缓说道:“江宁城四面皆被我国攻下,远近难有援兵,已成孤城,正当到了完全攻灭南唐国的时候。”
左攸问道:“王公以为,江宁城能守多久?”
“不堪一击。”王朴毫不犹豫地说道。
众将听罢都转头目视王朴,郭绍也赞成王朴的看法,也饶有兴致地听他的下文。当众说这等话,换作别人恐怕会被认为恃胜而骄、有轻敌之嫌,不过王朴一向有谋。
史彦超道:“江宁城城高墙坚,若他们死守,要强攻大城也非易事。”
“哈!”王朴笑道,“南唐军必聚重兵于城外,与我一战;不然,陷城更快。史将军如若不信,咱们且观后效。”
他顿了顿又道:“守城易,守士气难。此时南唐国多次败绩、国内人心离散,分崩离析,只剩孤城,有多少人愿意替其国主死守?咱们先派人劝降,再聚集各路人马、围住城池攻打,必能克城!”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觉得很有道理,郭绍也跟着点头。心道无论什么城池,总得要人来守战,军队的士气和信心很重要,王朴是个文官,却能直接指出关键之处,也算是领悟有心之人。若是有士气,南唐国的湖口援军在皖口根本没伤筋动骨,损失很小,按理就算吃了点亏,很快也能重新形成战斗力,但事实是这阵子那边一团乱,各部连整合在一起都困难,完全失去了威胁。
王朴转头看坐在正面的郭绍,“攻南唐之战打到这个份上,用兵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郭将军应该在考虑别的事了罢?”
郭绍觉得王朴的小眼睛很有穿透力,被看得浑身不太舒服,立刻想起“劝进”之事,当下便问:“考虑何事?”
王朴摸了摸下巴,淡然说道:“打下一国,当然还要守住、治理。”
郭绍听罢恍然道:“言之有理,王使君所言极是……”但总觉得王朴似乎在揶揄着什么,况且王朴当然不会当众说那等事。
王朴道:“郭将军灭蜀国,所作所为便效果明显,严禁滥杀、暂时维持各方现状。以老夫看,这等作为可以照搬到南唐国。”
郭绍一本正经地点头。
一众人议论了一番,郭绍便起身离位,并说晚上和大伙儿再聚,在中军大帐设宴庆功。
左攸随后就跟了出来,说道:“下官有话要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绍大概已经猜到左攸想说什么,左右看了看,中军行辕内到处都是人,帐篷也就只是一层油布罢了。两列士兵正拿着长兵器在周围巡逻。他便不动声色道:“当此之时,正有兴致细观大江气势。左先生陪我去一趟江边何如?”
左攸抱拳道:“愿随主公。”
二人便乘坐马车,在一队亲兵马军的护卫下出了军营。及至江边的一条路上,郭绍对覃石头道:“你带着马夫以及将士兄弟们四处走走。”
覃石头知趣地招呼别的人离开了马车。不多时,这辆马车就孤零零地停靠在大路边上,除了两个人,只剩一匹马。
郭绍掀开竹帘,在马车里眺望长江水面。
左攸开口道:“南唐形势已成定局,回京可能还有数月,但大事牵扯甚广,主公应早作决定了。当此之时,主公带大军在外,携大胜大功回京之时正是良机!”
郭绍没有马上言语。
左攸又急忙道:“这等大事,诸将不敢轻易提口,但心里早就盼着。主公拖延太久,反而不利。”
郭绍当然懂,自己也不是不想,昨晚就考虑过很久……甚至觉得现代社会没有皇帝,也不是人们变得高尚了,实在是环境不允许、以及多次厮杀争斗博弈妥协的结果;不想的人,多半是够不着那个位置,甚至看都看不着。而现在有机会,作为自己为什么要让权、让别人制衡和威胁?皇位意味着很多东西,几乎没有人能抵挡住那样的诱惑和欲望。
不过,自古以来天下想做皇帝的人不要太多,真正能坐上去、坐稳的人却是极少数,郭绍不得不分外谨慎。
他此时的表现和平素大不相同,小心翼翼地问左攸:“左先生觉得,咱们的时机真的成熟了?”
左攸毫不犹豫地点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四百六十五章 孩儿
东京大周皇宫内,节日气氛比较淡薄,因大批将士还在国门外拼杀,宫廷并未大张旗鼓地欢度佳节。不过毕竟是过年,四处还是添了一些红灯笼。这边的雪下得更大,屋顶上、树梢、地面四处可见积雪;东京皇宫的花草树木比较少,如今尽数凋零,建筑宏伟古朴,积雪让各处白茫茫一片分外单调。屋檐下、树梢上挂的红灯却点缀上了鲜艳的颜色。
万岁殿内,符金盏刚刚收到了郭绍的信。前阵子她已得知南唐国派刺客的事,至今心里还有气,但她已把那件事忍下、并未表露出来。
一看信上的字迹就是郭绍的亲笔,一本正经的小楷。符金盏详细看了一遍,都是些军政上的奏报,别无片言只语。她又转头看放在一旁的信封,写明是给符二妹的,符金盏拿起来瞧了一眼,又重新放下。
江南的大周军队进展十分顺利,其间有几次意料之外的大胜,以至于让纷乱的战局更早地清晰起来,攻灭南唐已成定局。郭绍在信中预算,可能明年春就能彻底结束江南的战争。
她看完信后,有点走神,犹自寻思着。此时,符金盏已经从江南的捷报中嗅出了气味。郭绍手里有禁军精锐、侍卫司隶属两支水师以及剑南军,加上各地调集的镇兵总兵力可能达到二十万人,甚至东京驻守的禁军也在他的兄弟杨彪手里……符金盏猜测,郭绍大胜之后班师回朝的时机,军队仍在麾下,那时候对郭绍应该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过得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把身上的貂皮披肩拿下来。宫殿里比外面暖和,她本来就穿得很厚。那貂皮领子毛茸茸的,去掉之后,符金盏只剩一身绸缎袄裙,看起来倒是比披着貂皮更秀气。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禀太后,皇上过来给太后请安了。”
站在一侧的宦官曹泰先看了一眼宫门口说话的人,又转头留意符金盏。符金盏抬起头,轻轻点了一下头。曹泰说道:“太后请陛下进来。”
不多时,一众人便走进了宫殿,一个孩童被个妇人拉着,孩童便是小皇帝柴宗训,拉着他的人是他的奶娘,旁边那个是杜妃……符金盏让小皇帝认的义母。另外还有一些宫女宦官。
曹泰从御座上走下来,跪伏在地上迎接小皇帝。符金盏却是坐着没动。
柴宗训有模有样地跪在殿上行礼道:“儿臣问母后安好。”他在礼节上被教得很好,不过五岁多了还在吃奶……实在是因为符金盏没怎么理会,宫里的其它人都宠着惯着这皇帝,谁也没特意让他断奶。
符金盏微笑道:“训儿快起来把。”
“母后,母后……”柴宗训爬起来,高兴地跑了过来,后面的妇人急忙起身,小心道:“皇上,您可得慢点。”
他走到符金盏跟前,便说:“后面有人堆雪人,我也要玩,可奶娘不让我去。”
“天气太冷了,奶娘是为你好。”符金盏随口说道。
柴宗训带着稚气的声音道:“儿臣听母后的话。”
符金盏听罢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并不爱和小孩说话、也不喜逗他,总觉得没意思;但听到柴宗训的话还是挺高兴。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孩子,发现他模样其实不错,身上穿着小小的黄锦缎袍服,大人才会穿的样式,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调皮可爱的样子。
可是,这个孩子长大了还会愿意听自己的?当然,若是小皇帝真能在皇宫长大,要想拿回皇权也很不容易,想稳住国家局面恐怕更不容易……在这个世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形势也不会给他那么长的时间。
符金盏难得地伸手捏了一下柴宗训的脸蛋,颇有点同情的心思,心道:也不知道是你运气好,生在了这锦衣玉食的皇室;还是运气不好,正好是兵荒马乱的乱世皇室。
不管怎样,这孩子也怪不得符金盏等人。因为就算没有郭绍,还会有别人,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会走同一条路,五岁大的孩子是没有机会守住江山的。
符金盏和柴宗训说了一会儿话,便示意杜妃和奶娘将他带走了。
她又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未启封的书信,便顺手拿了起来,起身返回后面的寝宫,去见符二妹。
符二妹如今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见到金盏拿来了郭绍的书信,面有惊喜,拆开看起来。
金盏瞧了一眼妹妹挺起的肚皮,“二妹要是能生个儿子,却是不错的事。”
符二妹放下书信,笑道:“我记得大姐说过不喜孩子,如今怎说起不错?”
金盏不置可否,又道:“二妹喜欢孩儿?”
符二妹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作寻思状,答道:“我喜欢自己的,不太喜欢别人家的孩儿。我能感觉他在肚子里踢我……也折腾人,我现在不能弯腰,要是掉了东西在地上,身边又没人,就挺麻烦。还会犯恶心,想吐。这大冷天的,晚上还经常起夜,十分麻烦……”
“这么辛苦,你还高兴?”金盏不解地看着她。
符二妹道:“这几个月来,越是难,越觉得它要紧了……哎,说不清楚。大姐要是自己怀了,就知道怎么回事。”
金盏从余光里瞧了一眼侍立的宫女,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已经自称哀家,还怎么怀,二妹怎能张口乱说?”
符二妹倒也不是太缺心眼的人,听罢顿时改口道:“我说错了。”
二人商量好了的一般,顿时好一会儿没话说了。符金盏琢磨,二妹虽然说得大方,可能也有点在意那件事,只不过碍于多年的姐妹情意没办法而已……金盏心想这也是自己作的孽,当初为了尽快提拔起郭绍、并建立稳固的联姻关系,竟把符二妹许给了他;许了二妹之后,却没能克制、无法保持与郭绍仅仅联盟的关系。以至今日,把事儿弄得千丝万缕一团糟。
不过,只要符二妹生的是儿子,便是嫡长子。金盏觉得此事对符家所有人的作用都很重要……她们姐妹俩就算不论情意,理智上都该相互信任依靠。
第四百六十六章 所图之物
长江南岸,江宁府。雪已停,太阳出来了,照耀在积雪之上白亮得晃眼。江南的一些树木在冬季也不会掉光叶子,积雪覆盖在树梢上,白的、绿的相映成辉,平添了几分鲜艳秀丽之色。
郭绍站在一处土包上,正在看雪晴的景色。这里是一个村子,附近的房屋都是青瓦土墙。
清澈干净的天空下,视线极好。郭绍向西眺望,能大致看到雨花台的轮廓,那是江宁城南面的一个制高处,周军尚未发动攻势,那地方至今尚在南唐军手里。
向南看,那边起伏的山林是牛首山。牛首山很近,此地已能看到那林子中的古刹和楼阁,在树林里半遮半掩若隐若现,颇有几分意境。
但东边靠江的方向,场面就没有什么意境了。大片的军营营寨正在构筑,飘荡的旌旗、林立的刀枪,还有各种军械,充满了喧嚣和暴躁的气氛。
大周军陆路沿江毕竟江宁城,水师运载辎重也从江面过来;然后这里有一条小河和长江汇流,江面的物资辎重换装小船从小河里直接拖到军营里。那条郭绍尚不知名的浅河,俨然成了军营的内河,上面还搭建了好几道浮桥连通南北。
牛首山下的路上,如流的推车如同长蛇一般在缓缓爬行,那是正在从山上砍伐下来的木料;营地上,吆喝声和叮叮哐哐的嘈杂声老远都听得到,无数的人在挖土修寨、工匠们在建造器械。
王朴曾言,江宁城不堪一击。但那只是从形势、人心上考虑,有了攻城拔寨的自信,实际要拿下来这座城没法一蹴而就。江宁城不仅城墙工事高大坚固,起码还囤积了十几万大军,其中南唐国禁军主力都在此地;要打这样重兵驻守的都城,只有几万人就是个笑话。
现在郭绍麾下的江南前营军府已在实施攻城策划,一面派人晓以利害劝降,一面准备攻打孤城。
前期在各地作战的镇兵、乡勇都陆续向江宁城调动聚拢,加上隶属侍卫司的两股水师、吴越国大军,郭绍粗算围攻江宁城的总兵力在二十几万到三十万人之间。
要把这些人马调拢部署起来需要时间;但南唐国对此毫无办法,因为他们已经丢光了都城周围的所有地盘。
就在这时,覃石头快步走到了土丘下面,抱拳道:“禀主公,李将军、罗将军、左少卿三人已到,末将将他们先带到堂屋里了。”
郭绍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径直转身下来,说道:“我这就去见他们。院子周围你叫人看着点,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喏。”覃石头应了一声。
郭绍走在房屋间的路上,周围随处可见站哨的士卒,却不见一个百姓。这村子里的人,看到潮水一样的大军过来,风闻战祸波及的消息,几乎逃光;虽然大周中军几次严禁滥杀劫掠,但百姓们仍然惧怕武夫。周军征用这个村子后,剩下的少量老弱也被重新安顿在别处,这村子完全便成了一座行辕。
他走进院门,覃石头便轻轻将大门掩上。郭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边已没有别人。他独自从屋檐下往前走,绕过小院中间的天井,便来到了堂屋门口。
坐在里面的三个人立刻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一起抱拳道:“拜见主公。”
郭绍也抱拳回礼,跨步进了堂屋。
这地方就是一家比较富裕的农户的房屋,土墙陈旧、家什简陋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地方也不太宽敞。郭绍走上去,在上位的一条圆凳上坐了下来。想想也是有点稀奇,几个人今天要谈得是谋夺天下的秘事,所图之物有无数的广厦,偏偏是在这么一个破村子里商量。
郭绍回顾左右,他们也纷纷转头看向自己。要称帝,一个人干不了;但步骤的开始,太多人参与了容易发生变故。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郭绍仔细考虑过的。无论是文官左攸、还是武将李处耘罗彦环,他们不是周朝皇帝提拔起来的人,发迹就是靠自己;参与大事,将来成了就是拥立从龙大功、开国元老,封王拜相也不是难事,实在没有不愿意的理由……实际上郭绍觉得他们比自己还急,一直盼着的就是干这种事。
另外还有两个结义兄弟,也是值得信任的人,不过杨彪和罗猛子在东京,此时没法联络。
郭绍先开口道:“左先生也多次劝我,我却有些犹豫,毕竟我原是先帝麾下之将,受了先帝之恩惠,如今不能保护其幼子,心有惭愧。”
郭绍说罢,连自己都觉得假得慌,真犹豫的话就不用召集几个心腹坐在这里、商量怎么谋反了……但这样说能够表明一种厚道谦让的态度;就算面对自己人,也不能表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样子。想那些名正言顺继位的,还得让别人劝进三次、才勉为其难登上去。
罗彦环立刻劝道:“主公无须惭愧,几朝几代开国各有说法,其实都是这样干的。换了别人在您的位置上,根本不会犹豫!”
李处耘却道:“前几朝还在天下大乱的世道,而今人心思安、天下一统的形势,主公将开万世之大业,岂能与前几朝相提并论?”
郭绍又忙道:“言重了,我心有惶恐,本想做大周忠臣,只是情知兄弟们有这样的心思,又不愿意让大伙儿失望,着实有些左右为难。”
罗彦环一脸急色……郭绍观之,心道此人虽有勇有谋,比李处耘的持重还是差了不少。
罗彦环急道:“主公说得对,您不坐上去,兄弟们肯定不答应!大伙儿在您麾下,可名义是大周之臣,不好说出轻易说出那种逆言,其实心里都盼着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