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转头一看,便见周宪拽着周嘉敏的手站在门外,后面还站着卢成勇。他当下便坐了起来,说道:“没有没有,你们里面请坐。”
卢成勇在门外抱拳执礼,一声不吭地退走。二女子走进屋子,周宪轻轻屈膝,说道:“郭将军救了二妹,我们早该过来致谢的。”
郭绍把纸笔搁下,看了周宪一眼,直接她的眼睛不仅有感谢的东西,更多的是悲伤、纠缠……不过她的眼睛真漂亮,明亮、有情,因为长得好看,所以在那种情绪下才能凄美。比周宪矮了很多小娘周二妹长了一对模样相似的眼睛,不过这小娘却没有什么悲伤,她正瞪大了好奇地眼睛瞧墙壁上贴的东西,又低头看地上的茶杯碎片。
郭绍顿了顿,很快想到了南唐国皇宫大殿的大火。周宪一定能从周二妹口中得知,李煜在见到郭绍时还没死;哪怕柴薪是李煜事先就放好了的,周二妹也看到李煜被杀……但以周宪的智慧,应该猜得到是郭绍要李煜死,才会是那样的结局。
“你们不必多礼。”郭绍开口,又沉吟道,“在军营里那件事(周宪警示刺杀),今后不必再提了,否则江南的人会胡说……将来,娥皇在中原朝廷能有尊贵的身份,你的名声同样能得到顾全,毕竟你是被册封的。”
周宪听罢眼眶里水光闪闪,哽咽道:“南唐国灭,强弱之由。郭将军为何要对我那么好,你这样叫我……叫我不知该怎么想才好。”
周二妹也不禁抬头看着她姐姐的脸。
郭绍好言道:“周公已仙逝,周嘉敏还得靠你,还有别的族人,你也不忍心看着嘉敏无依无靠吧?所以得好好活着,忘掉以前的伤心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周宪垂头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郭绍回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名字,问道:“那刺客是李煜的什么人,为何舍身行刺?”
周宪道:“刘六幺是南唐国大将刘仁瞻的第六女,刘仁瞻在寿州被俘,后被郭将军所杀。她报杀父之仇。”
“刘仁瞻活得好好的,她报什么仇?”郭绍愕然道。
周宪也愣了:“郭将军没杀他?那为何王上……”
郭绍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派快马回东京,叫刘公写封亲笔信来。当年寿州城破,刘公欲自尽,被我劝阻,后来我与他私交还不错;若非刘公念及南唐国之恩,可能都出来做官了。”
周宪道:“原来如此……那只要刘六幺见到其父的家书,应该就会放下仇恨了,她并非歹人。”
郭绍点点头,不仅没有怪罪别人要杀自己,脸上还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忙翻出册子,在几个名字上连上线……
刘仁瞻对郭绍不仅没有了成见,还多少有点惺惺相惜;死活不愿意出来做官,无非是因大周要与南唐国为敌,他作为南唐旧臣过不了那坎。但现在南唐国已灭,加上刘六幺又犯大忌,郭绍再施恩,刘仁瞻复出效命的可能性极大。
刘仁瞻以前和陈乔私交很好,从一件事就可以看出:当年南唐国朝廷举荐林仁肇出任大将,就是刘仁瞻和陈乔等一起的言论。有了刘仁瞻作表率和牵线,拉拢陈乔就有了机会……刘仁瞻又曾是林仁肇的恩公上司,连林仁肇也可以争取;若是争取到林仁肇,则林仁肇又可以反过来去拉拢陈乔。
郭绍把几个人的关系大概标记了一下,抬头说道:“娥皇且放心,我定会宽恕刘六幺。”
周宪若有所思,却也很客气地执礼道:“妾身替刘六幺多谢郭将军。”
“我还想让你帮个忙。”郭绍道,“素闻娥皇长于音律,文采风流。我想请你替我写个曲子,要恢宏、大气、简单,能在军中传唱鼓舞士气的调子。”
周宪道:“妾身敢不从命,定会尽力而为。”她接着又道:“郭将军有正事要忙,我们便不多叨扰了,这便告辞。”
郭绍抱拳道别。
周宪便带着嘉敏退出房间,那小娘出去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郭绍也觉得小姑娘非常漂亮可爱,不过没有多想,毕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而已……若照历史上,她就是很有名的“小周后”,被捉住之后,遭淫辱作画、面有不胜之状,被羞辱了一千年,确实很无辜;现在至少不会那种事了。
郭绍这时的心情渐渐好了不少,南唐国这边的善后之事,现在梳理起来十分顺心,至少能让他减轻后顾之忧。
……周宪带着嘉敏从屋檐下的走廊返回,嘉敏这时喃喃道:“郭将军和大姐说话,都没人理我。”
周宪正陷入别的情绪中,也没怎么在意妹妹,随口道:“大人在说正事,你还小,能说什么?”
过得一会儿,嘉敏又问:“骑士是什么?”
周宪答道:“骑在马上披甲执锐的武夫。”
“哦……”嘉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厉害是么?”
周宪心下有点不耐烦,但又觉得上次在军营里,将周二妹的危险置之不顾,稍有愧疚,只好点头称是。
嘉敏似乎有没完没了的问题,又问:“我是不是小公主?”
周宪无奈道:“虽然以前钟太后挺喜爱你,但你毕竟不是王室的人,不能叫公主,皇帝的女儿才叫称为公主。你应该懂这些的,怎么什么都要问我?”
“我还以为公主和小公主是不一样的。”嘉敏抿了抿小嘴,一脸无辜地说。
周宪没再理会她,心里犹自寻思刚才的一番话,郭绍说“将来娥皇在中原朝廷能有尊贵的身份”“被册封”等话,加上她之前就在皇宫内隐隐听过郭绍要篡位的风声,当下更加确定他有野心。
郭绍要怎么做怎么谋划,她现在管不着,甚至于如今想得最多的不是郭绍,主要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东京那些郭绍的妻妾……周宪在宫廷里时间不短,她很清楚皇室贵族之间的生活,哪怕自己是因为委身于一个男人才过去的,但相处最多的不是与那男人,而是别的贵妇。
若是自己不打算一死百了,她都不必考虑对郭绍究竟有没有情意,必须委身于此人,别无它路。因为,郭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第四百七十八章 打心眼里谢恩
“主公交代的事已办妥。”左攸走进房间拱手道。在郭绍眼里,左攸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让他办的事,他会主动回禀进展,而不需要郭绍自己再惦记着。
郭绍轻轻把毛笔搁在砚台上,然后合上又写满了多页的册子。他的动作表情没有儒雅之气,却十分端正从容,眼睛里已恢复往昔的锐利与温的交错。起先掀翻茶盏的情绪失控、冲动已消失不见,连一丝迹象也看不出来了。
他看向左攸:“还得有件事必须得左先生,这回可能要分开一阵子了。”
左攸拱手道:“主公吩咐便是。”
郭绍道:“你最近就可以出发,先回京。”
左攸问道:“在下回京后应该做些什么?”
郭绍沉声道:“如果太后召见左先生,问起这边的事,你照实说便是。”
左攸恍然道:“在下明白应该做什么了。”
郭绍点点头,在这种严重的事儿上,能信任的、又有智谋的人,除了左攸还真不好找到合适的人选。左攸也是这场变故的策划人之一,知道内情,让他到东京与太后通气再好不过;同时也能让郭绍在外及时知道东京的情况。若非郭绍自己不能离开大军,他都想自己先回去一趟了。
除了见金盏,他心里也挂念着符二妹和李圆儿她们应该离预产期不久,而南唐国离东京还有千里之遥。
郭绍收住心神,又轻声说道:“可以特意告知太后,我决意不改国号。”
这样一来,符金盏仍旧是大周太后,而不会一夜之间变成了前朝太后。
……
东京皇城内。符金盏看着二妹挺起的肚子道:“你看,很多时候二妹还得靠娘家的人照顾你。”二妹撇了撇嘴:“夫君出去征战是为国家,得以大事为重,我又帮不上忙,便不能老让他牵挂分心。”
“到底是符家的女子,识大体。”符金盏随口赞道。
这时旁边的杜妃和宫妇也跟着附和捧了两句。杜妃便是杜成贵的姐姐,他们的父亲也是大周武将,战死后,先帝封其女儿为妃,又让儿子在内殿直为将,以示恩德;先帝驾崩,没有生养的嫔妃都移居冷宫,符金盏又让杜妃作柴宗训的义母,以这样的理由让她免居冷宫。而那个宫妇,也是职责服侍柴宗训的宫妇。
符金盏便道:“一会宗训要给长辈问安,我今天要陪妹妹说会儿话,就不过去了,杜太妃替我问问宗训罢,是否有去读书写字。”
杜氏屈膝应允。
不料这时旁边那宫妇插嘴道:“太后,其实杜太妃也不太想管皇上的事。”
杜氏的脸色顿时“唰”一下变了!符金盏心里也很不舒服,不过她却没表现出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宫妇一眼。宫妇愣了愣,忙道:“奴婢不该多嘴……”
杜氏瞪了宫妇一眼,那眼神,简直杀她的心都有了。杜氏微微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臣妾遵太后旨意,先告辞了。”
符金盏看杜氏出门的时候走路都有点不利索似的。
等那两个人出去了,符二妹才小声道:“大姐,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我见她们的神色很奇怪。”
符金盏道:“没事,二妹且安心把孩儿生下来,不要去管那些烦心的事。”
符二妹无辜地说道:“我觉得,这宫里的人心眼真多。”
符金盏不置可否,她现在在皇宫里的地位和实力,其实不必再看别人的脸色,只要别人看自己的脸色……但符金盏之前多年都是小心翼翼的,懂的东西太多了,不想看,也一眼就看得出来。
黄河出石之后,郭绍要称帝的消息在宫廷中不胫而走;宫里的人或许对军国大事不会议论,但谁做这里的主人是每个人都关心的大事。如果郭绍称帝,那柴宗训还能有名分地位吗?杜氏虽为柴宗训的义母,但她恐怕不太愿意和一个被废的小皇帝拧在一起,因为柴宗训既不是她生的,又很少见面没什么感情。
刚才那个宫妇常在杜氏身边,可能也是出于好意,想替杜氏作想,疏远与柴宗训的关系……不过宫妇着实蠢了点。这样一来,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参与过背后蜚议、太后要帮郭绍谋夺江山并且与妹夫通奸的流言。(淫符侍三夫,江山为嫁衣;家奴门外应,蛇狼齐忘恩。)符金盏能高兴得了?
难怪刚才杜氏的脸色一下子变成那样,杜氏显然比那宫妇有头脑多了。
符金盏此时心里确实很不高兴,但不是针对杜氏,而是那些流言。因为显然流言不只是杜氏等人在说。
符金盏并非不要名声脸面的人,甚至比一般人更在乎这种东西,毕竟干系不仅仅她一个人,还关乎符家大族的名声。何况作为一个妇人,谁愿意背上“淫妇”的名声?谁能真正不在乎被别人在背后骂她?
她饶是忍着,脸上的表情也是极不自然,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她自知和郭绍的事是事实(起码面前的亲妹妹就知情)。那几回都十分谨慎小心,可仍旧挡不住世人揣测。
“大姐……”符二妹诧异地看着自己。二妹可能一时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不过她也是个很细心的人,能看出姐姐的心情。
符金盏忍下一口气来,脸上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和符二妹随意说了几句话。
不过她说话心不在焉,仍旧在走神。符金盏心道:枉我平素待人从不刻薄,但真正想我好的没几个。她看着符二妹笨拙的身体,嘴角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冷笑:但那些人都不能如愿,就算我不是太后了,符家仍然倒不了。
还有她和郭绍的关系,外人不知道,但那都是经过了生死考验的,不仅仅是争宠那么简单……也许所有男人面对郭绍的处境都会选择让符金盏最终成为牺牲品,但郭绍不会。
她压下心头被羞辱的恼怒,渐渐平息下来:一切仍在掌控之中,岂能因为那叛贼的骂言就自乱阵脚?
这时符金盏便道:“你且好生养着,时常在周围走动走动。我还是要过去一下。”
“嗯。”符二妹乖巧地点头。
符金盏来到万岁殿的大殿上,柴宗训还没过来,杜妃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她们见金盏过来,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恭敬地屈膝见礼:“拜见太后。”
“免礼。”符金盏在上面的软榻上款款入座,大气地轻轻一拂袍袖,坐正了身子。周围的妇人无不敬畏地面对她。
符金盏脸上露出微笑,看向杜妃笑道:“不久前,内侍省的人还在哀家面前夸过你弟弟,说杜将军颇懂规矩,忠于职守,为人正直忠厚,哀家还没告诉你。”
杜妃一听,急忙行礼道:“臣妾谢太后褒言。臣妾能有今日,全靠太后仁慈恩典……”她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要不是太后可怜我,我现在还在冷宫苦度余生。太后的恩,臣妾三生都忘不掉,绝不能有半点歪心。”
符金盏好言劝道:“你怎么哭了,你别害怕。”
杜氏哽咽道:“太后人那么好,臣妾哪里是怕,感恩还来不及。”
符金盏点头,从容而淡然地说道:“那便是了。”
杜氏默默地抹干眼泪,二人便不再说刚才的话题。过了一阵子,柴宗训被他的奶娘和宫人带过来了,符金盏便与柴宗训说话。
不多久,符金盏起身离开正殿,及至寝宫换衣服。杜氏不顾自己太妃的身份,叫退宫女,亲手服侍太后。
这时符金盏便轻声道:“谁是向着哀家的,哀家心里还能不清楚么?你耳朵又不是老堵着,不能因为听到了什么话,我就怪你吧?”
杜氏立刻说道:“那些议论的话,我是听滋德殿的王才人在说。本来刚才在正殿上,我就该禀奏太后的,不过那里人多嘴杂,我怕有人怪我告密,会有麻烦。所以现在在禀奏太后……”
“哦,我知道这个人。”符金盏不动声色地点头,“也是先帝给的才人名分,本来就该去冷宫的。唉……哀家常怀好心,总有人不领情。”
“是,是。”杜氏忙道。
符金盏把黄色的袍服换下,换了一身浅红的襦裙,如今二月春光时节,这身比较轻松的衣衫能让她感觉心情放松一点。当下从屏风内走出来,见宦官曹泰在寝宫门口侍立,便唤了一声。
曹泰忙拿着拂尘跑了进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在太后面前仍旧手脚麻利得像个年轻人。曹泰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符金盏道:“在滋德殿那边的王才人,觉得滋德殿呆得太腻了,她本来也该去万福宫的,让她现在去罢。”
曹泰目不斜视,但还是被符金盏看出来,他的余光从杜氏身上扫过。曹泰忙道:“奴家这就去传旨,会让王才人打心眼里明白,得谢太后恩才对,要不是太后心善,她想去万福宫都不能哩。”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太皇太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