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前面的大厅,很快就来到了一道门前。郭绍走到门口一看,里面有些宫女,符金盏正和二妹坐在一张塌上,俩人都马上站了起来。
郭绍看着金盏,竟然一时语塞,因为猛然没反应过来称呼什么……他意识到太后的身份是当朝皇帝的母亲、或长辈。柴宗训已经变成了“郑王”,自己是当朝皇帝,再称太后是不行的。
符金盏也那样看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郭绍已经出去好几个月了,久别的重逢第一面,倒没想到是这样沉默的一面。
“夫君!”符二妹马上惊喜地喊了一声,向这边快步走过来。
郭绍忙道:“慢点,慢点。”他看到了符二妹那已经鼓起很高的肚子了,里面是自己的孩子。
这时周围的宫妇们回过神来了,纷纷跪倒在地,叩拜道:“奴婢叩见陛下。”
符二妹这时愣了愣,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轻咬了一下朱唇,屈膝作万福道:“臣妾拜见皇上。”
“免了,免了,都起来。”郭绍走上前,好言问道,“二妹这阵子还好?”
符二妹笑道:“挺好的,大姐照顾我,生怕我饿着冻着了。”
郭绍这才不动声色地转头说道:“皇嫂劳心了。”
符金盏脸上端庄严肃,表情已看不出任何蹊跷,“本来就是我的亲妹妹,都是应该的。请皇上入座。”
郭绍看了一眼上面有张椅子,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沉吟道:“攻灭南唐之后,大军班师回朝,行至宋州,将士们忽然拥立我为帝,以致如此。”
符金盏道:“我都听说了。这皇朝本就是太祖所立,皇上本是太祖之侄,又有如此大功,天下人众望所归,训儿还政于皇上,也是大义所在。”
郭绍一本正经道:“皇嫂深明大义。”
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到这宫室内还有床帐,应是一处寝宫,也就是卧室。可是自己和家人在卧房里说话,竟然是这么个场面。心下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油然而生。
这里对于男人来说,挺好的,给了人最大的自信、尊崇、颜面、自我满足感;但也会让人失去一些东西,一些不能计算和言语的微妙之物。
卷六
第四百九十章 女人们
“大哥真当皇帝了!”一个圆脑袋的胖汉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兴得手足舞蹈,身上的甲片摇晃得叮叮哐哐作响。虽然院子里的人都没笑,但无疑这个场面有点滑稽。
周宪伸出玉手轻轻挑开车帘一角,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是一怔一怔的。
那汉子回顾左右道:“嘿!荣华富贵就是这般容易!你们别不服,老子都跟了大哥多少年了……”
卢成勇把马缰交给一个士卒,抱拳笑道:“恭喜贺喜罗将军……末将带了个人回来,是官家的人。官家从宋州回来有大事要忙,末将没机会问,就寻思着,带回府上交给夫人们或许更为妥当。”
罗猛子嚷嚷道:“我还要去军中,平时也就是到大哥家来瞧瞧。你自己去问人,那边门楼里有个管账的白仙姑,你去问他。”
卢成勇抱拳告辞。
周宪便继续坐在车上不动惮,等着他们安排。车厢里对面还坐着一个女子,叫芸娘,是服侍周宪的人,本来是个歌妓;旁边还坐着周二妹。芸娘脸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比较紧张,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前途未卜的地方,多半都会这样罢。
其实周宪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不太安生。
她本来有各种纠结、难过、内疚,但是一想到周二妹无依无靠还小,周家也有其他人平时也很尊敬自己,总觉得放不下……既然想活,就得面对这一切。
现在她也不算无依无靠,心里清楚郭绍会在乎自己的。可是,郭绍在庙堂上哪能无时无刻护着自己?自己得和女人们相处……全是些陌生人,而且她已不是宫廷之主皇后了。周宪此刻心里十分惶恐。
正寻思着,马车停了下来。卢成勇的声音道:“请夫人下车,我们这些侍卫不能随便进主公的内宅。”
不多时,一个脸上有点雀斑的三十多岁的妇人便过来了,问明白了情况,便说:“圣姑(周宪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出门去了,内宅的事一般是玉莲在管。我叫人去找她,你先进来坐会儿罢。”
卢成勇见状说道:“那人就交给白仙姑了……”又道,“这位是南唐国国后,主公很在意的人。”
白仙姑一脸恍然,忙有模有样地屈膝道:“原来是贵人,妾身这厢有礼了。”
周宪不动声色道:“他折煞我了,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国后。”
过得一阵子,去找人的妇人返回了门楼,说道:“董夫人(玉莲)有事,杨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婀娜的妇人走了进来,周宪一愣,她认识的人杨月娥。杨月娥本是南唐国人,很早以前就和自己有书信往来,主要说古曲谱的事;然后之前周宪和李煜来过东京,在陈佳丽府上见过面的。
“呀!”杨月娥也率先作出惊喜的表情,拿手捂着嘴儿。
周宪在东京人生地不熟的,忽然碰到一个熟人,也是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上前亲热地抓住杨月娥的手,哽咽道:“月娥……我在他乡终于见到故知了。”
“我们进去说罢。”杨月娥作势抹了一下眼泪,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瞪着大眼睛的小姑娘,随口赞道,“真漂亮!”
“她是我妹妹。”周宪道,“二妹,叫杨姐姐。”
周嘉敏乖巧地喊道:“杨姐姐,你也好美。”
杨月娥一听高兴得合不拢嘴。于是三人便有说有笑地朝院子里走去。周宪却不忘回头说道:“多谢白夫人,有劳你操心了。”
白仙姑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夫人,在府上干活的。”
周宪心道,一二般的人,能在郭家管账?
一路走上了廊庑,杨月娥激动地说道:“我还没想到,咱们竟然在此重逢!”
周宪幽幽叹了口气:“南唐国覆灭,咱们居于宫中的妇人没有办法,自然被捉了到东京。”
杨月娥转头上下打量了周宪一眼,笑道:“我要是男人,也得捉你这个艳绝天下的皇后!”
周宪道:“我现在国破家亡,什么都不是了,要是还装腔作势,人家怎么看我?我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在月娥面前诉诉苦。”
杨月娥一听叹了一气,一脸同情道:“我们都是江南人,我听娥皇的口音就觉得好生亲切,咱们又是多年知音,你放心,一开始我会尽力照顾着娥皇……不过以后谁照看谁,还不一定呢。”她说罢掩嘴揶揄地笑了一下。
周宪忙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我就是担心二妹没人照顾,别的都不多想了。”
杨月娥并没有忽视一声不吭的小姑娘,喃喃道:“你们姐妹俩……”却不再继续说了。
周宪佯作不懂,轻轻问道:“郭将军……官家究竟有几个夫人?”
杨月娥道:“符家的二千金是陛下的元配,除此之外,有三个妾。其中一个是大将李处耘的女儿,快生孩子了,现在在娘家,不在府上;另外两个,除了我就是玉莲了。咱们府上还是挺简单吧?以官家的地位,这些人真不算多。”
周宪点头称是。
杨月娥又道:“不过据说宫里佳丽三千,以后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周宪心里琢磨,符家的和李处耘的女儿,娘家都很厉害,可能是为了联姻。杨月娥是被周军抢了,硬塞给郭绍的……只有那个玉莲不知道什么来历。
刚想到这里,三人走到了一处虹桥门楼内,忽然就听见门后面有人说道“玉莲”,周宪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杨月娥伸手示意周宪等人停下来。
便听得一个粗声粗气的妇人低沉道:“主人当皇帝了,你知道?”
另一个细声的妇人道:“这阵子到处都在说,我哪能不知?”
“粗声”道:“刚才咱们说的玉莲,会不会被封为皇妃?”
“细声”道:“应该会罢……玉莲很早就是官家的小妾了,官家做了皇帝哪能吝啬封一个妃?”
“粗声”口气酸酸地说道:“你说那玉莲,本来就是个奴婢,还嫁了三次,被武夫欺负过,连孩子都不能生了。这样的人居然能上天,做皇妃!?”
“细声”道:“这就是命,有啥法……”
周宪听罢,知道那玉莲是在被人背后嚼舌头,不过事儿可能不会有假……她心里也有点纳闷,郭绍娶的大家千金一妻一妾还算靠谱,其他的妇人都是什么跟什么人啊?
这时杨月娥忽然提高声音道:“娥皇妹妹,这边就是内园,你们跟我来。”然后带着周宪等走出门楼。
周宪立刻看了一眼刚才说坏话的妇人,那两个妇人吓了一跳,低着头站在旁边。杨月娥道:“咦,你们怎么站在这里,我忽然看见,吓我一跳。”
俩妇人刚才还说得很流利,现在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周宪看了一眼又是吃惊,因为那俩妇人长得实在……又黑又壮,像刚从田里抓回来的农妇。郭绍这都过得什么日子,这样的人能服侍人?
而且周宪一下子就很厌恶她们,很讨厌在背后说坏话的人。长成这样,还谈什么命好不好,难道男主人会喜欢她们?
杨月娥什么话都没说,就带着周宪从石径上往里走。周宪注意看了一眼,杨月娥并不生气,而且她也没责怪两个奴婢,甚至装作没听见……周宪忍不住多心:之前明明听人说,杨月娥和玉莲最是要好;可杨月娥刚才竟然一点都不生气,这要好得程度,恐怕也有点存疑。
三人终于到了地方,很快就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妇人。杨月娥回头轻声道:“她就是玉莲。”
玉莲手里还拿着一个册子,随口道:“有些字我不认识,月娥你终于回来了。这……”玉莲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了周宪身上,眼里有惊讶,看得出她怔住了。
周宪当然清楚自己的容貌姿色,别人一下子看到自己,这个表情实属正常。
其实玉莲也长得不差,身上有股子朴素干净的气质,鹅蛋脸长得秀丽,身段也不错,肌肤白净。要不是听到人说她的事,周宪并不会认为她有过什么不堪的往事。
杨月娥笑道:“主人不是从南唐国回来了么……这是南唐国国后和她的妹妹。”
周宪娇声埋怨道:“月娥,快别这么说我了。”
“好,好。”杨月娥掩着嘴道,“我又说错话了。不过哩,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国家之间打来打去,妇人有啥法子?”
周宪哽咽道:“我本来也打算殉国的……”
玉莲听罢上前好言道:“你快别那么想了,虽然你遇到了不幸的事,至少出身好哩。”
周宪不动声色道:“咱们妇人,出身还不是看夫君是谁,玉莲姐的出身不也很好。”
玉莲听罢微微叹了一声:“还是不一样的。妹妹要是南唐国普通的妇人,不一定能被礼遇,但现在官家对你挺好吧?我很了解他,他不会欺负妇人,所以妹妹不要害怕。”
周宪道:“是,大周皇帝对我以礼相待,我很感激。”
第四百九十一章 停不住
卢成勇把周宪安顿了,紧接着还要办一件事,把另一个妇人送走:刘六幺。
他在外头经常帮忙照看郭绍的女人,不过觉得这差事也没什么不好,既比较轻巧,也觉得官家信任自己。试想官家连自己的女人都放心让自己照看,一是相信自己的忠心、二是相信自己的品行。这让卢成勇很高兴,不过也很小心。
刘府就在东京内城,卢成勇照之前郭绍的意思,自然是把刘六幺送给她爹。
刘仁瞻在东京没有被太亏待,不过也是被软禁,他不能随便出府门的,门口都是周军派的人。于是卢成勇上去打了声招呼,就把刘六幺带进门去了。
淮南之战后,刘仁瞻一直呆在这里好吃好喝。卢成勇见到他时,发现他又比上回看到时白了一些,身体倒是养好了。
刘六幺见面立刻就哭了,奔上前去径直跪在刘仁瞻的面前,又是喜悦又是伤心地叫了一声“爹……”。
不料刘仁瞻地大怒,他瞟了站在门口的卢成勇一眼,又对刘六幺愤愤地说道:“你……唉!你把咱们家的脸面都丢光了!都怪老夫太纵容你,竟不明白大义!”
那娘们平素挺倔的,在刘仁瞻面前却是一脸委屈:“我不是误会父亲被害了么?而且咱们是南唐国人,那人又要灭咱们的国,这国恨家仇,哪里不明白大义了……”
刘仁瞻踱了一脚,叹道:“当年在寿州城破,老夫已一败涂地,请郭大帅……便是当今大周皇帝到城头一叙。他的部将劝说‘可叫刘仁瞻下来受降’,郭大帅说‘刘公不屑于做那等事’。兵家有成败,人有其主,但老夫岂是输不起用下三滥手段的人?你却干了些什么!”
那娘们委屈道:“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都怪老夫教女无方,你安身立命于当世,竟连黑白对错都分不清楚。咱们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生或死,只要堂堂正正就无愧于天地!”刘仁瞻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就算用那等手段,也不能对郭大帅,他是南唐国的敌人不错,但他不是歹人,兵戈相向结束战乱无亏于大义。就算老夫为南唐国战死了,你也不能那样对待他。”
刘六幺伤心道:“父亲你再这样说我,我没脸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