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二慌不择路,总算避过了官铺的官差游荡。他犯案刚不久,估摸着官府第一时间去几道城门布控了,东京城又大,稍微远离赵府的地方动静还不明显。
许久之后,董二总算摸到了郭府前街,他刚靠近府门前,就见几个将领从府门内出来,到门边的小院牵马。董二急忙走上前去,却立刻被几个军士逮住。
“我找郭绍大将军!”董二急道,“有要事求见。”
一个面目可怖的马脸武将喝道:“有甚事?”
董二见周围有不少人,便道:“我想借一步说话,若能见到郭将军,当面说最好。”
那马脸武将早已起了戒心,因见董二的发际和耳背等处都有干了的血迹。马脸武将道:“带到对面的院子里说。”
郭府对面一座院子,本是驻扎当值亲兵家丁的地方,日夜都有数十精壮汉子。以前郭绍还比较低调,怕将禁兵私设在家里招人议论,只在府内前院设一二十人当值的亲兵、以及一些覃石头部下转成的家丁;郭绍是高级武将不假,但在这天子脚下,大周都城,家藏百十精兵已经很招眼了。不过最近郭绍被刺,加强防卫,布设精兵便有了由头,也顾不得许多。
马脸汉子将董二带至兵房堂屋,一问之下……那董二说是杀了赵三!
……郭绍很快到来,先观察了一番董二,再问他杀赵三的事。董二便将他爹如何被赵三杀害、自己又如何报仇的事说了一遍。
最后他直言不讳道:“草民走投无路,知郭将军与赵衙内有仇,故来相投。”
郭绍等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一句话来。郭绍心里暗骂:我去尼玛啊!这厮杀了人便罢了,还跑到我家来投我,我吃了豹子胆敢窝藏你?
在这种关头,本来赵三就涉嫌意图谋害郭绍的性命;结果才几天,赵三就被刺了,刺客哪里不去,径直奔郭府。这不是郭绍派去的刺客?
郭绍心情十分复杂,既觉得招上大麻烦了……但心下还是有点庆幸:幸好是杀了十几刀、还直接把刀插进了颅骨,把赵三给干死了;要是只杀伤了,人却没弄死,那麻烦更大。责任同样要担不说,还留下祸害和隐患。
就好像汉隐帝杀郭威全家,没杀死郭威,结果什么没干成、仇恨结下了,身死国灭。
左攸良久才开口道:“这董二,没法救。只有交出去了,还得留着活口。”
杨彪道:“赵三杀了个窃贼,正巧窃贼的儿子在府上做马夫……还正好在眼下这当口上,太巧了、说出来也没人信啊。大伙儿八成会以为董二是大哥派去的刺客。”
郭绍点点头,说道:“但董二确实和我没关系,你现在问他。”
郭绍暗自在心里把这事儿理了一遍:
先是晋阳之役后,他在高平附近救了一对姓董的父女;董家有个大女出嫁或被卖,一个儿子在外逃荒。而玉莲也姓董,家乡也在河东高平那附近。郭绍有理由猜测这父女可能是玉莲的家人,所以带回了东京,不料猜测错误。
本来想留董家父女在府上为奴仆,那董老头刚来就想行窃,遂被郭绍用钱买下董三妹之后,将董老头驱逐出府……如此一番,董老头才会在东京。那厮把钱花完之后又去行窃,偷到赵家时终于被逮,又被赵三随手杀了。
而董二逃荒到东京,正好在赵府为马夫。见爹被杀,便为父报仇,找到机会将赵三杀死在家里。这事儿颇有凑巧,因此郭绍才很难摆脱干系,但事实确实是:董二本非郭绍派去的人。
郭绍心道:赵三真的死了?会当皇帝的人还没来得及展现出其牛逼的手段,竟然十几岁就被个马夫杀在家里?
就在这时,左攸问道:“董二,你是哪年进的赵府?”
董二道:“广顺三年(公元953年,郭威执政末期)。”
左攸转头看向郭绍,说道:“主公是显德元年高平之战后才起家,在此之前只是小将或禁军士卒,根本没有能力和必要在赵府安插细作。这董二进赵府,与主公不可能有什么关系。”
郭绍点头道:“话虽如此,却不能排除我们后来察明董二、利用现成人员的嫌疑。”
左攸无奈道:“事到如今,这董二须得交由官府才行。他出现在郭府不止一个人看到,如果在此消失,咱们的嫌弃更重。”
郭绍看向董二道:“你太高估我了,那赵匡胤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深得官家倚重。你杀了赵匡胤的亲兄弟,我怎敢窝藏、又怎能护得住你?我现在应该把你交由官府。你被逮进大狱关着,可能会吃些苦头,但不一定会死;你在外头倒是一定会死,那赵匡胤就算一刀把你砍死,又能怎地?”
董二道:“我情知犯了不赦之罪,敢杀赵三,就没打算活!”
郭绍点头不禁说道:“有种!”他想了想又道,“你且好好在牢里呆着,别人问你,就照实话说,一定要如实招供!”
董二只得认命谢恩。
“我把你交官,你不必谢我。”郭绍站了起来,下令道,“绑了。这人不能送寻常官府,我一路同去枢密院,直接交给王朴。”
郭绍等人一番准备,将那董二五花大绑塞进一辆车内。郭绍也乘坐马车,叫一众亲兵、仪仗护卫,径直向皇城而去。
周朝枢密院目前在皇城内,东华门里边。一行人便先到了马行街,然后去东华门。
不多时,王朴和几个人从东华门出来,先问了一番,又挑开车帘子看了一眼上面被绑得严实的人犯,还有人坐在一旁看着。
王朴一面看,一面头也不回地下令道:“来人,去开封府,把左厅推官叫来。”
郭绍忙道:“此人自称杀了赵家三郎,又闻知我与赵三有恩怨,遂逃到我家门前,跑来求救让我窝藏他。我怎敢擅留?赶紧送过来交给王副使……唉唉,我真是很无奈,此人确实与我毫无关系!”
王朴不动声色,说道:“郭将军勿忧,朝廷定会查明真相。”他顿了片刻又道,“老夫也是刚刚得知赵三郎被刺身亡,不想这么快就把案犯捉到老夫跟前了,刺客还活着,一切都好办。”
郭绍无言以对,看起来有些焦虑。
王朴又轻轻提道:“赵弘殷也去世了。”
郭绍立刻露出惊讶之色:“赵都使的父亲?怎么过世的?”
王朴道:“说是一气之下吐了口血,没救过来。不过赵弘殷本来就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好,不然倒不会一气就出事。”
郭绍的脸上露出隐隐的黑气,口齿已经有点不利索了:“赵都使家着实……着实不幸,一天之内去了两口人。”
王朴叹道:“是啊,而且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亲兄弟,都是赵家的男丁。”
郭绍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已无话可说,便拜道:“那命犯董二就交给王副使了,告辞。”
王朴点点头,回礼道:“恕不远送。”
郭绍上了马车,心里想去赵府瞧瞧状况,但自己现在带着披甲之士和仪仗,不好前去。于是从马行街南行,径直回家,半路上终于忍不住,派了个穿布衣幞头的家丁去赵府那边瞧瞧。
及至下午,派去看状况的家丁回来了,到前院厅堂拜见郭绍。家丁回禀道:“招魂幡、和大门口的白布都挂起来了,门前洒了许多纸钱,已经发丧!小的专门找附近看热闹的人问了下,着实是赵匡胤的爹和兄弟一块儿死了!”
郭绍感到压力很大……想来赵老爹和赵三死掉,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赵匡胤家会作何感想?
老子被谋刺,也没动手报复……到头来我不是受害者,却反而招人记恨?
人心就是那么奇怪,某些人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不觉得欠了债、反而变本加厉地仇恨!赵家不仅有赵匡胤,还有娘、儿子、四弟、姐妹,这些人对郭绍有好感?
第一百六十六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郭绍被刺在前些天就搞得沸沸扬扬、说是赵三谋刺禁军大将,但因出事的地方在城外郊野,所以影响还不大,知情者主要是与官府有些来往的人……不过,一等到赵府忽然挂丧办白事,就像火星上浇了一瓢油,风言风语开始迅速扩散。
那赵匡胤本身就是东京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家里又死爹又死弟,市井中不议论这等稀奇事才怪。又有那开封府官府稍微知情的书吏差役说出一些内情,议论就越来越多,本来默默无闻的李处耘和他的女儿也跟着出名。
李处耘就是中午和武将兄弟们找酒楼吃顿饭喝点酒,也听到酒楼上的客人议论自己;又说到李处耘的女儿长得是国色天香,引两家权贵争得打架、刀兵相见。
李娘子着实颇有姿色,但仅仅是长得漂亮,在东京并不引人注目,况且她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的。这回艳名远播别有缘故……能引起两家大将相争,这等事很容易让人们津津乐道。
李处耘焦头烂额,也无心当值,让几个副将守着军营,回家去了。
夫人见他这么早回来,脸色也不好,以为他要骂李娘子,忙劝道:“女儿平素乖巧听话,连门都不出的,谁想到老招人惦记……从邠州到东京,总是不安生。”
不料李处耘并不责备女儿,正好李娘子也进来问安。李处耘好言回应,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女儿,但见她弱骨丰肌,头发乌黑皮肤白净……李处耘自己是身材魁梧,一嘴大胡子;女儿虽然头发、眉睫等毛发也颇清秀茂盛,但皮肤却光洁白滑,身子柔软丰腴,腰肢柔软、臀部浑圆挺翘。相貌美貌、身材颇有姿色。
“唉!”李处耘叹了一气,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对李小娘道,“为父只有把你许给郭将军为妾了,你不会责怪父亲?”
李小娘听罢微微惊讶,却并未说什么。
倒是夫人十分不满,急道:“那怎么行,绍哥虽然职位高,总还是武将。咱们闺女哪一点像是做妾的,我养个女儿容易么……”
李处耘道:“还有甚办法?”
夫人忙问:“那绍哥逼你?”
李处耘摇头道:“事到如今,女儿在世人眼里成了祸水,老夫被推到火上烤……老夫本来就不可能改投赵家,现在一闹,更无可能改投门面,否则真要一世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想我李处耘何时是不忠不义之徒?竟到这般地步……”
夫人不解:“不忠不义与女儿为妾有什么关系?”
李处耘道:“郭、赵两家水火不容之势,老夫眼下不能稳着不动当墙头草,只能一门心思投郭府……因为没法再望风而动,不论怎样、那赵家能领情么?一旦他们有机会,老夫死无葬身之地……
女儿本来就被传言与郭府有私情,再嫁给别人并不妥当。干脆许给郭将军为妾,一来把什么私情光明正大做到明面,二来向主公表明站位和决意,一门心思跟着主公他们共进退。将来咱们这些人若能得势,老夫则有劳苦功高;就算败了,也算死得其所,反正没有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骂名,不至于身败名裂。”
夫人哽咽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李处耘断言道:“吾意已决,就这么办了。”
李娘子跪地拜道:“女儿让父亲忧心,心中十分愧疚。”
“罢了罢了。”李处耘扶起她,“这事原本也不能太责怪你……就算你不认识郭将军,被那赵三看上了也不可能许他!他要是不择手段要惦记你,郭将军还是挡他路的人。”
李娘子轻咬贝齿,竟决然道:“谢父亲成全。”
李处耘一愣,原本以为自己无奈之下,有点对不起女儿,听到她这么说,只好叹息一声,再无他言。
……既已决定,李处耘本来就是武将作风,当下就约了罗彦环,二人一起去郭府见郭绍。郭绍也正在焦头烂额,在外院厅堂与左攸等人在一块儿。
李处耘觉得这事自己不好意思说,便留在府门外,先叫罗彦环入内。罗彦环提及李处耘有意让李娘子给郭绍做妾之事,郭绍先是一怔,与左攸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番,良久沉默。
尴尬了一阵,郭绍便开口道:“李将军舍得,如此也好。不过暂且搁置此事,等情况松一些了再说。”
有传言李娘子对郭绍芳心暗许、引起了一番内斗,无论真相如何,李娘子的名声是坏了。郭绍觉得还不如让她做妾,省得将来被人拿这事说话、欺负她。况且李处耘宠爱的女儿也舍得给他做妾,也能表明李处耘的立场。
那李娘子现在是艳色出名,郭绍也觉得她着实长得很漂亮……不过出名并非好事,要是郭绍哪一天倒了,家里有名的女人反而遭人惦记!
就好像蜀国的花蕊夫人、南唐国李煜的妻子,都是艳名远播。这种名声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天下枭雄无不在攻城略地之余,将美女们当作额外的战利品垂涎。
正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郭绍现在非常没安全感……李娘子只是因为陷入绯议才有艳名,真正倾国倾城的绝世美璧是郭绍要娶的符二妹!这些人在郭府,安全能得到保障,今后会被人当玩物一样争来争去?
郭绍既和罗彦环商量好,便召李处耘入见。
几个人聚在厅堂里,郭绍直言不讳道:“大家都是兄弟,如今情况不甚太平,我希望兄弟们的心思都在一块儿,共同渡过难关……否则出了事,咱们在场的、没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郭绍这话说得就太直白了,但大伙儿都点头称是。正道是话糙理不糙,一帮人都是郭绍提拔起来的人,关系匪浅;郭绍若是一倒台,他们还能保持辛苦挣来的地位?能不被牵涉进祸事恐怕就要烧高香。
……
众人商量了一番,终于散了。郭绍心力疲惫,便回后园清净一下,在起居室又见到了杨氏和玉莲,觉得她们两个虽然毫无名气、却都是美女。
杨氏且不说了,本来就是皇帝当美人送的;玉莲以前在市井中,如珠玉蒙尘,无人问津的。但郭绍现在把她养得是白白净净,收拾打扮一般比杨氏的姿色也并不差,甚至更有一番小家碧玉、出水芙蓉般的气质。
郭绍心中不禁暗想:老子养得好好的女人,平时多般爱惜,舍不得打舍不得骂,难道有一天要给别人掳掠去折磨?
以前不觉得,现在他愈来愈觉得美女养在家里,十分有压力。赵匡胤是能当皇帝的人,他要是当了皇帝,郭绍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有多惨,死得多难看。一个人死了就死了,关键自己喜欢疼爱的女人还会遭遇悲惨的下场,定会放心不下、死不瞑目。
……郭绍又想起了史上北宋时的靖康之耻,皇室帝姬和大臣命妇、东京妇人上万被抓了去,皇帝跑得飞快;那时候的人也够惨,被抓到草原上,一些有名有姓的皇室贵妇被如何折磨至死都有记载,活生生被折磨死,可想死前遭遇了什么。
要是换作郭绍遇到这等事,实在是不知道苟且偷生跑到了江南、还有什么乐趣,简直是活着受罪;干脆举城死战,亲自上阵战死算了,死掉后眼不见心不烦。
这个时代,文明在野蛮和暴力下不堪一击,野蛮者对没有实力的失败者完全没有人道可言;要让对手讲人道,必须要让对手感受到同等暴力和威胁,他们才有忌惮,因为他们干了的事可能会被同等报复……只有力量和威胁、才能铸就妥协和让步,祈求是无用的。
无数的事闪过郭绍的脑海,花蕊夫人被当猎物射杀;小周后被强幸还作画留念,以至于死后还将羞辱留给无数后人观摩议论。所有的东西无不告诫郭绍,那些胜利者毫无怜悯可言,如果寄希望于对方的仁慈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就在这时,郭绍发现京娘在后园里,正站在湖边。便走出去,招呼她过来,沉声道:“得想办法告诉皇后一声,赵三不是我派人杀的!”
京娘问道:“还是带清虚进宫?”
郭绍踱了两步,说道:“不可,眼下我被无数人注意,不敢把火再惹到皇后那里。”他沉吟片刻继续道,“以前皇后说过,每月初和中旬宦官曹泰都会去东市采购一些用度。你和曹泰都相互认得?”
京娘点头道:“认得,见过不止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