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评心中一动。“听你这么说,不管战与不战,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陛下本非好杀之人,就算攻取益州有所损伤,也不至于滥杀无辜,杀几个罪魁祸首便是了。”他看了辛评一眼,无声而笑。“足下大可宽心。”
辛评哭笑不得。蒋干这分明是说他无足轻重,孙策根本不会关注他。他佯装听不懂,转而抓住了蒋干的话题。“这么说,你们也知道益州不易取,会有较大伤亡?”
蒋干思索片刻。“益州四固,伤亡在所难免。究竟有多大,不好说,要看具体的交战情况。”他随即又笑了。“有八濛山之战在前,我们还是有信心的。”
辛评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只怕不是人人都有徐晃的运气。”
“那当然,可蜀国也只有一个蜀王啊。”蒋干哈哈大笑。他抬起手,打断了还想争论的辛评。“辛仲治,多说无益,到时候自见分晓。你既然来了,不如喝酒。上次状态不好,让你见笑了。今天我们再喝一场,分个高下。”
辛评想了想,也觉得争论无益,不过是自取其辱。他命人去找驿长做准备酒食,继续和蒋干闲扯。只要不谈公务,蒋干很随意,提到公务,他要么笑而不答,要么乱扯一通。辛评说得口干舌燥,还是没能打听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最后被蒋干灌得大醉,送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曹操接到辛评回报,派人到驿舍请蒋干相见,正式为蒋干接风。
蒋干没来,回复曹操说,昨天喝多了,状态不好,明天再说。
曹操苦笑。他对辛评说,有其君必有其臣,孙策便是不拘小节之人,蒋干如此,倒也不意外,只是辛苦你了。
……
蒋干甩着袖子,迈着方步,拾阶而上,脱了鞋,缓步登堂。
曹操居中而坐,双手扶案,笑盈盈地打量着蒋干,却不请蒋干入座。
两侧的文武正襟危坐,低眉顺眼,仿佛没看到蒋干似的。
蒋干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曹操面前,弯下腰,俯视着曹操。他身材高大,曹操要想看着他的脸,不得不仰起头,直到脖颈几乎折成直角,身体后仰。
一旁的彭羕见状,伸手招了招,两个执戟郎从前,伸手抓住蒋干的肩膀,就要将蒋干压得跪下。蒋干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曹操,面带微笑。
“大王希望用哪个孩子换我的命?曹丕,曹彰,还是曹植?”
曹操眉毛轻挑,抬起手,轻轻一挥。执戟郎见状,怯怯的松了手,退了出去。
蒋干脸上的笑容更盛,伸手掸了掸执戟郎刚刚抓住的位置,转身看看两侧的文武,目光从曹洪、辛评、冯鸾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撇了撇嘴,拱手施礼。
“大吴大鸿胪卿,九江蒋干,代我大吴二十万将士,谢过诸君。他们的战功全寄在诸位的首级上了,立功不易,万望诸君保重,不要有什么意外。”
曹休拍案而起,“哗啦”一声,拔出半截长刀,厉声喝道:“首级在此,尔等大可放马过来,看看究竟是谁砍了谁。”
蒋干看看曹休,一扬下巴。“足下是哪位?”
“曹休,曹文烈。”
蒋干沉吟片刻,摇摇头。“不认识。看你这么威猛,我还以为是曹纯呢。”他随即一拍额头。“不好意思,我忘了,曹纯早就战死了。”
“你……”曹休大怒,腾身立起,拔出长刀,就要冲过来砍蒋干。
曹操连忙喝住。“文烈,不得无礼!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蒋子翼吴国名士,向来如此,并非针对你一人。”
曹休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吴国名士,不过一卖舌狂生尔,真以为三寸舌能当百万兵么。”还刀入鞘,重新落座,却不再看蒋干一眼。
蒋干仰天大笑,笑声朗朗,隐隐有金玉之声,震得每个人的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曹休气得脸色煞白,正欲发作,却被曹操伸手制止。曹操目光闪烁,抚着胡须,含笑打量着蒋干。
蒋干突然止住笑声,斜睨着曹休。“有一点,倒是被你说对了。舌头就是舌头,当不得兵,别说百万,一万也当不得,否则诸位岂能安坐于此。徐公明麾下不过千人,就已经杀得诸位丢盔弃甲,进退不得了。若有一万兵,只怕诸位皆为所擒。”
蒋干咧嘴而笑,笑容可恶到了极点。“曹文烈,你是统领中军骑兵的吧?我听说吴蜀交战,蜀军曾出动中军骑兵,与我大吴步卒交战,却没占着什么便宜。”
曹休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蒋干转过头,没有再理曹休。他看向曹操,微微一笑。“大王一定以为我是来谈判的。”
曹操抚须而笑,反问道:“难道不是?”
蒋干满面笑容。“当然不是。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我可不想被二十万精锐之师指着脊梁骨骂。天下将定,益州是最后的战场,他们可都指着诸位的首级立功,岂能容我谈判。敢教大王得知,我不是来谈判的,我是来下战书,宣战的。”
“宣战?”曹操眉梢轻颤,脸上还在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没错。”蒋干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初平二年,我大吴皇帝陛下出庐江舒城,初战襄阳,逐刘表,杀夏侯渊,再战南阳,大王鼠窜,徐荣单骑而走。此后数年,逐鹿中原,纵横河北,杀袁绍、刘备,逼降袁谭、公孙度,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如今天下不平者,唯有益州。”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面带微笑。“常言道,土瓦不可磨刀,当用砺石。诸君虽弱,益州却易守难攻,希望诸君能打起精神,做一块称职的砺石,不要让我大吴二十万将士失望。”
“拜托了!”蒋干拱手,向曹操深施一礼。
第2496章 攻心
曹操盯着蒋干,看了又看,放声大笑。
他起身离席,走到蒋干面前,挽着蒋干的手,轻轻拍了拍,一边笑一边赞道:“久闻子翼风流,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得子翼相助,难怪孙伯符一日千里,锋锐难当。”
蒋干多少有些诧异,打量着曹操,却不急于说话。
曹操又对文武说道:“诸君,这才是大国使者,气度与众不同。你我君臣当努力,不负吴国君臣所望,无愧于高皇帝,无愧于这汉家龙兴之地。”
众人听了,互相看看,推案而起,齐声应喏。尤其是曹休等年轻将领,不约而同的怒视蒋干,厉声喝道:“唯大王所愿。”
曹操转身看着蒋干,笑眯眯地说道:“子翼,如此可好?”
蒋干笑得更加灿烂。“还请大王言出必践,莫要食言。”
“子翼但放宽心,必不使孙伯符与子翼失望。”曹操伸手相邀,请蒋干入座。“今日设宴,为子翼接风,不论国事,只论风流,不醉不归,如何?”
蒋干扬眉。“甚善!”他从容入座,侍者上前,为他满上酒。曹休等人见状,互相以目示意,摩拳擦掌,打算轮番上前,灌倒蒋干,让他出丑。
曹操回座,举起酒杯。“子翼,请满饮此杯。”
蒋干端起酒杯,向曹操致意。曹操刚要喝,蒋干却抬手阻止,笑道:“大王且慢,你忘了一件事。”
曹操不解。“什么事?”
“大王刚才说,只论风流,不知大王这一杯饮的是哪一桩风流?”
“这……”曹操一时语塞,眼珠来回转动。
“既然大王还没准备好,不如由我代劳,说一件大王当年的风流事,以助酒兴。”蒋干朗声道:“熹平三年,大王年方弱冠,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上任伊始,置五色棒,打杀蹇图,京师震动。此诚为风流快事,当浮一大白。”
想起当年事,曹操心中得意,忍不住放声大笑。“子翼所言甚是,当浮一大白。”便与蒋干喝了一杯。
蒋干一饮而尽,命人再次满上,向曹操回敬。“初平三年,干初见陛下于汝南,蒙陛下不弃,授以使者之令,单车入平春,说降李通,乃出山第一功也。可饮一杯无?”
曹操抚须点头。“平春乃是江夏门户,进可取汝南腹心,退可守江汉之险,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子翼一言说降李通,解孙伯符肘腋之患,不让苏张。当浮一大白。”
“多谢大王。”蒋干与曹操再饮一杯,相视而笑。
两杯饮完,蒋干让侍者满上酒,转身看向蜀国文武,红光满面,笑容灿烂。“初平三年秋,刘备据萧县,干奉令,至萧县,以言相激。关羽出战,为陈到所败,刘备夜遁,萧县易手。此亦人生快事,不知哪位愿与我共饮一杯?”
众人面面相觑。这酒可不好喝,得拿出与蒋干相当的功劳,否则被蒋干当面鄙视,可就丢脸了。
曹操暗自叫苦。一言不慎,被蒋干抓住了破绽,这顿接风宴成了蒋干的夸功宴,如何是好?蒋干很早就跟着孙策,是孙策倚以重任的说客,立功无数。眼前的蜀国文武加起来,立的功劳可能都没他多。
曹休长身而起。“建安九年,我等随大王战于武都,于下辩破马腾,斩韩遂,血战之功,可当得蒋君舌取萧县否?”
蒋干哈哈一笑。“当得,当得。”他又眨眨眼。“阎彦明、韩少英枕戈待旦,等着报杀父之仇,希望你到时候再接再厉,不要输了气势。”说完,举杯示意。
曹休狠狠的瞪了蒋干一眼,堵气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蒋干喝完酒,伸出手,等侍者添酒,眼神扫过众人,笑容灿烂,寻找下一个目标。
无数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曹操暗自叫苦。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南郑城外,桃花津。阮瑀与陈宫比肩而立,四目相对。
陈宫拱拱手。“元瑜,一路顺风。”
阮瑀拱手还礼。“公台兄,我这一路东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倒是你,要好好思量思量,莫要再走岔了。误了自己是小,误了子修,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陈宫笑道:“元瑜,现在言胜负,怕是为时尚早。你我都清楚,益州虽小,却有户口百万,沃野千里。攻也许有所不足,守却绰绰有余。公孙述父子才不过中人,尚能割据益州十二年,蜀王父子之才过于十倍,焉知不能守益州而自足。元瑜,国虽大,好战必亡。你既在台阁,当尽忠言。”
阮瑀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写文章还行,论军国大事,远不及陈宫。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陈宫再次拱手,目送阮瑀上船。
船工解缆升帆,客船顺水而下,渐渐远去,消失在青山碧水之间。
江水潺潺,有雄鹰在空中盘旋,一声清唳。
陈宫仰起头,看着天空自由滑翔的身影,莫名的一阵惆怅。面对阮瑀时,他虽然表现得自信满满,可是他心里清楚,此战的胜负不在蜀,而在吴。如果吴国不出大错,蜀国几乎没什么机会可言。
纵使暗手得逞,创造了战机,还要看蜀国能不能抓住机会,一举重创吴军。
总而言之,取胜的希望渺茫,失败的阴影却时刻笼罩在头顶。
陈宫沉默了片刻,转身上了车,向南郑而去。陈宫靠着凭几,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峦,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曹操的命令已经到了,他要去江州部署战事,准备迎战孙策的主力,巴西郡的战事要交给曹昂负责,曹昂不得不放弃汉中,退守剑门。
放弃汉中很容易,收回却难。当初弃西城,黄忠趁势杀入巴西。如今再弃汉中,吴军势必会趁胜攻击剑门。若剑门有失,吴军将直入益州腹地,再无回旋之地。
陈宫对此忧心忡忡,却无计可施。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了。
说起来也怪,明明局势发展一如他当初所料,他却没有一点必胜的信心,反倒更加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想来,似乎只有一种解释:他不知道吴国的底线在哪里。
国虽大,好战必亡,是因为战争的消耗巨大,不仅会吞噬掉每年的收入,还会迅速耗尽多年积累的钱粮。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汉武帝时,征伐匈奴不过十余年,便将七十年的积累消耗一空。从襄阳起兵算起,孙策崛起不过十余年,而且年年征战,积累必然有限。
这次集结二十万大军亲征,是迫不得已的孤注一掷,还是志在必得的最后一击?
陈宫无法决断。
他曾经以为自己对吴国的新政很了解,能够准确的判断出吴国的底线,可是现在他的自信动摇了,他担心吴国的实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最后被战争拖垮的不是吴国,而是蜀国。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是罪人,不仅辜负了蜀王父子的信任,还摧毁了大汉最后一线希望。
将来青史如何记载我?
陈宫思绪起伏,不知不觉到了南郑,进了城,来到公廨门前,下了车,却看到潘璋在门口候着。他眉头轻皱,停住脚步,整顿了一下思绪。
“何事?”
潘璋迎上来,低声说道:“太子等候陈相多时。”
陈宫没有多说,举步入府。随着年岁渐长,曹昂处理越发稳重,若无紧急事务,绝不会让潘璋在门口候着。这样做,会引起无端的猜疑,对军心士气不利。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宫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不让人看出心中的不安。他来到中庭,见曹昂正在院中踱步,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士子,有些眼熟。陈宫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是丁仪,顿时心中一紧,随即又笑了起来。
“原来是正礼啊,什么时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