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修,伤势如何?”
“多谢父王关心。些许皮肉伤而已,不碍事。”曹昂挤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与吴军交战两个多月,刺痛他的不是伤痛,而是撤退时宣汉城中不得不放弃的部下绝望的眼神。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挂怀。”见曹昂脸色不好,曹操安慰了他两句。“况且这一战也不算败,最多平分秋色而已。”
“臣惭愧。”曹昂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大幅地图,和他上次来时又有了些变化。“父王是想奔赴江州,又担心无法抽身吗?”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了片刻。“子修有何妙计?”
“臣……不知当不当说。”
曹操无声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示意一旁侍立的郎官们退下,又亲自走过去,掩上房门。
“说吧。”
“父王,论用兵,黄忠与臣,孰强孰弱?”
曹操有些不悦,拍拍曹昂的肩膀。“子修,你还年轻……”
曹昂摇摇头,难得地打断了曹操。“父王麾下,能如臣者几人,吴国如黄忠者又有几人?”
曹操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曹昂的意思。“子修,你还是想劝我称臣?”
“父王……”
曹操抬起手。“这个问题上次已经讨论过。子修,不是我不想称臣,而是孙策不让我称臣,至少不是你说的那种方式。辛评、秦宓到襄阳那么久,孙策都没有接见,无谈判之意甚明。这次申氏兄弟截断沔水,只不过让他又有了敲打襄阳大族的机会。”
曹操苦笑道:“只是他不会记我的功。”说着,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抽出一份公文,递给曹昂。曹昂接过,见是辛评写来的文书,顾不上和曹操争论,走到窗前,借着外面照进来的阳光读了起来。
辛评讲述了这段时间的行程和经历,大倒苦水,尤其是对副使秦宓在襄阳书院与孙策辩论之事大书特书,虽然没有一字恶评,却是扎扎实实的告了秦宓一状,还隐隐透出益州人才有限,不足为恃,希望曹操认清形势的意思。
辛评说,他已经和郭嘉见过面。郭嘉愿意从中缓颊,但曹操要拿出足够份量的功劳。具体什么功劳,辛评没有说。也不知是郭嘉没说,还是郭嘉说了,辛评却无法转达,只能含糊其辞。
曹昂反复看了两遍,也拿捏不准。难道真如父王所说,孙策就是想借作战之机打击豪强?从孙策的一贯作风来看,这倒不是不可能,借刀杀人的事他干得太多了。
中山王刘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先是在豫州,后来在幽州、冀州,临死还坑了河东人。
曹昂反复考虑。“父王,你如何应对?”
曹操却不回答,反问道:“子修,你对孙策的新政如何看?”
曹昂沉吟。曹操见状,又从案上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曹昂。“你看看这个。”
曹昂疑惑的接过,发现是一份报纸,上面用很大的篇幅刊登了孙策在襄阳书院的演讲,后面还有解读。曹昂只读了几句,便惊讶地抬起头。
“父王,这人是秦子勅么?”
“应该是。”曹操抬手轻挠眉梢。“辛仲治虽说偏激,有一点却说得在理,益州的读书人终究还是要慢中原一步。秦子勅虽然聪明,读书也多,却不适应吴国的学风,论战不敌也在情理之中。你先看,看完再说。”
“喏。”曹昂应了一声,也顾不上和曹操多说,迅速将文章浏览了一遍,忍不住惊叹出声。“这……这简直是离经叛道,骇人听闻。”
“你也觉得离经叛道,骇人听闻?”曹操抚须大笑。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子修,唯非常之人,能为非常之事。孙伯符非常人也,你我父子败给他,不冤。”
曹操来回踱了几步,眼中神采奕奕。“不过,人无完人,他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能抓住他破绽的人不多。这次功败垂成,只因申氏兄弟不堪大用,为关羽所破,否则必让他领教我父子手段。”
看着眼前神情兴奋的曹操,曹昂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怎么听曹操这意思,他还要大战一场?
“父王?”
曹操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曹昂。“子修,你赞同孙伯符的新政吗?”
曹昂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果真如此,孙吴国祚千年可期。”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从这十余年的经历来看,新政虽非尽善尽美,却有自我更化的能力,吴国君臣又年富力强,不为成规所囿,挫折或许会有,覆败却不太可能。”
曹操盯着曹昂看了两眼,一丝笑容从眼角绽放,随即化作朗朗大笑。他抬手指指曹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不来益州,你亦是吴国栋梁。”
“父王,我……”曹昂欲言又止。他的确有些遗憾,却不后悔。他与孙策没有君臣之义,却与曹操有父子之情。这是与生俱来的血脉,不是贫富贵贱能左右的。
“无妨。”曹操扬扬眉。“当初在南阳与孙伯符一见,我便觉得投机,如今看来,其实我们本是一路人,只不过他更胜一筹。大汉四百年,世家、豪强已成沉疴痼疾,不除不足以新生。孙伯符少年老成,能想我不能想,为我不能为,我纵使稍逊一筹,又岂能自甘沉沦?少不得要奋余勇,与他斗上一斗,做一块砺石,看看他这口刀是不是够坚够韧,是不是真正的神兵利器。”
“父王,你打算怎么做?”曹昂心中忐忑,连忙问道。
曹操在窗前站定,微微仰起脸,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寒芒。
“集益州之力,做决胜之战。”
……
楚州,长沙,洞庭湖畔。
巨大的楼船缓缓停住,绞车转动,铁链哗哗落下,铁锚入水,激起雪白的水花。
舷门打开,跳板放下,早就等候一旁的中型战船靠了上去,与楼船紧紧的固定在一起。周不疑下了船,来到站在船上的孙权、刘先面前,躬身施礼。
“大王,国相,陛下有诏,请二位登船。”
孙权和刘先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刘先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不登岸吗?”
周不疑笑笑,却不说话。刘先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笑了。周不疑虽然年轻,却懂规矩,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说,自然是好事,以后能走得更稳一些,更远一些。
“大王,我们登船吧。”
孙权点点头,转身吩咐了两步,提起衣摆,迈着稳健的脚步,踩着跳板,上了船,在甲板上站定,然后侧过身,让在一边,看着紧跟在身后的长沙相刘先。等刘先在甲板上站稳,平复了呼吸,这才将目光投向周不疑。
周不疑抢先一步,侧着身,上飞庐去了。
孙权、刘先紧随其后。
飞庐之上,孙策负手而立,远眺西侧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群山。听到脚步声,他转身看了一眼,笑道:“刘卿,辛苦你了,朕这二弟不好侍奉吧?”
刘先赶上一步,双手举过头顶,腰折如磬,行了个大礼,这才应道:“陛下言重了,辅佐长沙王是臣的本职,不敢言辛苦。纵有不谐,也是臣能力不足,不堪为佐,有负陛下圣明。”
孙策大笑,瞥了孙权一眼。“仲谋啊,看来你得罪刘相不浅。”他招了招手,请刘先入座。“来,说说看,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先站着不动,只是将目光投向孙权。
孙权面带微笑,一动不动。
孙策再次招手。“让他先站着。”
刘先拱手再施一礼。“陛下,封君无座,臣岂敢入座?于礼不合。”
“仲谋,你以为呢?”
孙权欠身施礼。“陛下面前,一切以陛下为准。”
孙策再次看向刘先。刘先却坚决地摇摇头。“不然,礼非为臣所设,陛下亦当依礼。君臣相待以礼,尊卑才能有序。”
孙策又看向孙权。孙权说道:“臣愚昧。”
孙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依刘相。来人,为长沙王设座。”
周不疑、张温立刻过来,一个铺席,一个设案,又摆上茶水果蔬。孙权入座坐定,刘先这才入座,在孙权下首。孙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了计较。
孙权就国之后,他就不断收到消息,说孙权与国相刘先不和,屡起冲突。在此之前,长沙国的情况一直很好,刘先这个国相很称职,治绩好,口碑极佳。虽说水份难免,总体应该不会太差。
但两个当事人都没有上书,所以真相如何,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发生冲突,孙策并不清楚。今天到达长沙国,在接见长沙国的文武之前,他先将孙权和刘先叫上来问问,也是想先了解一下情况,免得先入为主,流露出倾向,影响其他人的判断。
看到这一幕,他大概知道原因了。
这个原因不是简单地说哪个对,哪个不对,而是这两人理念不同。
刘先是个典型的儒生,什么事都要先讲究合乎礼法,先问能不能做。孙权虽然读书不少,却是个务实的人,做事讲究实际利益,只问该不该。
从另外的角度来说,刘先大概也有代天子管教长沙王的意思。整个吴国都知道长沙王与其他宗室不同,要严格管教,不能让他肆意妄为。有些事,天子不方便出面,国相却可以。何况刘先也是按朝廷制度来做,并非刻意针对孙权,自然理直气壮,有时候尺度难免严苛一些。
而孙权偏偏又是个敏感而强势的人。在孙策身边,他有时候都会按捺不住,到吴太后面前抱怨几句,发发牢骚。如今回到自己的封国,还要受人管,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次四次,甚至可能一直如此,他岂能心甘。
如此一来,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了。
“仲谋,长沙现有多少兵船?”
孙权欠身道:“回陛下,共有将士一万又三百五十一人,大小战船一百九十七艘,战马三百三十五匹。”
“甲胄齐全吗?”
孙权犹豫了片刻,有意无意地看了刘先一眼。“不全。共有甲五千五百一十七副,兜鍪一千七百二十五顶。此外,弓弩、刀矛还缺一些,六石以上的重弩一具也无。”
“长沙国没钱?朕看长沙上计簿,冠于楚州,为这一万多人备齐甲胄器杖应该不难吧。”
刘先拱手。“陛下,臣有罪。”
孙策笑了。“刘相何罪之有?”
“长沙王在国内征兵,逾于诏书所限,臣身为国相,既不能阻止匡正,又未上书朝廷,愧对陛下信任,当伏鈇质,以明法典。”
“朕赐长沙王归国的诏书中没有限定长沙王征发的限额吧,长沙王征兵万余,虽然不少,却算不上逾制,刘相不必如此。”
“陛下虽未明言定额,却非全无制度可循。依陛下诏书,宗室封于内郡者,不得统兵。故长沙王虽在长沙国内征兵,却非制度所允,唯陛下诏书临时所制。陛下诏书中授长沙王以先锋之任。先锋之将,循例不过统兵千余,最多不可过三千。再加上部曲三百,总数为三千三百人。长沙王部曲乃太后所赠,可不在其例,但逾万之兵,实在太多,臣不敢如数拨付甲胄器杖。”
他顿了顿,又道:“依律,长沙国武库存甲不得超过三千,兜鍪不得过千。擅自增加,形同谋逆。”
……
“一万多?”吴太后眉心紧蹙,脸上的笑容迅速散去。“你征了这么兵?”
孙权再拜。“臣也没想到长沙百姓如此热情,想来一是先君遗泽尚在,二是陛下新政尚武,是以踊跃从军,勇于征战。”
吴太后阴着脸,半天没说话。
她原本挺高兴的。
孙坚征战一生,在长沙太守任上封侯,她曾在此住过几年。这次跟着陛下亲征,来到长沙,看到不少故交,又听说孙权名声不错,觉得孙策虽然待孙权不像待其他弟妹亲近,封孙权为长沙王却极为妥当。
孙坚生前就有意将爵位传给孙权,以弥补他的遗憾。
可是听说孙权征了一万多兵,甚至因此和长沙相刘先起了冲突,她很不高兴。
刘先是楚州名士,他指责孙权所为近似谋逆,自然不会信口而言,孙权这么做的确不妥。长沙王是内郡藩王,本不能领兵,孙策格外开恩,命孙权为先锋将,特许领兵之权,已经是法处开恩。孙权借此大肆征兵,逾万人,未免不知进退。
何况她觉得孙权并没有统兵万人的能力,至少他以前的战绩没能证明他有这样的能力。贪多不烂,这让她很担心孙权的心态。她一度以为孙权认识到了错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纵使百姓感激你父亲和陛下,也当有节制。人言可畏,刘国相老成之谋,你当听取才是。”吴太后不由分说,做了决定。“我虽老,却还记得陛下许你从千人校尉做起。陛下诏书,岂可轻易更改,你挑选一番,将人数控制在千人以内,再留千人备用,足矣。”
孙权急了,拜倒在地。“太后……”
“不用多说,就这么定了。”吴太后喝了一声,挥挥袖子。“我累了,就不留你用膳了。”
孙权看着怒容满面的母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咬咬牙,闭嘴了嘴巴,将即将涌出来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再拜,起身退出。
听着孙权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吴太后余怒未消,拍着椅子扶手,对孙大长公主说道:“妹妹,你说我是不是又错了,这孩子……心浮气躁,急功好利,能上战场吗?”
孙大长公主伸手过来,轻按吴太后的手背。“太后英明,还是稳些的好。陛下知人善任,叔弼、尚香都是他栽培多年的人,多年征战,又安排了陆逊、钟繇、诸葛亮那样的人才做参谋,这才委以左右都护之任。就算是子瑜(徐琨),也是历练多年之后才授重兵,委以一方之任。仲谋若想做万人之将,也该沉下心来磨砺几年才好。”
吴主后喘了几声粗气,伸手抚着胸口,勉强平复了些。“谁说不是呢,这件事,我赞成陛下,不能让仲谋乱来。要不然不是帮他,是害他。”她顿了顿,又道:“我算是知道了,陛下早就料到有这一天,这才让你我跟着。”
孙大长公主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