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8章 有心无力
孙权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卫士不敢怠慢,向孙策汇报。孙策把孙权叫了过来,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忍不住笑出声来。孙权尴尬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孙策曲指一弹孙权的脑门。“你这就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啊。想学阿翁,阿翁也是什么人都能学的?”
“那我该怎么办?”孙权很委屈。父亲、兄长抢女人都那么轻松,怎么到自己了就这么难?居然被一个女人吓回来了。“大兄,你帮帮我嘛。”
孙策来回转了两圈。“真喜欢谢宪英?”
“真喜欢。”孙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非她不娶。”
孙策打量着孙权,越看越想笑。这古人也太早熟了,才十二三岁就非她不娶,你毛长齐了没?他正想吐槽孙权几句,近侍刘斌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孙策一看,不免有些诧异。这人是袁家旧部,是袁权身边的卫士,一直留在平舆,只有袁权、袁衡可以指挥。他到这儿来自然是奉袁权的命令。
难道平舆出了事?
信使奉上书信,孙策打开一看,这才知道自己虚惊一场。信是袁衡写的,字迹娟秀整齐,用词也很典雅,只是语气实在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倒像是袁权。消息倒是好消息,先是庆贺孙策抚定吴会,然后说尹姁平安诞下一子,孙家又多了一代人。最后是说她将不日起程前往吴郡,请孙策准备好住处云云。
孙策看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用说,这肯定是袁权的主意,由袁衡出面写家书,彰显嫡妻的存在感。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门户不同还是有区别的,冯宛、尹姁也算是官宦人家,见识却无法和袁权相提并论。谢煚的夫人能让孙权碰一鼻子灰,也绝不是什么也不懂的人能做到的。不知道谢煚的女儿是不是像妈,如果是的话,倒适合做孙权的正妻,能管住这小子。
“过些日子阿母要来,到时候让阿母出面为你提亲吧。”
孙权犹自不放心。“那谢家会不会先许了别人?”
孙策淡淡地瞅了孙权一眼。“只要你真喜欢,许了别人也可以抢过来。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觉得这孟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你娶谢宪英不难,将来想再纳妾可就有些麻烦了。”
“只要能娶她,我就算无子也绝不纳妾。”孙权拍拍胸脯。
孙策嘿嘿一笑。“就怕你现在说得好,过几天就后悔了。好在阿母还有一段时间才来,你不用急着发誓,可以好好想想,到时候再做决定不迟。”
孙权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
刘巴挟着一卷文书,匆匆走进尚书台。脚步太快,一旁的油灯被他的衣风带得摇摇晃晃。
荀彧正与几个胡子花白的尚书郎说话,看到刘巴走进来,他摆摆手,对那几个尚书郎说了几句什么,尚书郎们连连拱手,千恩万谢的走了。
“为谢煚求情的?”刘巴一边将手里的文书放在荀彧面前的书案上,一边说道。他从杨修送回来的书信中已经知道了郭异、谢煚等人的事,听杨彪说起过谢煚的事,知道他做过尚书郎。
“是啊,这人还没到南阳呢,求情的就来了一批又一批。”
荀彧很头疼。他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知道没好事。孙策奉诏赴任,郭异发兵阻止,说得重了是抗诏,诛三族,说得轻了也是擅自发兵,死罪一条。孙策不杀他们,不是不敢杀,而是给他出难题。他恨不得遂了孙策的心愿,杀了郭异。这无能之辈留着干什么?两万人被孙策五六千人堵在固陵,瓮中捉鳖。这得多蠢的人才能干得出来。袁绍靠这样的人争扬州,难怪会输得这么彻底。
见刘巴面带笑容,荀彧没好气的说道:“司徒府没有求情的?”
“怎么会没有,比你这儿还多呢。”刘巴忍着笑。“贺纯还是杨家故吏呢。杨公和你一样,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这三千多里路,贺纯能不能坚持到长安都说不准。”
“他一定能坚持到长安。”荀彧揉着眉心。“如果他们死在半路上,孙伯符的心愿岂不落空了。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肯定是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坐视诸家派人沿途服侍,好让他们看看南阳的新政,一路平安到长安,然后看我们如何处置这些人。”
刘巴叹了一口气。“令君对孙伯符知之甚深。”
“知之甚深又有什么用,如何处理,我现在是束手无策。杨公经验老到,可有妙计?”
刘巴转到荀彧对面,手指在案上轻叩了两下。“杨公倒是有一个办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说说看。”
“让郭异反告孙策,再请天子下诏,征孙策入京,廷前对质。”
荀彧一愣,转了转眼睛,又抚着胡须想了好一会儿,无声地笑了起来。“这是你为杨公出的计吧?计是好计,只怕孙策不肯来。”
“不肯来,就是理亏了?”刘巴说道:“我倒不担心他不肯来,我担心他要来,我们不敢让他来。”
荀彧眉心微蹙。“子初觉得他肯来?”
“为什么不肯?他来长安,谁敢伤他,还是说你觉得他会一个人来?”
荀彧脸上的笑容散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孙策敢来长安,朝廷敢让他入关吗?长安看似风平浪静,实质暗流涌动,孙策不来,长安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团结。孙策一来,长安很可能分崩离析,那些隐藏在暗中的力量都会跳出来兴风作浪。所以刘巴这一计看似完美,其实根本不能施行,朝廷根本没有控制局面的实力。韩遂、马腾都在和孙策做生意,他们在重利诱惑之下,很可能作壁上观,真正会听朝廷号令与孙策为敌的人只有皇甫嵩,仅凭他的部下是没有把握击杀孙策的。
荀彧心里很苦涩。没有实力,再好的计也不敢用。
“令君,别急着生气,我这儿还有一些东西,恐怕你看了会更生气。”
“什么东西?”荀彧看了一眼刘巴抱过来的那些纸,心头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这些是什么?”
“一篇文章。”
“一篇文章?”荀彧看着那厚厚的一摞纸。“这是谁的大作,有几万言吧?”
“倒没有那么多,文章只是三千言,但足足一百份,一模一样的一百份,这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第859章 分歧
荀彧吃了一惊,连忙拿起两页纸,一左一右的铺开。
文章标题是《文武论》,作者叫盛宪,会稽人,荀彧似乎有点印象,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作者或者文章内容上,而是在笔迹。然而他并不需要如此谨慎,纸面有星星点点的墨迹,而且位置基本相似,早已说明这不是抄写所致。
一颗颗汗珠从荀彧额头沁出,浸湿了鬓发,沿着脸颊往下滑,又湿润了胡须。汗水越聚越多,最后顺着打理得很清爽的胡须滴在纸上,洇开了墨迹,化作一团污渍。
荀彧抬起头,脸色苍白,唇边的胡须不由自主的轻颤。“会稽……来的?”
“吴郡。”刘巴摩挲着手指,同情地看着荀彧。刚刚看到这些文章时,他的心情和荀彧一样震撼。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管他们怎么追赶,他们都跟不上孙策的步伐,只能疲于奔命。
荀彧忽然明白过来,不禁苦笑一声:“我终于明白孙策为什么不重视经学了。”
刘巴静静地看着荀彧。荀彧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可能有无数解释。荀彧看着案上的文章,又看看刘巴,拿起那张纸抖了抖。“这应该是与拓碑相仿的技术,只有工匠想得出。”
刘巴很意外。他本来以为荀彧会说这种技术对以经学为根基的世家有什么影响,没想到荀彧首先想到的却是什么人才能发明这样的技术。看来荀彧这段时间经常出没于工坊,又和少府的工匠接触得太多,满脑子想的都是技术、技术,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身铜臭。
刘巴有些担心,荀彧最后会不会和孙策一样,变成唯利是图的人?他不反对商人逐利,但荀彧身为执政,如果他的眼里只有利,那就是舍本求末了,朝政必然败坏。
刘巴咳嗽了一声,提醒荀彧。“令君,是谁发明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什么样的后果。吴会这些年来学术渐丰,可是比起中原来依然大有不如,当初调孙策任会稽太守正是希望他无人可用,现在有了这样的技术,吴会文化不昌的劣势反而成了优势,用不了几年,吴会的读书人就会多得惊人。如果他们都是研习圣人经典,推行德政王道,那还没什么问题。如果他们都像孙策一样研习百工之技,恐怕……”
刘巴没有再说下去,但脸上的神情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孙策本人就不喜欢经学,他在吴会主政怎么可能推行德政王道,他只会行霸道。
他是小霸王嘛。
荀彧深有同感,却不想附和刘巴。他心情很烦躁,这时候轻易发表意见容易有失误。他重新拿起一张文稿,强迫自己读文章。文章很长,展开来有一丈长,但文章的间距得当,看起来并不觉得拥挤,每列之间还用竖线隔开,一目了然,书法也很工整。荀彧看得很快,越看越高兴,最后竟笑出声来,拍案叫好。
“这文章好,说理清晰,文辞典雅。盛宪……”荀彧以指节叩案,沉吟片刻。“我想起来了,会稽盛宪章,我听孔文举提及过他,称他器量雅伟。咦,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文章?”
刘巴又好气又好笑。他就知道荀彧会喜欢这篇文章。论文武之辨,提倡文武并重,正是荀彧想说的,现在有人帮他说出来了,还复制了这么多份到处传发,无形中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更何况是盛宪这样得到孔融称赞的名士执笔,影响力更大。
“令君是不是越来越觉得和孙策是知音,堪当神交?”刘巴调侃道。
荀彧笑了起来,心情莫名的大好,打趣道:“你不是说我邯郸学步嘛?既然已经学了,多学一步又何妨。这个技术我也用,早一天用,就能早一天赶上他,就算赶不上,也不会被他落下太远。”
刘巴摇摇头。“恐怕这次你还真学不了。”
“为何?”
“长安不缺读书人,缺的是黄承彦父女那样的读书人。从南阳木学堂回来的那些人水平都有限,做做事还行,让他们写文章,传播经验,恐怕什么也说不出来。各作坊敝帚自珍,是不会把经验外传的。少府的技术他们倒是想要,可是你舍得给么?”
荀彧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幽幽地一声叹息。这么好的技术,难道只看着孙策用?他瞅瞅刘巴,忽然灵机一动。
“子初,你也做一篇文章吧。以你的文笔,一定不会弱于盛宪。”
刘巴眼神警惕。“做什么文章?”
“你精通经济,可以写写通经致用、经国济世嘛。”
“不写。”刘巴一甩袖子,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转身看着荀彧。“你不如走得更远一点,写法家的富国强兵吧。我想这可能才是你现在最想要的。”说着,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荀彧扬起手,想叫住刘巴,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听得出刘巴的意思,刘巴不赞成他的做法,觉得他走得太远了,又要走回法家的老路上去了。他对此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刘巴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他原本以为刘巴能够理解他的呢。
看来天子研习荀氏学的事要暂时缓一缓了,荀子教出了两个法家弟子,荀氏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法家,而法家是儒门的死敌,读儒家经典的人可以研习老子,可以研习庄子,甚至可以研究墨家学说,唯独不能沾染法家学说,否则便有文法吏的嫌疑。
荀彧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这件事,非曹孟德不可。”他铺开一张纸,打开砚盒,放进两粒墨,注了两滴水,捏起研子,慢慢研起墨来,一边研墨一边打着腹稿。待墨研浓,他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他写得不快,但是几乎没有停顿,一行行文字从笔下流淌而出,整篇文章一气呵成。
他将写好的文章放在一旁,又写了一封书信,这封信写得比那篇文章难,他不时的停下来思考,有时候还要抹掉一两行,费了大半天时间才写好,又仔细修改了一遍,再誊写清楚,连那篇文章一起收在一只青囊中,用细麻绳扎好口,封上封泥,趁着封泥未干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一切准备妥当,荀彧抬起头,东方微亮,一缕阳光越过墙头,照了进来,落在书案上。荀彧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一时出神,半晌才惊醒过来,阳光已经消失。他匆匆起身出门,走下台阶,仰头而望。
天空依旧乌云笼罩,只是中间多了一条缝隙,被朝阳照得发亮。
第860章 天子的担当
荀彧回到室中,看着已经封好的青囊,忽然有些迟疑。他知道曹操不像杨彪、刘巴,不会瞻前顾后,接到他的信就会照计行事。但这不是普通的技术,这是能影响思想的重大变革,他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益州与扬州相似,曹操也与孙策相似,抛弃了经术,他会不会也像孙策一样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
荀彧拿着青囊走进自己当值的庐舍,拿起枕头,打开端盖,将青囊放了进去。他坐着仔细地想了一回,起身整理好衣服,准备去拜见天子。贺纯等人已经在路上,如何处理这些人,对朝廷来说是个麻烦。谢煚都有尚书台的同僚求情,贺纯身为老臣,朝中故旧的份量绝非几个尚书郎这么简单。刘巴刚才也说了,贺纯是杨家故吏。
出门之前,荀彧揽鉴自照。一夜未睡,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他又坐了下来,解开衣服,叫来侍者,让他打水。用凉水冲冼一番,再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整个人便精神了很多。他又取出粉,仔细地敷在脸上,掩去黑眼圈,又在腮上点了一些胭脂,仔细的抹匀,看起来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这才起身出门。
出了尚书台,荀彧就觉得有些异样。连日来阴雨绵绵,除了天子上朝,很少有人会来宫里。天子年幼,将政务交给了司徒杨彪和司空士孙瑞,有什么事,直接去司徒府、司空府就行,不需要来见天子,加上天雨路滑,长安民生凋弊,宫里连地砖都铺不起,更没人愿意来。
可是今天宫门外站了几个人,不住地向尚书台方向张望,看样子不像是求见天子的,倒是来见他的。荀彧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些天经常熬夜,目力衰退得利害,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得走进些再看。等他看清对方是谁时,心里便有些后悔,想退回去已经迟了。
站在宫门外的是王凌,王允的从子。
荀彧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王凌迎了上来,拱手施礼。荀彧还了礼,问道:“太傅安好?”
“多谢令君关心,太傅安好,感激令君时常关照,特派我来致谢,请令君得闲时过府一叙。”
“太傅邀我,可有什么事?”
王凌非常恭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有几个故友出了事,犯了法,想请教令君。”
荀彧转身看了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装饰很朴素,但车厢上的太傅府标志很醒目。他知道推辞不掉,只得说道:“那劳烦你稍候片刻,我进宫面见天子,说几句话就出来。”
“无妨,令君请便,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荀彧向王凌点头致意,转身向天子住的偏殿走去。太傅王允已经很久不问事了,今天突然静极思动,点明要见他,自然是因为郭异的事。郭异敢阻止孙策,自然是受了袁绍的指示,现在郭异被槛车送往长安,袁绍自然不能不管,通过王允来施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不正是孙策希望的结果么?
荀彧来到殿中,天子正和唐姬说话,两人隔着两臂距离,但神态很轻松,天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唐姬含笑点头。看到荀彧走来,天子招了招手,等荀彧走到面前,天子端详了他片刻。
“又熬夜了?”
荀彧很尴尬。天子又道:“如果不是疲倦得很,你不会敷粉的,这就叫欲盖而名章。”
“陛下圣明。”
“王凌在宫外,是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