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心中一紧。孙策一见面就这么亲热,大出他的意料。他可不敢认为孙策是真的礼敬他,连客气都算不上,最多只是试探他与贾诩的交情。
“多谢大王美意,老朽感激不尽。只是老朽生于河边,喝惯了河水,又年老体衰,余日无多,落叶归根,不敢远游了。”
“我记得你是冯翊人吧?”
“冯诩郃阳。”
“思乡念故,也是人之常情。那贾文和呢,他准备什么时候回武威?”
李儒暗自苦笑。他就知道孙策对贾诩有怨气。“大王说笑了,文和刚知天命,正是辅佐明君,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归老。”
“明君?不知在他贾文和的眼里,谁堪称明君?”
“大王说笑了,当年一见,文和便与大王相知,先致霸王之刀,再呈白玉美人,诚意可鉴啊。”李儒退后一步,看向孙策腰间的项羽刀。“霸王之刀犹在,莫非白玉美人已经失落?”
孙策微微一笑。“我孙策何德何能,敢为贾文和之君?我一直拿他当朋友。朋友嘛,礼尚往来。他送我项羽刀、白玉美人,我这两年也没亏待他。可是我当初亲自赶到黾池与他相见,这么多年了,他可没主动来看过我,是不是有些不给面子?”
李儒心中明白,孙策这句话看似谦虚,实则上已经将贾诩置于君臣之外。贾诩明哲保身,待价而沽,孙策称王也没派使者祝贺,更别说亲自面见孙策了。换了任何人,对贾诩都会抱有怀疑,孙策这么说情有可原,只是杀气腾腾了些。
这意思很明白,如果贾诩不来见,这朋友也就做不成了。
“大王天姿英特,当世英雄。文和虽不幸,生在凉州,年轻时不逢明主,蹉跎半生,年逾不惑而与大王为友,虽不及张相,亦足以慰平生。难怪他与大王一在西北,一在江南,却能一见如故,恨不得朝朝暮暮。只可惜天下未定,并州又是王允故里,俗务缠身,不能如愿。”
孙策心中微动。李儒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既不低声下气,又为贾诩开脱。贾诩如果不是凉州人,他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生而为凉州人,他既不得不依附董卓,就不得不勉强维持董越、牛辅等人,同样不得不与杨阜、赵昂等人相呼应。这是凉州人的机会,作为一个饱受歧视的凉州智者,面对这样的机会,他有所犹豫甚至选择都是情有可原的。即使他知道贾诩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老乌龟,听了李儒这几句话,也不得不承认贾诩有苦衷,逼他来见有些强人所难。况且天下未定,并州是王允的故乡,贾诩在并州总比别人控制并州更有利。
与李儒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领教李儒的厉害,这几句话绵里藏针,分寸拿捏得也恰到好处,不是一般人说得出来的。
“先生言重了。能面聆先生指教,是我的荣幸,想他贾文和与先生朝夕相见,我真是羡慕得很啊。”孙策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先生真的不考虑在南阳住一段时间?你身体不佳,南阳本草堂名医甚多,最适合休养身体了。对了,最近战事繁忙,我身边的几个人都派了出去,人手不足,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一二。”
第1945章 黑锅
李儒出发之前,和贾诩商量过两个问题:要不要确立和孙策的盟友关系?如果要,可以答应什么条件,如何结盟?
之所以会有前一个问题,是因为贾诩一直对孙策的战略持怀疑态度。三面受敌的形势实在太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孙策还分兵,两路出击,实在有违用兵之道,与孙策之前的稳健大相径庭。周瑜、黄忠进兵受阻,迟迟不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本身也证实了贾诩的担心。他不得不考虑孙策有崩盘的可能。
世事无常,战场上的事更是如此,一路顺风突然翻船的事数不胜数,最著名的当然是真正的霸王项羽,都已经灭秦、分封天下了,就因为战略上出现了重大失误,最后兵败垓下,命丧乌江。骄兵必败,谁能保证孙策不会一时得意,重蹈项羽覆辙?
相比之下,李儒在南阳、汝南都住过一段时间,和孙策接触比较多,对孙策的新政有切身体会,也对孙策更有信心,所以在他的力主之下,有了第二个问题:如果要确立和孙策的盟友关系,可以答应什么样的条件,以什么样的方式结盟?
纳质是一种选择,婚姻也是一种选择。董越已经决定将女儿董青嫁给蒋干,贾诩拦不住,只能顺水推舟。贾诩有儿女,而且都已经成年,也可以联姻,但贾诩不想与孙策联姻,他只同意纳质,将次子贾访送到孙策身边为质。除此之外,贾诩还愿意推荐一批凉州少年到孙策麾下任职,比如张绣。
相比于婚姻,纳质当然逊色不少,但贾诩坚持如此,为自己留点后路,李儒也只能照办。
对贾诩的态度,孙策早有准备。李儒从河东赶到襄阳用了一个多月,半路上走走停停,自然不仅仅因为年老体衰,精力有限,而是想亲眼看看他的实力,看他有没有取胜的机会。既然李儒走到了这里,自然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
贾诩的第一个条件就是那三万石海盐。他希望孙策能将这三万石海盐直接交给他,由他处理,或者干脆换成其他物资,比如粮食、军械。三万石海盐进入弘农、河东对他的影响太大,哪怕这三万石海盐是控制在董越手中也不行。董越有脑子,但脑子有限,要求他看着这么多盐保持理性是一件比较难的事。
孙策没有立即答应李儒,表示要与董越商量一下,取得董越的认可。这礼单已经给出去了,再出尔反尔,未免不厚道。交给贾诩更不可能,这可是近三千万的巨款,凭什么给你,就因为你把儿子送来做人质?孙策对此不以为然。人质通常来说都靠不住,以贾诩的性格,真要形势出现了重大逆转,他才不会在乎这个儿子的死活呢。至于其他人,比如张绣之流,他就更不在乎了。历史上,张绣被曹丕逼得自杀,贾诩可没什么反应,最后还是帮曹丕嗣位,并因此得到了太尉之位的酬赏。
讨价还价的事慢慢谈,孙策也不着急。他从来没指望贾诩能够主动帮忙,他只要贾诩不能捣鬼,别在他最紧张的时候捅他一刀。贾诩的人品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能釜底抽薪,拆散他的团队。贾诩精通兵法,但他毕竟不是董卓,能够亲自上阵杀敌,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亲自指挥战斗并取胜的经历,董越等人只是把他当谋士看,要将他们分离出来并非难事。
在三万石的海盐面前,董越的表现已经充分暴露出贾诩控制力的虚弱。如果不是凉州人,他对董越等人的影响力或许还不如李儒。李儒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学问很好,曾被朝廷征为博士,董卓及其部下诸将粗鲁凶残,认得的字有限,却对读书人迷之崇拜,所以董卓入京时,跟了董卓很多年的贾诩只做了个太尉掾,刚刚投靠董卓的李儒却一下子成了郎中令,位列九卿。
孙策不急,李儒就有点急,尤其是在他了解到黄忠、周瑜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之后。孙策如果顺利拿下益州,天下形势就明朗了,考虑到凉州人在南阳的恶名,贾诩的下场可以想象。不过李儒搞不清虚实,他旁敲侧击的问过孙策相关的战况,孙策却含糊其辞,不肯说具体的情况。李儒担心孙策虚张声势,迫贾诩就范,也有些犹豫不定,不敢轻易决定。
谈判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便是十月末,眼看着一年又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关中传来了天子要大阅的消息。
天子主动出击,进攻南阳,一直在军师处的规划以内,却属于可能性不大的选项。包括孙策本人在内,都觉得除非两翼战事胶着,兵力分散,中路出现了破绽,天子才有可能冒险,以求一击必杀。在交州几乎没有动静,袁谭一击即走,曹操又被黄忠、周瑜逼得左右支绌,他的中军根本不需要离开襄阳的情况下,天子大阅究竟是虚张声势,为曹操、袁谭鼓气,还是想孤注一掷,成了孙策也无法确定的问题。
军师处紧急做出反应,分析天子的意图,推演形势。郭嘉亲自主持,不敢有丝毫大意。
孙策很从容。这个结果虽然有些意外,却并非全无预兆。天子并非听天由命的软弱之辈,在曹操独揽大权的情况下还能坚持二十年,愣是熬死了曹操,如今有关中在手,又怎么可能束手就缚。在他的步步紧逼下,天子有这样的反应反而是最正常的。
对他来说,击败天子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击败天子,在击败天子后还不给其他人机会。他不在乎弑君,但如果有可能找到背锅的人,他也不拒绝,尤其是那种一心想偷奸耍滑的老乌龟。李儒杀哥哥,贾诩杀弟弟,这对老CP太般配了。
一想到贾诩的反应,孙策心里就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忍不住想笑。
贾文和,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孙策随即找来了郭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郭嘉摸着下巴沉吟了很久,微微颌首。“大王,这个想法有意思,我喜欢。”
“能做到吗?”
“能,就是可能不太好看。”
“什么意思?”
“贾诩智计百出,做人又最是滑溜不过,如果想智取,难免有顾忌,多费很多手脚,说不定反被他占了便宜去。对付这种人就应该反其道而行,牛不喝水强按头,不管他用什么花招,我以力胜之。”
孙策忍俊不禁。“耍无赖?”
“不,一力降十会。”郭嘉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狡黠。
……
贾诩忽然打了个寒战,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两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出了门,扶着栏杆,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心中一阵阵的不安。
计算时日,李儒应该已经到了襄阳,也不知道他见到孙策没有。拖了这么久,孙策是什么态度,会不会见李儒,能不能答应他的条件,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实力不济,手里的筹码太少,仅有的几个筹码之一——盐还面临着孙策的威胁,他对谈判实在没什么信心。
目光一转之间,他仿佛看到前院走廊上有两个人影,不由得留了些神,凝神细看,认出那两人中的一个是太守府入职不久的贼曹吏毌丘兴,一个是他身边的羌奴胡车儿。胡车儿力气很大,随张绣一起来到并州,贾诩觉得他可用,就将他留在身边做卫士。
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了?贾诩很是好奇。他不动声色的下了楼,来到堂上,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胡车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纸。见贾诩坐在堂上,胡车儿有些诧异,停住脚步,看看楼上,又看看贾诩,悄悄的将手里的纸塞到了袖子里。
“君侯,你什么时候下楼的,我怎么不知道?”胡车儿咧着大嘴,一脸憨笑。
“下来一会儿了。”贾诩淡淡地看着胡车儿。“毌丘兴找你干什么?”
听到“毌丘兴”三字,胡车儿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袖子。贾诩看得真切,不紧不慢地又说了一句。“他是不是又给了你钱,让你来取往期的报纸给他看?”
胡车儿睁大了眼睛,舔了舔嘴唇。“君……君侯,你……都知道啦?”
贾诩哼了一声。羌人穷苦,生计困难,常以劫掠为生,偷东西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而是与生俱来的生活习惯。胡车儿跟了他之后,虽然依食无忧,这贪财和小偷小摸的习惯却是改不掉。好在他知道轻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偷,什么东西不能偷,贾诩也不苛责他。最近他有两次发现看过的报纸少了几份,过两天又找到了,此刻再看到胡车儿这神情,估计就是他偷偷拿去卖人情了。
这些报纸都是荆州、豫州来的,上面有不少商品的消息,河东商人比较关注,常有来打听的。只是不知道毌丘兴怎么会对此感兴趣,也许是替别人打听的。
“你们说了半天,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想找与汉中战事有关的消息,我不知道是哪一份报纸,随便找了一份给他,他说我拿错了,要我再找找。”
贾诩沉吟片刻,起身上楼,过了一会儿下来,将一卷纸交给胡车儿。“你找错了,他想要的是这个。”
第1946章 塞翁失马
胡车儿兴冲冲的去了不久,毌丘兴就来了,略显尴尬地站在贾诩面前。
胡车儿不识字,不知道贾诩给他的是什么。毌丘兴却一眼看出这不是什么通报消息的报纸,而是一份战纪。虽然不是汉中战纪,而是两年前的辽东战纪,价值还是比报纸要高出许多。
南阳有讲武堂,讲武堂的学习教材除了各种兵法之外还有不同战事的战事纪要。与兵法的教材不同,战纪原则上不外传,除了讲武堂的学生,外界不太容易得到战纪。从讲武堂学生那儿辗转得到的抄本也弥足珍贵。河东离南阳比较远,看到战纪抄本的机会更少。
贾诩打量着毌丘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就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宝藏。
由这次董越的事件,贾诩意识到自己的根基实在太弱,一旦董越被孙策拉拢,他连和孙策讲条件的筹码都不多。要想在并州、河东站稳脚跟,他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并州、河东世家不愿意搭理他,但毌丘兴这样的人不会拒绝他,尤其是并州人。并州面临匈奴人的威胁,尚武之风比较浓烈,但兵法与儒学不同,求学途径相对狭窄,除了上阵搏杀,在实战中积累经验,就只能看运气了。孙策建讲武堂的意义正在于此,他的部下之所以能成为精锐,除了他舍得花钱,擅长练兵之外,讲武堂无疑是关键的一招。
贾诩也一直想建讲武堂,但他没有那样的经济实力,也没有精力,凉州军中识字的人也有限,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人不足百数,大部分都跟着牛辅回了凉州。看到毌丘兴,贾诩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忽略了一个就在身边的宝藏,浪费了不少时间。
毌丘兴二十出头,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神情却有些怯怯。他身上的衣服还算整齐,能在太守府为吏,还有钱贿赂胡车儿,想来家境还不错,但仕途不会太顺利,辛苦一辈子,大概也就是千石之官,运气好,有贵人相助,也许可以官居二千石,到一个偏僻之地做太守、都尉。
“喜欢武事?”
“回君侯,天下大乱,保家卫国,非武事不可。”毌丘兴恭恭敬敬的答道。他很清楚,这是他的机会,如果能得到贾诩的赏识,他的收获绝不仅仅是一份战纪。
“学过兵法?”
“略知一二。”
“你知道这是什么?”
“知道,南阳讲武堂的战纪。”
“以前见过?”
毌丘兴点点头。“见过一次,是任城战纪的抄本,不太全。”
“任城之战啊,那场战事很有意思。”贾诩指指一旁的坐榻,示意毌丘兴坐下说话。
毌丘兴受宠若惊,再拜入座,说起了任城之战。他得到的抄本不全,只知道那一战大致是什么经过,具体的地形、兵力并不太清楚,可是仅从他了解的信息而言,这任城之战也不仅仅是贾诩说的有意思这么简单。任城之战就很复杂,既有袁谭、孙策,还有曹昂、泰山诸盗,当时的徐州牧陶谦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孙策一方参战的将领更多,关系错综复杂,激烈的战事之外还有大量的连横合纵。
毌丘兴尽可能的将战事经过梳理了一遍,贾诩听了,微微颌首。毌丘兴了解的情况不全,有一些臆测的地方,但不算离谱,可见还是有常识的,并非空谈之辈。
“依你之见,任城之战最妙之处为何?”
毌丘兴有些兴奋。“自然是吴王亲率骑兵驰援其父,又烧毁了袁冀州的辎重。这一战不仅解决了其父孙骠骑的危机,还迫使袁冀州决战,反客为主。”
“那他最大的失策又是什么?”
“未杀袁冀州。”
“哦?”
“如果当时吴王杀死袁冀州,何至于有今日?除恶务尽,否则必是后患。”
贾诩笑了。“此语当告知吴王,令知河东有人。”
毌丘兴讪讪地笑了两声,又有些不服气。“河东本是晋国故地,楚虽有才,问鼎于中原,却无奈晋何,退避三舍,亦能破之。”
贾诩大笑。“河东有豪气,不愧是卫霍故里。河东像你一样的俊杰一定不少,你可有志同道合之人?”
毌丘兴想了想。“绛邑令,襄陵贾逵贾梁道。”
“你是闻喜人,与裴氏子弟相熟否?”
“泛泛之交。”
贾诩没有再问。闻喜裴氏是大姓,毌丘兴与裴氏子弟不相往来,自然是门户太低,高攀不上。襄陵贾氏也是世族,但三代前就败落了,如今也算是寒门。从毌丘兴的交游足以判断毌丘兴的处境,属于他可以掌握的对象。毌丘兴如果和裴家交往过密,仕途坦荡,也就不会把他当回事了。他亲自上楼,取来任城战纪,交给毌丘兴。
“这份任城战纪可能完整些,你回去仔细研读,有机会我们再探讨。”
“多谢君侯。”毌丘兴大喜,离席拜谢。他听得懂贾诩的言外之意,他的回答并不能让贾诩满意,贾诩还要再考察他,看他有没有足够的资质。可想而知,贾诩不仅通晓兵法,而且见识不凡,就连吴王孙策的战绩在他眼中也算不上尽善尽美,大有商榷余地。如果能听贾诩点拨教导,对他大有助益。
毌丘兴收起战纪,兴忡忡地去了。贾诩坐在堂上,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浅笑。毌丘兴还是太年轻,略施小计就入彀了。笑容一闪即没,他又沉吟起来。刚刚读书时心惊肉跳,本以为毌丘兴与胡车儿有什么密谋,现在看来是误会了,毌丘兴这点事谈不上什么危害,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
贾诩沉吟着,外面忽然响起爽朗的笑声,贾诩一听,顿时眉头微颤。这个笑声不陌生,是曾经来过的赵衢。他忽然出现在河东,自然是长安又有事了。
唉,也不知道这些人又在折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