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啦,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孙策拍了一下陆议后脑瓜,顺势搂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会有怨气,不过我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臣明白。”陆议点了点头,神色稍缓。接到命令之前,他就猜到了江东系快速崛起会引起反弹,孙策会压制他们的功劳以保持平衡,却没想到处罚会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心里多少有些不解。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孙策的用意,此刻再听到孙策这句话,那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只是少年心性,一时还没法露出笑脸。
“抛开赏罚不谈,仅就武艺论,你刚才那一轮猛攻也只适合以强凌弱,难以持久,一旦遇到真正的高手,或者形势不利,又或者手脚施展不开的时候,你就会为人所制。为大将者,未算胜,先算败,岂能一味抢攻?”
陆议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我知道,就算骑兵不能大胜,你也能和董昭再战一场,万一不胜,还有我在你身后。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如周公瑾一般率三万人远征千里,没有人替你押阵,你准备怎么打?”
陆议倒吸一口冷气,露出惭色。
“我再问你,开战之前,你对敌我双方的战力是否了如指掌?你是否料到骑兵会大胜如斯?”
陆议窘迫地挠挠头。“大王批评得是,臣的确准备不足,如果能及时抽调文丑去增援陈到、阎行,绝不会让刘晔得逞,功败垂成。”
“朱桓是主将,责任在断。你是军谋,责任在谋。谋划不足,他如何能断?这一战若是白玉微瑕,这个瑕不在你,还能在谁?”
“是,大王批评得是,臣明白了。”
“我知道你能明白。”孙策松开了陆议,背着手,走到栏杆前,看着深沉的夜色。“你有多久没回吴县了?”
陆议想了想。“三年零两个月。”
“放你一个长假,回去陪陪家人。另外,尚香会与你同行,你一路上多照顾她。”
“三将军?她……去吴县?”陆议的脸突然通红,又掩饰不住喜色。
“尚香今年十三,有些事该准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来二去的总要些时间。当然,生儿育女的还早了些,你怕是要先纳一两个妾,你如果不反对,先在羽林卫里挑一个吧。”
陆议窘迫不安,丝毫没有指挥千军万马时的镇定自若。他是孙策身边的人,知道孙策对妹妹的关照,当初孙尚英嫁给曹昂,孙策可是派孟建去昌邑探望,看看曹昂有没有妾,妾是不是良善之辈,会不会威胁孙尚英。现在孙策主动让他纳妾,可真是不容易。
“会稽可能会分成两郡,新郡需要一个郡尉,我想让你去,避两年风头。如果不出意外,豫章也会分成两个郡,你如果想离家远一些,也可以去豫章。”
“但凭大王吩咐。”
孙策和陆议谈了很久,不仅听陆议亲口讲述了整个战事经过,还将刚刚收到的情报对陆议说了一遍。得知长安生变,陆议很关心。他对贾诩不太放心,担心他会因此坐大。从这十年的经历来看,贾诩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而且目光长远,擅长布局。眼下的形势很可能就是他处心积虑谋划的结果。
“如果他和曹操联手,挟天子以令诸侯怎么办?曹操急需凉州骑兵,他需要益州的钱粮,一拍即合。”
孙策笑笑。“如果他这么做,在我亲征之前,我一定会先派你出战。”
陆议没有再说什么,见时辰不早,躬身而退。
孙策又独自站了片刻,转身下了楼。他的后宫制度比较随性,但朔望都是在王后殿里过度,今天也不例外。来到王后袁衡房间时,房里正热闹,不仅袁权在,谢宪英也在。见孙策进门,袁权这才意识到时辰不早,看了一眼屋角的漏壶,掩唇笑道:“我们都散了吧,别影响大王休息。”
谢宪英也有些窘迫,起身行礼。
孙策摆摆手,看了谢宪英一眼。“伯阳虽然姓袁,我却是将他当兄弟看的,你转来转去,还是做了我的弟媳,也是缘份。伯阳这次有些出格,你以后要多加管束,别让吕小环那匹野马把他带偏了。”
“谨奉大王教。”谢宪英面红耳赤,有些紧张。“妾一定按照夫人教的驭夫之策,多加管束,不让他再闹出这样的事,让大王和夫人为难。”
孙策目光一闪,看看袁衡,又看看袁权,嘴角抽了抽。袁衡神情尴尬,袁权却抿嘴而笑,孙策一看就明白了,眯了眯眼睛。袁权佯作不知,领着谢宪英出去了。孙策在榻边坐下,袁衡安排人准备洗漱用具,转身关上门,拜倒在孙策面前,一边为孙策脱靴一边说道。
“大王恕罪,姊姊权宜之计,并非有意冒犯大王。”
“是吗?说来听听,姊姊这权宜之计究竟是什么。”孙策盘腿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说道。
袁衡窘迫不安,不知怎么应对。这时,门开了,袁权捧着水盆走了进来,接过话题,笑道:“驭夫如御马,既要好生喂养,又不能太放纵,听话就给甜头,不听话就抽鞭子。怎么着,大王也想试试,体验一下庶民夫妻的悲喜?”
“难道我还没试过?”
“是吗?谁对大王用过此术?”
“难道不是你?”
袁权蹲在孙策面前,将孙策的脚浸在脚盆里。“在大王的眼里,妾就那么蠢,用对付凡马的手段对付麒麟?”
第2168章 越活越年轻
孙策“噗嗤”笑出声来,抬起湿淋淋的脚,张开脚指,做势去夹袁权的鼻子。“巧言令色!”
袁权轻打了他一下,“啪”的一声脆响。“巧言还有,色却快没了。再过一年,妾就是三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色。”她偏着头,打量着孙策,似笑非笑。“大王当初不是看中色吧?要不然色衰爱弛,妾该知趣引退,少在大王面前出现,徒惹大王生厌了。”
“既然没有色了,就说说你的巧言。你以为把我比成麒麟就能轻轻带过?在你的眼里,我是那么蠢的人吗?”
见孙策原话奉还,袁权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她双手环抱于胸前,仰着头,笑盈盈地看着孙策,面如玉盘,眼如新月。“夫子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又云: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夫妻之道亦是如此。上智如麒麟,不言而明。下智如驽马,言而无用。唯有中人如凡马,驭之得当,可为良驹,建功立业,志在千里。驭之不得当,则为烈马,车翻人伤,毁家灭户。谁来驭之?为人子时,父母驭之。为人夫时,自然妻驭之。大王读《晏子春秋》,不知御者之妻乎?听妻一言,御者而为大夫。”
孙策一时无言以对,盯着袁权看了半天。“你这巧言果然厉害,我看晏子见了你也要甘拜下风的。”
“大王谬赞,妾不敢当。虽说夫子亦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毕竟真能做贤者师的还是少数人。就夫妻之道而言,纵使夫子在世,怕是也不能及大王一二,妾又何敢置喙,用什么驭夫之术?妾虽非上智,所幸免于下愚,又侍候大王左右多年,总能有所进益吧。”
袁衡附和道:“姊姊说得有理,别的不说,男女平等,有哪位圣人说过?明明八古姓皆以女为部,却没有一个人承认女子可与男子比肩,就连夫子也将女子与小人并列。妾等生而有幸,能遇见大王,却不免患得患失,担心大王走得太快,世人跟不上大王,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孙策听出了言外之意。“你们听到了什么?”
“大王,你怕是不知道,你不仅不能和普通男子同仇敌忾,反倒惹了众怒,成了他们的公敌呢。”袁权白了孙策一眼,笑着搬起孙策的脚,放在膝上,用布巾帮他擦干。
“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就因为你提倡男女平等,如今越来越多的女子抛头露面,学文练武,不仅抢了很多男子的事,还让男子纳妾成了一个非常困难的事。常言道,娶妻论家,纳妾论貌,原本很多人纳妾就是图美貌,愿意为妾的也大多是有容貌而家境一般的人家。如今女子可以做事,纵使家境一般,也能自谋生路,自食其力,若是再有些容貌,何愁不能嫁个中意男子,谁还愿意做妾?”
听着袁权说些民间的事,孙策既觉得陌生,又有些熟悉。他想起了二十一世纪,男女一起在职场上打拼,除了极少数精英,绝大多数男人还真不是那些有颜有才的白骨精对手,大女主的影视剧倍受追捧,正是这种世态的表现。汉代虽然已经儒学当道,男尊女卑的观念已经出炉,却还没有大行于世,尤其是民间,女子的地位远比后世高,他提出男女平等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几年下来,效果也比他预期的要好,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
很多人都觉得女人智力、体力不如男子,能上位都是靠出卖色相,至少是利用性别优势,实际上这都是偏见。论体力,女子的确不如男子,可是论智力,女子不仅不弱于男子,反而略有优势。据科学家研究,在数理逻辑上,男女相差不大,可是在阅读能力上,女子优势很明显,综合而言,女子其实比男子更有智力优势,至于耐心、细致之类的素质,更是女子的长项。
换句话说,如果不存在社会、心理上的成见,公平竞争,对体力要求不高的领域,女子比男子更有优势。汉代既有的学业以经学为主,都能有蔡琰这样的女子脱颍而出,力压群雄,在木学、商学这类非传统学术领域,所有人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女子出头比男子还要容易。
有了谋生的手段,能够自立自足,愿意委屈自己做妾的女子自然少了,至少纳妾的门槛提高了。对高门大户来说,这个影响暂时还不明显,比如杨修,一样可以让谢煚心甘情愿的送上女儿,可是对门户一般的普通男子来说,这个影响就大了。袁权说他成了公敌也许有点夸张,但影响肯定不小,说不定还有些怨气和怨言。
“伯阳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纳吕小环为妾?”
袁权将孙策的脚放进被子里。“这倒不是。他就是皮痒了,想找点刺激。”
“就和令尊当年在洛阳街头劫人财物一样?”
袁权停住动作,斜睨着孙策,佯怒道:“你还是等他半夜托梦告诉你吧。”话音未落,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好了,妾解释过了,大王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妾就等着大王的惩罚,回去待罪了。”
“别急啊,最近太忙,也没时间和你们聊天。难得有空,多聊一会儿。”
“今天不方便。”袁权眨眨眼睛,转身就走。孙策一把拉住她,一本正经的说道:“不正经。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了解一下汝南世家的想法。”
“春宵苦短,大王舍得辜负,妾还舍不得呢。”袁权红了脸,扭过头去。“美人易老,韶华易逝,妾要珍惜每一次机会呢。谈公事,白天更好。”说着,挣脱孙策的手,忍着笑,飘然远去。
孙策扬声叫道:“那你倒是什么时候方便啊?”
袁权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三天后,妾香汤沐浴,恭候大王的光临。”
袁衡过去,掩上房门,回到梳妆台前坐好,开始卸妆。孙策摇摇头,躺回榻上。“阿衡,姊姊越来越调皮了。”
“那可是大王的功劳,怨不得旁人。”袁衡笑道:“姊姊嘴上说着怕老,心里却是越活越年轻了。妾真是羡慕她,将来若能和她一般,也就心满意足了。”
孙策转过头。“阿衡,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说这话,可有点不对。姊姊对你可是全心全意。”
“以前是,现在可不是了。”袁衡脱了外衣,挂在床头的衣架上,又解下孙策的外衣,一并挂好,上了床,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抱着孙策的腰,惬意地吁了一口气。“她的心能容一石,八斗归了大王,我和伯阳占一斗,其他人共一斗。”
“噗!”
“大王以为妾言过其实?”
“不,只是……有些耳熟而已。”孙策轻抚着袁衡的背,欲言又止。
袁衡抬起头,瞥了孙策一眼,不安地扭了一下身体,沉吟片刻,又道:“大王想和姊姊说什么,能和妾说说么?妾也许不如姊姊聪颖有见识,可是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许能帮大王一点。”
“你太谦虚了。”孙策笑笑。“这两年,你进步很快,处事得体,连虞相都夸你了。他可是难得夸人的。有件事,我正想和你们商量,姊姊不在,就先和你说说,你有机会先和姊姊说一说。”
“什么事,这么重要?”
“张相、虞相建议建太学,还要任命太常,掌文教之事。他们希望选一个既能通晓儒门经籍,又能通晓百工之技的全才任太常,以示兼容并蓄的学风。可是我想来想去,这个人选不好找。”
孙策把来龙去脉仔细地说了一遍。袁衡年少,没有从袁家继承多少处理大事的能力,但她为人聪慧,这些年一直跟着袁权周旋于各世家之间,却又与袁权不同——她和汝颍世家没有太多直接的经济瓜葛,相对更自由一些,能够居中平衡各派系的力量,眼界也更宽一些。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她有袁权的保护,没有生存的压力,有足够的时间读书、求学,而且从求学的一开始就接触新学,学问底子比袁权好。虽然境界中等,谈不上一流,眼界却还是有的,对学界的动向也非常清楚。
听完孙策的话,袁衡赞同孙策的观点,要找出一个既精通儒门经籍,又要通晓百工技艺的人实在太难了,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可能。张纮、虞翻都是学者出身,他们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却提出这样的建议,背后或许有其他不便言明的原因。
“大王,妾有一个想法。”
“你说。”
“既然不能求全,不如求其根本。儒门经籍不是根本,百工技艺更不是根本,真正的根本是道,选一个精通根本之学的人做太学祭酒,然后再从各门学术中挑选精通本门学术,却又不排斥其他学术的学者任本门祭酒,或许能让更多的人满意。至于太常,只需要他兼通各门技术即可,不必精通。”
孙策想了想,觉得有理。“那你觉得什么学术最接近道?”
“当然是算学。大王你想,哪一门学问能离开数?百工之学就不用说了,每一个数都很重要。儒门六经以《易》为首,易重象数,不可离数。兵学运筹,十三篇第一篇就讲算,粮草、物资,非算学高手不可。算学乃是诸门学术之本,就算不是根本,也是离根本最近的学问。”
孙策笑了。“阿衡,我也觉得算学是所有学术中的皇后,现在由你这个王后提出,再合适不过。”
第2169章 南中有英豪
建太学,任太常,选祭酒,本质上不是学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至少对张纮、虞翻来说如此。
不过孙策还是觉得不能纯以政治手段来解决学术问题。学术需要一定的独立性,完全依附于政治不仅对学术自身发展不利,还会反噬帝国的根基。经学就是一个例子,儒学看似得到了独尊的地位,却也失去了独立性,当黄老和法家都不足以抗衡的时候,他们自己掐了起来。为了胜出,争相向皇权献媚,结果双双落败,玄学兴起。
历史的玄学正式登上舞台是魏正始年间,但苗头却要早得多,汉末清议中已经有玄学的话题。相对于一心要为天下立纲纪的经学,玄学更注重个人,有自我意识觉醒的意义。如今因为孙策的到来,玄学的出现又提前了至少一代人。
当然,现在的玄学已经不是原本历史上的玄学,有以徐岳为首的算学研究为根本,木学、商学、本草等实学为枝叶,现在的玄学已经有点自然哲学的意思,最时髦的话题不是经义,而是潮起潮落、日月经行的道理,严畯的《潮水论》几经修改,已经成为水师将领必读的入门文章,严畯自己也改变了之前的态度,对这篇文章非常重视,正在拓展研究,准备写成一部专著。
类似的文章还有很多,徐岳也成了最忙的人。一是向他求学的士子越来越多,二是需要用数学来解决的问题越来越多。很多人都认识到了数学在学术中的重要性,甚至有些矫枉过正。袁衡的态度就是这种风气的代表。她本人对数学并不精通,却不妨碍她喜欢去听徐岳的讲座,也不妨碍她与各家夫人们一起聊有关数学的话题。
听不懂没关系,这是一种时尚。在这种心理主导下,提议徐岳做太学祭酒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孙策想得更远。数学是基础科学,仅靠徐岳和他那几个弟子的兴趣是不够的,要发展壮大,最好能专门成立一个数学院或者类似的机构,多培养一些人才。太学也应该有所规划,最好能建成一个综合性大学,不仅有要数理化,也要有文史哲。
只是学生好招,先生难求,而建一所综合性大学的投入更是惊人。这不是一次性投入,以后每年都要给。如果不认真统筹,巨量的投入不能成为学术进步的动力,却成了一些人眼中的肥肉,成了腐败的黑洞,那就太失败了。
孙策一时浮想连翩,竟忘了身边的袁衡。袁衡也不说话,静静地伏在孙策身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挑起一道浅浅的弧,像小狐狸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孙策这才想起佳人在侧,自失一笑。“阿衡,你知道你今年最根本的任务是什么吗?”
袁衡撅了撅嘴,笑容散去,露出一丝惆怅。
孙策捏了捏她的嘴。“别郁闷了,嘴都能拴头驴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袁衡的脸立刻阴转晴,像个孩子似的笑出声来。虽然贵为王后,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有故事听,心事就去了一大半,而孙策愿意讲故事给她听,剩下的那一半心事也可以暂时放一边,先享受二人世界。
“一个关于把柄和漏洞的故事。”
“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袁衡撑起身,吹灭了灯,脖子看起来更加修长,像天鹅一般优雅,单薄的丝衣遮不住胸前的青春,让孙策挪不开眼睛。不经意间,当年总是躲在袁权身后的小姑娘长大了,风韵不输当年的袁权啊。
“当然好玩。”孙策伸出手,从背后搂住了袁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