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随逢纪入府,来到中庭,不少掾吏正在等候。他们只知道外面来了人,逢纪亲自出迎了,却不知道是谁,此刻见一中年儒者跟着逢纪进来,五官端正,风度翩翩,不免好奇。逢纪引华歆上堂,临阶而立,然后拍拍手掌,便掾吏们聚拢来,隆重介绍华歆。
青州、冀州接壤,平原郡更是与冀州毗邻,知道华歆的人还真是不少,此刻听说眼前这人便是华歆,又惊又喜,纷纷上前见礼。虽然有人也好奇华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没人冒失此刻去问。
一时间,堂上阶下一片客套声,气氛极是热烈。逢纪看在眼里,暗自欢喜。双方分宾主落座,逢纪再次问起华歆青州形势,华歆也不推辞,将青州世家的惨状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涕泪俱下,悲恸不能自已,闻者无不落泪,想到自身的情况,更多了几分不安。
青州与孙策没有直接发生冲突,青州世家只是不支持孙策的新政,又在袁谭兄弟进攻青州时予以响应,便遭到如此报复,冀州先是支持袁氏父子,多次与孙策大战,现在又支持刘备,孙策若是得了冀州,又岂能饶过冀州世家?要想逃过此劫,还得同心同德才行啊。
逢纪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更觉得华歆来得是时候。他与华歆谈了一下,表达了希望华歆留下来帮忙的意思,并且表示,只要华歆同意,他可以向中山王推荐,中山王必能重用华歆。
出乎逢纪的预料,华歆拒绝了。
第2214章 一盘散沙
面对逢纪的疑惑,华歆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刘备能战胜孙策吗?
逢纪神情漠然,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他摆弄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忽然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子鱼莫不是沈友、徐琨的说客?”
华歆从容不迫。“元图是可以游说之人吗?如果是,我倒是想做个说客,解兵争,积阴德。大战一起,死伤数以万计,英俊残灭,百姓涂炭,青州之祸现于幽冀……”
“子鱼,你觉得我是可以游说之人吗?”逢纪打断了华歆,嘴角微挑,有些不以为然。
“不是。”华歆暗叫可惜,脸上却不露丝毫。“所以我只求衣食,暂避一时。一旦战事推进到冀州境内,高唐太平,我也许就可以还乡了。”
逢纪抬起手,用尾指挠了挠鬓角。这几天实在太忙,连休沐的时间都没有,头皮发痒。“子鱼听到了什么消息,何以觉得战事会推进到冀州境内?据我所知,兖州还没谈妥呢。”
“你觉得兖州人还能支持多久?”
逢纪没吭声。他虽在中山,却清楚冀州内部分歧很大,根本腾不出手增援兖州,朱灵如果不能及时撤回冀州境内,必败无疑。袁谭地盘日蹙,四面受敌,兵力严重不足。这也正是他袭取冀州的机会,但他不希望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一旦僵持,只会两败俱伤,渔翁得利。所以他不仅需要速战速决,更需要迅速稳住冀州,迅速形成合抗,对抗孙策随时可能的进攻。
这需要他维持与冀州世家的关系,没有冀州世家的支持,这两个目标一个也不可能实现。
可他又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如果仅仅依赖冀州世家,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就算他的谋划得以实现,成果也会被冀州世家攫取。袁绍入主冀州的时候,汝颍系人才济济,都被冀州人压制住了。他孤身一人,拿什么和冀州世家抗衡。
他希望华歆能够支持他,吸引一批青州才俊来到中山。但华歆只想寄寓,不想出仕,这让他有些失望。而且从华歆的语气来看,他对天下形势很悲观,不想抛头露面,引起孙策的注意。
“子鱼,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子鱼能直言相告。”
“你是说我为什么不去辽东、辽西吧?”
“是,你与邴根矩、管幼安共称青州一条龙,同窗数年,如是只为衣食考虑,去找他们岂不更合理?辽东、辽西的形势可比中山强太多了。”
华歆叹了一口气。“不瞒元图,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一想到下邳陈氏的遭遇,便觉心寒。”
“下邳陈氏?”逢纪很惊讶。他当然知道下邳陈氏被族灭的事,但此事与华歆有何干系?如果仅仅是同病相怜,似乎不必如此,青州被族灭的世家也不少。
“元图可能不清楚,我年轻时,曾与管幼安一起就学于陈公伯真(陈球),下邳陈氏是我的师门。歆也书生,无力为师门报仇,只能隐居不仕,苟且偷生。且华氏是高唐著姓,与邴根矩、管幼宁略有不同,让我像他们一样依附孙吴,实难从命。如果元图有为难之处,也不勉强,我再寻他处便是了。”
逢纪恍然大悟。原来华歆和下邳陈氏还有这么一段渊源,那倒是情有可原了。见华歆起身欲走,逢纪连忙拦住他。“子鱼,我一时失言,千万莫怪。既然如此,你就先在中山住下吧。若有闲暇,帮我写几篇文章,教几个孺子,也是好的。”逢纪转身取来几部文集,放在华歆面前。“喏,这上面有邴根矩、管幼安的文章,我正想着怎么应对呢,正好你来了。龙头在此,龙身、龙尾岂是敌手。哈哈哈……”
逢纪大笑,华歆拿起文集翻了翻,欣然从命。
……
虽然华歆不肯出仕中山,逢纪还是向刘备汇报了华歆的到来。刘备曾任平原相,对华歆的名声有切身感受,只是当初名望太低,够不着华歆的门槛。如今华歆主动来到中山避祸,他当然不能失礼。
刘备亲自登门拜访华歆,向华歆请教学问和时势。华歆不接受官职和馈赠,却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与刘备纵论天下大事。因为没有君臣关系,他不用顾忌太多,说话坦率真诚,虽然并非都是刘备爱听的,却时有新见,对刘备颇有启发。
在群臣之外,能有这样一个名士做朋友,刘备很满意。他隔三岔五的来向华歆请教,有时候还带着近侍或宗亲子弟。近侍中有一些是冀州世家子弟,他们见过华歆之后,为华歆的学问和风采折服,纷纷向亲友宣传华歆。
华歆的到来,迅速引起了崔钧等人的警惕。虽然华歆没有出仕中山,也有充足的理由,却无法让他们安心。不管华歆与否,他的到来都成了逢纪想培植个人力量的象征。
很快,有人便挖出了一个事实:华歆当年在陈球门下求学,除了管宁之外,还有一个著名的同窗:刚刚过世的大儒郑玄。郑玄比华歆年长三十岁,不是一辈人,但他们肯定有交情,陈球去世时,他们曾一起参加葬礼,并在陈球墓前刻碑留名。
郑玄的影响力有多大,所有人都清楚。郑玄虽然死了,但冀州、青州还有很多他的学生,其中最著名的如乐安国渊、清河崔琰,如今可都在冀州担任要职。逢纪拉来华歆做幕僚,很可能是要和国渊、崔琰等人套近乎。有了这些人的支持,再加上袁熙与逢纪的旧交,逢纪的实力足以和他们抗衡。
有了这样的担心,崔钧等人对联络袁熙、袭取冀州的事不热心了,他们提出各种理由进行阻扰、拖延,一会儿是冀南世家强势排外,就连袁绍都镇不住,大王入主冀州,恐怕也不会受到欢迎;一会儿袁熙太软弱,能力不如袁谭,以弟篡兄,于大义也不合;一会儿大军数量有限,尤其是骑兵数量不足;一会又担心钱粮不足,两面作战,恐怕供应不上,需要多准备一些时间,最好等到秋后。
逢纪焦头烂额,寸步难行。但他不认为这是因为华歆的到来引发的,反倒更加反感冀北世家的顽固和不可理喻。他苦劝刘备,希望他能力排众议,迅速出兵冀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孙策全取兖州,四面合围,他们就自顾不暇了。
刘备信心不足,迟迟没有决断。
时间一天天过去,逢纪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第2215章 少年意气
邺城外,袁绍墓前。
魏王袁谭拱着手,眯着眼,看着巨大的封土堆,面庞消瘦,神情淡然。
袁熙、袁尚站在不远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地看一眼袁谭的背影,眼神很复杂,说不出是具体什么感觉。年幼的袁买站在一旁,脸色茫然,眼神怯怯。站在袁谭身后的沮鹄看得分明,不禁叹了一口气。袁氏兄弟不和,袁熙、袁尚已经连表面上的敬畏都不在乎了,即使是在袁绍的墓前。
冀州崩溃在即,只看那只锤子什么哪个方向敲下。沮鹄心中凄凉,忍不住上前半步,凑在袁谭身后,耳语道:“大王……”
袁谭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看了沮鹄一眼,又看看远处的袁熙、袁尚。感觉到袁谭的注意,袁熙立刻闭上了嘴巴,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
“回去吧。”袁谭转身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沮鹄跟了上去,袁谭想了想,又道:“叫他们两个过来,与孤同车。”
“大王,这不合礼仪。”
“孤有事要和他们说。”
沮鹄看看袁谭,没有再吭声。他跟随袁谭多时,知道袁谭虽然随和,一旦做了决定,却很少有人能劝得回。袁谭要找袁熙、袁尚谈什么,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他正犹豫,袁谭又催了一声。沮鹄无奈,慢慢向袁熙、袁尚走去。见沮鹄走过来,袁熙、袁尚都警惕起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位将军,先王墓前,不追思先王功德,寄以哀思,心神不属,怕是不合礼法吧?”
袁熙冷笑不语,袁尚变色道:“沮伯志,你这是欲加之罪……”
沮鹄摇摇头,指指一旁的侍御史。袁尚立刻闭上了嘴巴。沮鹄说他们失礼,他还可以据理力争,但是在袁绍墓前大声喧哗,被御史弹劾,那可无法辩解。他咬牙道:“沮将军这是要陷我于律法吗?”
“岂敢,只是提醒将军慎独而已,并无他意。二位将军,大王有请。”
袁熙、袁尚看看远处的王驾,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安。袁熙还没话,袁尚又梗起了脖子。“去便去,听听王兄说些什么。我们又没犯错,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说着,担着袁熙大部向袁谭的马车走去。沮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袁熙、袁尚听到脚步声,心中不安,却又不愿回头示弱,气势不免弱了三分。来到马车门,沮鹄抢上一步,敲响了车门。
袁谭的声音在车里响起。“显奕,显甫,上来吧。”
“喏。”袁熙、袁尚躬身行礼,拉开了车门。袁谭坐在车里,靠着车壁,一手托腮,眼神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袁熙、袁尚上了车,在袁谭对面就座。袁谭这才缓缓转过头,做了个手势。沮鹄会意,关上门车,又示意其他人则离得远一些。
车内,袁谭保持着靠窗的姿势,一动不动。袁熙、袁尚并肩坐在对面,腰背挺直,神情紧张,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咽了几口唾沫。这几个月来,袁谭的话越来越少,平时便也罢了,现在咫尺之遥,压力陡增。
“显奕,刘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刘备?”袁熙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慌乱。
袁谭转过头,平静如水。“你不会以为你和刘备的联络我一无所知吧?”
袁熙的眼角抽了抽,额头沁出一层汗珠,手也摸上了腰间的刀柄。袁尚也悄悄挪了挪,将刀移到合适的拔刀位置。袁谭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们,嘴角渐渐扬起。
“我本来想,若是刘备率部进犯,我就命你们率兵阻击,顺理成章的将兵权交给你们。现在看来,刘备怕是不会来了。”袁谭伸出手指,揉着太阳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腰间取下装有王玺的革囊,扔在小案上,就像扔一个不值钱的杂物。“中山王不敢来,吴王却随时可能到,义不再辱,我不想再被他俘虏一次。你们谁有信心击败他,就收了这颗王玺,守住魏国。若能平定天下,完成父亲的遗愿,那就再好不过。”
“大王,这……”袁熙、袁尚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顿时乱了阵脚。
“不着急,你们慢慢想。王玺就在这儿,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取走。”袁谭顿了顿,又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兄弟相残。争天下争不过吴王,再闹出兄弟相残的惨剧,惹人笑话,父亲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他迟疑了片刻,垂下眼皮,看着案上的王玺,叹息道:“当初若不是他与公路叔父兄弟阋墙,又何至于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显奕、显甫,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个教训。”
袁熙咬咬牙。“王兄,退位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袁谭眉头轻颤。“何公在鹿门山寻了一个隐居之处,据说风景甚佳。我将和他一起隐居,从此不问世事,度此残生。行了,你们下去吧,想好了再来告诉我。”说着,抬起手,示意袁熙、袁尚自便。
袁煕正待再言,袁谭却已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景色。袁熙、袁尚见状,只好闭上嘴巴,推门下车。随侍的沮鹄颇有些意外,上前请示袁谭行止。袁谭示意回城,沮鹄领命,关上车门,示意御者出发。马车缓缓起动,留下袁熙、袁尚站在路边。
随侍的骑士依次过去,袁熙举起手,在面前挥了挥,扇去马蹄踢起了灰尘。“显甫,你意下……如何?”
袁尚看着远处被骑士夹侍的马车,思索良久。“二兄,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
“不,我说的是你和刘备联络。”
袁熙顿时语塞。袁尚歪着头,打量着袁熙,脸色很难看。“刘备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这不是引狼入室么,他若是进了魏国,还能留我兄弟性命?”
袁熙窘迫不堪,面红耳赤。这件事,他一直比较犹豫,都是逢纪从中撮合。如今逢纪那边没了消息,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又被袁谭一语道破,正自后怕,面对袁尚的指责,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袁尚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袁熙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着他来回走动,忽然之间有一种错觉。兄弟几人之中,袁尚最像父亲袁绍,不仅长得像,走路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相比之下,兄长袁谭更像他的生母李夫人,性格也和父亲不太一样。
袁熙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就算兄长袁谭让出魏王之位,这个机会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三弟袁尚不仅像父亲,更有其母族的支持。刘繇本人还有交州作战,大量的兖州世家退守冀州,也因为袁尚生母刘夫人的缘故支持袁尚,不可能支持他。
那我折腾个什么劲?是谁做魏王,对我来说有区别吗?
就在袁熙胡思乱想的时候,袁尚突然停住了脚步。“二兄,大兄说要让王位,隐居鹿门山,是真心话,还是敷衍之辞?”
袁熙怏怏的回了一句。“不知道。”
“依我看,应该是真的。”袁尚眼神闪烁。“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任城之战,他被孙策俘虏过。面对孙策,他已无战意,如今虽机缘凑巧,得了王爵,裂土封国,却无信心守住,更无信心击败孙策,逐鹿天下。趁着战事未起,让出王位,既可以避免再受辱,又得将重任让与你我,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袁熙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头附和。袁尚看得清楚,暗自得意。袁熙什么性格,他一清二楚,制服他太容易了。
“二兄,这魏王之位,你有意否?”
袁熙愣了一会,不满地看向袁尚。“显甫,我有意就能做吗?”
“二兄如此有意,当然能做。”袁尚露出狡黠的笑容。“兄弟相及,长兄让位,自然应该由你继位,除非你不想做。二兄,你想做吗?”
袁熙张口结舌,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袁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想做魏王,但他也清楚,如果袁尚不支持,他这个魏王是做不长的,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让他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他又实在不甘心。
袁尚也不着急,等了一会,又道:“二兄,你如果做了魏王,我做了中山王,你我兄弟据有幽冀,就算面对孙策也有一战之力。天子战殁,关中朝廷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曹氏父子困守益州,也无争霸天下之力。他又是我袁氏故吏,待我兄弟得了天下,他还能不俯首称臣?”
袁熙愣住了,瞅着袁尚半天没说话。你想得真远啊,居然想击败孙策,令曹操称臣?
“显甫,你是不是……”
“痴心妄想,夜郎自大?”
“呃……”
“是的,的确有些痴心妄想。可是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就算做了魏王又能安稳几天?还不如随大兄去鹿门山隐居。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果我们都不敢想,还有谁敢想?大兄说得对,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因为当初父亲与公路叔父生了分歧,兄弟不合。若你我同心,区区孙策,何足道哉?天下士大夫受其新政荼毒,苦吴久矣,物极必反,这正是你我兄弟奋起反击之时。”
袁尚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白皙的脸庞泛起兴奋的微红。
袁熙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2216章 野心
没给袁熙多少考虑的时间,袁尚就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
和刘备联络,诱其袭击邺城,一举重创他,得手后反攻中山,拿下幽州,实现自父亲袁绍以来的宿愿。届时袁熙拥冀州,袁尚拥幽州,以冀州土地、户口为根基,合幽州之突骑、冀州之步卒,足以割据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