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0章 孙权回来了
大雷山,楼船缓缓靠上码头,楼船上垂下船矴(石锚),固定住船体,又扔下粗如手臂的麻绳,迎上去的士卒接过麻绳,系在石柱上。跳板放下,等候在码头上的孙匡提起衣摆,上了跳板,上了船,一眼看到孙权站在甲板上,神情木然。孙匡走到他面门,他才慢慢地转过头,咧了咧嘴,露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季佐,你长高了。”
孙匡打量了孙权片刻。“二兄,你黑了,也壮了,孔武有力。”
孙权扬了扬手,欲言又止,转身勾了勾手指,几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向孙匡行礼。孙权扬扬眉。“喜欢哪个?二兄送你。”
孙匡连连摇手。“不敢,不敢,我对这些蛮夷女子可没什么兴趣,二兄还是自己留着吧。”他拉着孙权下船。“阿翁的伤势如何?”
“我起程的时候,他还不能起身。”孙权脸上仅存的一丝笑容散去,眉宇间满是浓浓的忧虑。“但愿华佗能救他,要不然……”他咂了咂嘴,飞快的扫了一眼山脚下的大营,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孙匡心知肚明,没有再说,引着孙权下了船,走过长长的廊桥,又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了山。孙权低着头,沉默的跟在后面,只是不时扫一眼大营。从山路上俯瞰大营,可以清晰地看到大营里的情形,甚至能看到中军将台上大大小小的身影。
其中一个挺拔的身影刺痛了孙权的眼睛,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
孙策回到吴县之后,吴太后便搬到大雷山居住,占据了山腰最好的一座院子。王后袁衡等人的院子都在其下,散布在树荫花丛之中,随着山路回转,偶尔露出一角飞檐。
“大雷山好像多了不少院子,大王又纳了几位新夫人?”
“没有。”孙匡说道:“你刚才看到的那几座院子是我们几个的,还有一些客舍,舅母、姑母她们若来,就住在那里。”
“你们也住在山上?”
“其实常住的就是我一个,阿朗住在军营里,叔弼、小妹……”孙匡忽然意识到这时提孙翊和孙尚香不太合适,连忙闭上了嘴巴。孙权听得分明,却佯作不知,心里想着自己这次回来,怕是无缘军营了,至于能不能和孙匡一样住在这里,还要看大兄孙策的心情。待会儿见了母亲吴太后要好好求情,能在大兄面前为自己说话的也就是她了。
两人上了山,来到吴太后的院子前。院子里很安静,孙河站在门前,含笑相迎,将孙权、孙匡径直引到后院的花圃。花圃不大,依着山势垒了一些假山,上面摆着几盆花木,样式小巧,新颍别致,吴太后拿着剪刀,正在修剪枝叶,姑母孙夫人在一旁陪着,两人有说有笑,神情轻松。
听到脚步声,吴太后转过头看,看了孙权一眼。“回来了?”
“阿母……”孙权挤出两滴眼泪,抢上一步,刚要跪倒行礼,吴太后手一抬,手里明晃晃的剪刀正对着孙权的脸。孙权吓了一跳,连忙后退,脚下一慌,撞倒了一盆花,“啪”的一声摔成几瓣。吴太后见状,心疼得脸都抽了,跺足道:“仲谋,你这闯祸精,一回来就毁了我一盆花。你可知道这花是哪儿来的?”
孙权窘迫得手足无措,脸色通红。
孙夫人见状,笑道:“太后,你这可有点不讲理了。仲谋刚刚回来,你拿着剪刀对他,他自然紧张。花盆碎了,花还在,再换个盆就是了。”见孙权还在后退,她又说道:“仲谋,你站在那儿别动,真要踩坏了,可就救不回来了。”
孙权连忙站定,一动也不敢动。孙夫人叫了一声,徐华从一旁转了出来,手里拿着花锄,迅速地扫了孙权一眼,便将眼睛转了开去。看到地上的碎盆,她放下花锄,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花,到一旁去了,身形一转,便消失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皮肤黑黑的少女,将地上的碎盆、泥土清理了。
借着这个功夫,吴夫人打量了孙权两眼,重新转过身后,不紧不慢地问道:“路上还好?”
孙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还好,一路风平浪静,只是经过金门岛时遇到了大风,耽搁了两天。”
“金门岛?”吴太后神情疑惑。“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孙夫人说道:“一个新岛,据说在东冶外的海上,去夷州寻金的船队从那儿起航,寻个吉兆,才起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
吴太后恍然,连连点头,又问起孙权的行程。她一边问,一边和孙夫人闲聊,不时修剪一下花木,有一搭没一搭的,像是平时说家常。孙权倒是慢慢平静下来,说话也顺畅多了。过了一会儿,徐华将换了花盆的花送来,放在原处。孙权这才有机会细看,却是一盆没见过的花,花如牵牛,却比牵牛花更大一些,边缘如角状,隐约能看到淡淡的紫色花边。
徐华放下花,转身走了。孙夫人说了一会,也有事走开了,同时叫上了孙匡。她刚刚出了门,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吴太后便没了声音。孙权心里一沉,莫名地又紧张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吴夫人转过身,放下手中的剪刀,在一旁的山泉细流中洗了手。孙权连忙取出手绢递了上去。吴夫人抹了手,在花棚下的石凳上坐下,眼皮一抬,打量了孙权一眼。
“去了交州几年?”
“五年有余。”
“作战尽兴否?”
孙权咬着嘴唇,不吭声,半晌才道:“阿母,我知道我用兵不如大兄,可是这一次……真的不怨我,是士燮兄弟……”
“是不是你的责任,到时候去向你大兄说。我只问你,还想统兵吗?”
孙权一言不发,吴太后看在眼里,不禁一声轻叹。“也不知道你犯的什么犟,非要统兵。像季佐一样,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你大兄若是得了天下,还能亏待你不成,能统兵的去边疆为藩,不能统兵的在中原为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多好的事啊。”
孙权愣了一下。“不能统兵的……也能封王?”
“治理天下,不仅需要能统兵的将领,还需要其他人才。你看看季佐,他就喜欢读书画画,不也有用武之地?不久前,他才印了一部画集,马上又要印第二部了。有名有利,还能为我们孙家挣名声,我觉得挺好,你大兄也满意。你为什么不能学他,非要统兵征战?我们孙家缺能用兵的人吗?”
孙权欲言又止,低了头,半晌才道:“依阿母便是。”
“不是依我,是依你自己。”吴太后白了他一眼。“好好想一下,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又擅长做什么,晚上你大兄设宴,为你接风,你自己再跟他讲。”
“喏。”
吴太后见孙权情绪低落,问一句才答一句,不问就坐着,半天也没反应,知道他心情低落,不忍再说,拿起剪刀,重新修剪花木去了。孙权坐着无趣,跟了过去,打打下手,倒也默契。
……
孙匡出了花圃,与孙夫人道别,正准备出门,徐华从一旁闪了出来。
“幺叔,你有空吗?”
孙匡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跑得气喘的徐华。“有事?”
“嗯,有事想求幺叔,又怕幺叔为难。”徐华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事啊?很麻烦?没关系,我解决不了,还有我王兄嘛。只要他出面,有什么事解决不了?”
“大王日理万机,我怎么敢用这种小事去打扰他。其实也没什么,我听说蔡大家要来建业开讲,想请幺叔得空问一问,看她还收不收学绘事的弟子。我……我想拜她为师,学习绘事。”
孙匡眉毛一挑。“你想做她那样的大家?”
“没有,没有。”徐华连连摇手。“我哪有那样的天赋,只是想学一些皮毛,自娱自乐罢了。”
“那你别麻烦她了,我教你吧。”
“不行,不行……”
“你看不起我?”
“不是啦,不是啦。”徐华满脸通红,扭捏着不肯说。孙匡正自疑惑,姑母孙夫人从一旁走了出来,瞪了孙匡一眼。“你的绘事当然是好的,只不过有些不方便,还是向蔡大家学的好。你别多问了,就说蔡大家什么时候来,还收不收弟子。”
在姑母面前,孙匡也不敢放肆,连忙应了此事,等蔡琰来吴县开讲时,将徐华引荐给她。“别人也许不成,阿华想拜师,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若是面子不够,请大兄出面便是。”
“这种私事,最好不要请你大兄出面。如今吴国疆域渐广,他要操心的事多着呢,我们也帮不上忙,能不麻烦他,尽量不麻烦他。”
“姑母英明。”孙匡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难怪表兄那么识大体,都是姑母教导有方。”
“你这竖子,就是嘴甜。可惜阿华和你差着辈份,要不然……”话说了一半,突然又停住了,眼神瞥了一眼孙匡身后。孙匡回头一看,见孙权站在门口,神情尴尬。
“我……我去取……带回来的礼物。”孙权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句,侧身从孙匡身边挤了过去,落荒而逃。
第2231章 君臣兄弟
孙权出了小院,沿着山坡漫无目的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僻静之处。这是一截断崖,高十余丈,壁立如削,没有草木,裸露出褚红色的岩壁,一股清泉沿着崖壁落下,被迎而的风一吹,大半化作水雾,纷纷洒洒。
孙权觉得自己就像这细流。
本以为母亲能帮自己说说话,现在看来也要落空了。其实从知道母亲住在大雷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么多年来,不管是大兄在大雷山立营,还是在建业建都,母亲都住在吴县,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吴县与大雷山相隔不过十余里,其中的意味却有天壤之别。
父亲受了伤,母亲变了态度,其他人就更指望不上了。大兄更是不用说,三弟孙翊和小妹尚香都独领一部,他却被从交州调回中原,前途戛然而止。
难道我要像四弟一样,一辈子做个画师?
孙权坐在崖边,低着看着崖下拍打着崖壁的浪花,心情起起伏伏,直到明月东升,在湖面上洒出一道银光闪闪的通衢,明亮而不刺眼,带着说不出的诱惑。
刹那间,孙权有纵身一跃的冲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站了起来,看看四周。晚风拂过满山的树林,哗哗作响,却空无一人,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自己。
孙权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站在路口,他一时找不到归路,心里一阵发慌。好在这些年在山林里作战,迷路的时候也经常有,与那些深山密林比起来,大雷山的环境算不上复杂。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下,便找到了方向,沿着山路向前走了没多远,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小径出现在面前。这里是大雷山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视全局,几座小院散布林间,灯光点点。母亲吴太后的小院有前面不远处,门前有两盏标志着她身份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一个身影站在门前,正翘首而望。
孙权心中一暖,快步下了山坡,来到院前。站在院门前的吴祺上前行礼。看到他,孙权心里有点虚,夸张地拍了一下吴祺的肩膀。“小子,几年不见,长这么高?哟,好结实。”他随即看到了吴祺脚上的战靴,眉头一挑。“你从军了?”
吴祺咧咧嘴。“刚从军不久,现在在大王身边做侍从。仲谋,我阿翁还好吧?”
“好,阿舅好着呢。”孙权强作镇静。“这皮靴是侍从制服?这么热的天,穿这个不热吗?”
“不热。”吴祺炫耀地抬起脚,用袖子抹了抹上面的浮灰。“这是新款式,经过特殊设计的。哦哦,对了,你去哪儿了?大王让我来见太后,临时有些事,可能要迟些来,让你们先吃,结果半天没找到你,大王都来了,你才回来。”
“大王最近很忙?”孙权揽着吴祺的肩膀,进了门,向中庭走去。正是用晚餐的时候,几个奴婢正在东厨准备,廊下也站了几个,见孙权、吴祺进来,纷纷行礼。孙权扫了一眼,发现其中有两个身材窈窕,皮肤黝黑的昆仑女奴,不禁有些好奇。他在交州见过这种昆仑奴,据说是南海之中的种族,自己也曾买过几个,却没见身材这么好的。
“这些昆仑奴是哪来的?”
“蔡金主送的。”吴祺顺口说道:“他从夷洲回来,送了二十个给大王,大王分别送人了,太后这边也有几个。”
“蔡瑁?”
“不是他还能有谁。”吴祺忽然放慢脚步,悄声说道:“我听说,天下有大,像夷洲那样的海外之地还有很多,比夷洲大的不在少数。仲谋,你在交州有没有听说这样的地方?”
孙权瞥了吴祺一眼。“你也要出海?”
“嘿嘿。”吴祺摸着脑袋笑了起来。“我就是打听打听,离出海还早着呢。”
“人小鬼大。出海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人地两生,水土不服,随便哪一样都可能让你寸步难行,一不小心就送了命。从秦始皇起,交州就是我华夏之地,几百年过去了,那里的百姓还不服王化,更别说那些海外之地了。”
“那夷洲怎么就这么容易?”
“夷洲并不是蛮荒之地,从春秋起,就不断有人迁居,主要是越人。再说了,你以为蔡瑁已经全部控制了夷洲,依我看,他最多是在海岸建了几个屯营而已……”
孙权说着,和吴祺进了中庭,忽然看到孙策站在庭中,正看着他,连忙闭上了嘴巴,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抢步上前行礼。
“臣弟见达王兄。”他迟疑了片刻,又道:“臣弟无能,交州再败,请王兄降罪。”
这厢兄弟俩见面,在堂上说话的吴太后和孙夫人也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作陪的袁衡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紧张。尤其是袁衡、袁权,她们知道孙策对孙权的所作所为不满,担心他当众发作,闹得吴太后面子上不好看。
“今天是家宴,不说公事。”孙策盯着孙权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你接着说夷洲的事。”一边说,一边示意孙权上堂入座。
孙权跟了上去,脚步有些沉重。他跟着孙策上了堂。吴太后与孙夫人一起坐了首席,袁衡、袁权及吴奋的夫人虞氏等人坐在一侧,孙策、孙权兄弟的位置在一侧,孙权紧挨着孙侧,旁边是孙匡。徐华拿着一副画,正向孙匡请教,见孙策、孙权入席,拿着画,匆匆回座。
孙策叫住了她。“画的什么,拿来我看看。”
徐华有些害羞,孙夫人笑道:“大王想看,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看大王不习绘事,眼光却是有的。他若是看入了眼,到时候向蔡大家推荐一声,你的心愿不就圆满了。”
徐华恍然大悟,连忙走到孙策面前,双手送上画。“请大王指正。”声如蚊蚋,面如红霞。孙策笑了一声,接过画,摊在案上,徐华乖巧的取过一盏灯,照得亮些,以便孙策观看。
画是一幅花卉,孙权看着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不久前在吴太后的花圃中见过,还被他打破了花盆,当时徐华也在花圃里帮忙,原来是对花摹写。徐华画得不错,看得出来下了不少功夫。
孙策一边看一边说道:“怎么,你想拜蔡大家为师?”
“是呢,就怕蔡大家嫌弃我资质平庸,不肯收我,想请大王出面说合。”
“谁是你的启蒙先生?”
“没正式拜师,向刘夫人学了一些笔法,平时多是幺叔指点。”
“他们啊,自身的水平是有的,教人的水平就差点。”孙策咂了咂嘴,瞅瞅一旁的孙匡。“你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自己半碗水,就敢指点别人,真是误人子弟。”
孙匡嘿嘿笑道:“又不是我要教她的,是她向我请教,我总不能不教吧。”
孙策也笑了,卷起画,还给徐华。“你的天赋是有的,只是学习不得法,被某些半碗水耽误了。若想拜蔡大家为师,你从现在起别作画了,每天练习小篆一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