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取出一份详细的方案,送到孙策面前。孙策看完,松了一口气,又转给郭嘉等人一一游览。郭嘉看完,和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会心的浅笑。太史慈有定力,没有乱了方寸,反而趁此机会收拾整顿辽东,没有辜负孙策对他的希望。孙策甚至怀疑,太史慈早就收到消息了,佯作不知,等着公孙度犯错,以便借此机会将公孙度赶出辽东。
在战略思路上,太史慈和公孙度一直有分歧,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而已。
“军师处仔细地议一下。”孙策吩咐道。
郭嘉应了一声,又道:“大王,既然太史慈暂时无法西进,渔阳的事就不能耽搁了,大王当亲取之。”
孙策转头看向刘晔、沮授。“你们的意见呢?”
刘晔拱手道:“事不宜迟,臣支持郭祭酒的意见。”
沮授沉吟了片刻。“刘修中才,不足为虑,真正要担心的是代郡、上谷。秋冬将至,鲜卑人、乌桓人都有可能趁虚而入,大王既然亲至,不妨将幽冀统一考虑,一举平定之,免留后患。”
孙策很欣慰。虽说三人出发点不一样,但大体思路还是相近的,而且眼界都不低,没有局限于辽东,而是放眼整个幽州,甚至整个河北,正合他意。
“立刻召集军师处所有的人员及中军都尉以上将领议事。公与,这次由你来设计方案,当作入职考核。这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军师入职都要经过这一步的,子扬也未曾例外。说起来,子扬的方案可军师处第一个优级甲等。”
刘晔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孙策特意提及这件事,让他很舒服,对由沮授来负责设计方案不仅没有意见,反而多了几分期待。他很想看看这位河北名士究竟有什么高明的谋略,能不能得到优级甲等。
沮授平静如水,躬身领命。“喏。”
第2262章 本性难移
井陉,抱犊山。
孙权按着刀,站在山坡上,远眺太行,眉头紧皱,不时地颤动一下。一旁的吴奋看得真切,笑道:“仲谋,还想着攻井陉关的事?”
孙权没吭声。他不太明白吴奋为什么这么开心,难道是因为父亲孙坚受伤,舅舅吴景成了交州主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吴奋也太容易满足了。
见孙权没反应,吴奋有点尴尬,摸摸鼻子,转头看向一旁,佯作查看地形,免得被孙权看破他的心思。
吴奋原本在吴夫人身边,一直盼着有机会随大军出征,这次孙权成了中军都尉,吴夫人觉得他武艺不错,又是自家亲戚,信得过,让他做了孙权的亲卫将,统领装备最精锐的亲卫,保护孙权的安全。孙权出营查看地形,他就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以免出现意外。如果攻井陉关,他很可能就是先登,那可是九死一生。好在井陉关是天险,孙权看了几次之后,只是摇头叹息,一直没提攻城的事。
看来交州受挫之后,孙权还是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轻举妄动。
“咦,元兴,那是谁?”孙权忽然说道。
吴奋转身,顺着孙权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远处的山脚下有一支队伍,人数不少,全是骑兵,旌旗招展。只是离得太远,他也看不清是谁的将旗。“会不会是陈叔至?”
孙权觉得有可能,脸色又有些不太好看。这次出征,全柔大部分的注意力都用在他的安全上,而不是想方设法攻取井陉。只要发现他离营,全柔就会派陈到或者文丑带着骑兵来保护他,以防遭到张飞或者张郃的游骑袭击。开始他很感激,时间久了便有些厌烦,这会让人觉得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孙权忍着不快,转身下山。他不愿意在吴奋面前表现出对全柔的不满,一来全柔也是好意,二来他不清楚吴奋会不会将他的反应报给兄长孙策。如果孙策觉得他不够沉稳,或者不识好歹,他可能会失去这个立功的机会。
吴奋跟了上来,又招呼散在四周警戒的亲卫跟上。这时,前面路口的亲卫忽然发出信号,让他们原地待命,不要下山。孙权和吴奋都有些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有人沿着山路爬了上来,身材高大,健步如飞,却不是孙权的亲卫,而是关羽。
孙权愣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犹豫间,关羽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双脚站定,说话之前先理了一下胡须。“都尉,大王来了。”
孙权心中一紧,眼神缩了缩。他不喜欢关羽这副居高临下的神态。不就是一个降将么,他已经不是中山国的领军将军了,只是王兄身边的一个侍从骑士,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他很快将关羽抛在一旁,考虑起孙策的来意。孙策不是在卢奴么,怎么突然来了井陉。
难道他要亲自攻井陉?
孙权一边想着,一边整理了一下衣甲,同时考虑着待会儿怎么向孙策解释他在这里的原因。孙策出现在这里,应该见过全柔了,也知道他没有向全柔报备,也许会指责他轻脱,不够谨慎。
见孙权沉默不语,关羽很不高兴,也没兴趣搭理孙权,自顾自的站在路边,打量着周边的地形。当年杀人逃难时,他曾经过这里,对这里的地形还有点印象。
过了一会儿,孙策带着郭武几人上了山。孙权、吴奋上前行礼。孙策看了孙权一眼,又看看吴奋,扬扬下巴。“仲谋,带我去看看形势。”
“喏。”孙权跟上,侧身引着孙策向前。
吴奋刚准备跟上去,却被郭武拽住了。郭武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示意吴奋站在原处,自己也没有继续向前,看似随意而立,却守住了山路。吴奋见状,心中不安,没敢多说,静静地站在一旁。
发觉吴奋等人没跟上来,孙权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看了孙策一眼,却见孙策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孙权心中疑惑,却佯作不知,领着孙策上了台,就在刚才他站立的地方。
孙策停住站定,目光一扫四周。“你来过这里几次了?”
“记不清了,有七八次吧。”孙权说道:“这里地势好,居高临下,看得比较清楚。”
“安排了几处警戒?”
“也有十来处吧。”孙权指着四面的山头,详细解说了一遍。他知道自己外出查看地形会有危险,所以做了充足的准备,如果有敌人靠近,他有足够的时间撤离。
孙策听完孙权的解释,点了点头。“外松内紧,胆大心细,仲谋,你进步不小。”
孙权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嚅嚅地说道:“大王谬赞,臣愧不敢当。”
“看了这么多次,有什么收获?”
孙权眼神微闪,沉吟片刻,咬咬牙。“臣以为,若想守住常山,必须夺回井陉关,哪怕只是东关也行。若是让井陉完全掌握在张飞手中,进出如意,我军非常被动。时间久了,必然疲惫,难免有失。若能夺回井陉,双方据险而守,势均力敌,张飞所需的粮草辎重需要从太原运来,而我军背靠冀州,辎重运输方便,更有优势。”
“你打算怎么攻?”
孙权抿着嘴,半天没说话。如何攻取井陉,他向全柔提过建议,但是全柔觉得太冒险,不同意。因为只是口头建议,而且他也没有坚持,所以没有写成书面报告。现在孙策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怀疑是全柔做了报告,孙策担心全柔管不住他,亲自赶来阻止。
“大王,全将军……没有提及臣的计划吗?”
“你向全柔提过一个计划?”
见孙策不知,孙权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臣口头建议过,但是被全将军否决了,便没有再提。”
“说来听听。”
“喏。”孙权应了一声,用脚在地下划拉了一下,然后捡起一个石子,在地上划了一个草图,解释起自己的想法。
井陉地名其如,是一个盆地,四面高,中间低。井陉关在盆地东的隘口,就是抱犊山和莲花山之间,分作东西两关,东侧的叫土门关,又叫东关,西侧的叫井陉关,又称西关、故关。这两座山虽然不算太高,却很陡峭,而且树木繁茂,无法通行,只有几条羊肠小道可达山顶。比如说这抱犊山就只有山南、山北各一条小路,孙权他们就是沿着山北的小路上来的。
直接进攻井陉关不太可能,但井陉盆地的其他方向还有通道,可以迂回到井陉关后,切断关中守军的退路,截住从太原方向来的援军,等关中粮食耗尽,井陉关自然易手。
孙策越听越不舒服。孙权这个方案透着浓浓的一厢情愿。他是想两面夹击,却不想想自己也可能被人包了饺子。井陉关为什么建在井陉盆地的东侧,而不是建在更稳妥的西侧——西侧山中也有一个关,是战国时中山国所建,只是规模比较小,唐时扩建,改名娘子关——就是因为迂回进入井陉盆地的路难走,风险太大,要么是被对方据险而守,拦住去路,要么是被对方诱入盆地,切断后路,瓮中捉鳖。
“短时间内能对地形熟悉如斯,着实不易。不过行军作战,只知道地形还不够,对手呢?”孙策耐着性子,又问道。
得到孙策夸赞,孙权有些兴奋,声音也高了起来。“张飞匹夫之勇,不足为虑,张郃虽然善战,却是降将,难以自主。更重要的是他们所领皆是骑兵,登高涉险,阵而后战,非我江东子弟兵对手。况且中山新亡,刘备遁逃,关羽被俘,中山残部士气低落,人心惶惶,岂能久战,必一击而溃。”
孙策眉心微蹙。孙权的自信有些莫名其妙,居然会认为张飞、张郃心无斗志。就算张飞还没有大放光芒,张郃却已经是河北数得上的名将,素以机变著称,怎么会如此无能。再说了,如果他们没有斗志,何不直接退守山中关隘,非要冒险留在这里?
孙策忍着失望,提醒道:“仲谋,张郃就是河间人,你了解的地理,他可能都了解,甚至比你更清楚?”
听得孙策语气不对,孙权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满腔的兴奋化为乌有,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他低了头,自嘲的笑了两声。“当然,他是河北名将,臣岂能和他相提并论,所以全将军不同意,臣也没说什么。这不是大王问起么,臣不敢不说。”
孙策越发不快,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若是全柔不反对,我也可以给你这个机会,由你来拟定计划,你有把握能通过军师处的质询吗?”
孙权咂了咂嘴,笑了两声,用脚抹去了地上的草图,却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方案风险很大,不可能通过军师处的质询,所以他连写成书面报告的想法都没有。明知不可能,何必自取其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收到孙权的冀北方略,孙策原本还觉得孙权态度端正,大有进步,现在看到孙权的见孙权固执依旧,孙策也没了再说的心情。
他沉默良久。“仲谋,阿翁……伤重不治,已经去了。”
第2263章 分道扬镳
孙权身子一震,晃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了。他慢慢走到一旁,扶着一块大石,慢慢地坐了下来,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紧紧的据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灰败。
“阿翁英灵不远,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孙权转过头,却垂着眼皮,不敢看孙策的眼睛。“王兄……想听我说什么?”
孙策恨不得一脚将孙权踹下山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他走到孙权身边坐下,伸出手臂,揽住孙权的肩膀。“仲谋,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犯错的可能。犯了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吸引教训,重蹈覆辙。战场凶险,岂能不慎?阿翁不幸英年早逝,我不想你再有什么意外。”
孙权弓着腰,双手捂脸,头埋在两膝之间,无声的抽泣起来。孙策抚着他的背,无奈的叹息着,静静地等着孙权开口。常言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收到辽东生变的消息时,孙策就觉得还会有事发生,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收到了交州传来的消息。华佗没能救回孙坚的命。孙坚在病榻上苦熬了几个月,最终还是走了。
直到死,孙坚也没有说战事的经过,他只给孙策留下一句话:让孙权远离战场。
孙策收到了孙坚的遗书,却无法执行。孙坚咽气之前已经虚弱得无法执笔,这封遗书是由韩当代笔,没有其他证人。基于吴夫人对韩当的一惯不满,这封遗书怕是得不到吴夫人的承认,更不会得到孙权的承认。他当然可以强行将孙权驱离战场,无须动用孙坚的遗书,可是这么做,无法解开孙权的心结,只是将矛盾埋得更深而已。
辽东生变,太史慈无法西进,他要亲自收复幽州,但他放心不下孙权,放心不下冀北,他要确认孙权有能力稳定冀北。收到孙权的冀北方略草案时,他觉得孙权有进步,所以亲自赶来,想听听孙权的详细方案,再点拨点拨他,帮他顺利通过军师处的质询。可是一到大营,听全柔说孙权擅自出营查看地形,他就有些不满,现在听完孙权的方案,更是大失所望。
孙权很努力,但他心态不对,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
他现在只有最后一个希望:如果孙权能够因为孙坚的去世有所触动,说出交州战事的真相,勇敢的面对现实,他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如果孙权不肯说,不肯面对,那就怨不得他了。
一个不肯醒的人,是叫不醒的。
“交州七郡,产粮最多的是南海、交趾。”孙权慢慢抬起头,掏出手绢,拭去脸上的泪水,慢慢地开了口。“南来北往的商人大多取道番禺,南海的粮食消耗很多,剩余有限。中原战事激烈,需要的粮食越来越多,南海无法满足,交趾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孙策点了点头,没说话。
“况且龙编是州治所在,一直控制在士家兄弟手中,对我们掌管交州非常不利。阿翁本想用兵强取,只是苍梧、合浦未定,无法大举西进,便请张长史出面与士燮联络,希望能说服士家兄弟,放弃刘繇、高干,与我们结盟。前前后后大概谈了两年,士家兄弟总算松了口,只是要求阿翁亲自去龙编面议。我担心有诈,便与阿翁商量,由我先行,他率领水师进驻海滨,等我和士燮谈妥了,他再和士燮见面。”
“阿翁答应了,担心有危险,还派韩义公率亲卫骑随行护卫。他本是一片好意,却没想到一进城,韩义公就与士燮发生了冲突,双方白刃相向,死了人,士家兄弟翻脸,将我们困在驿馆……”
孙策打断了孙权。“什么样的冲突?”
孙权犹豫了好一会儿。“有人说韩义公以色侍人。”
“就这件事?”
“还有,他们进而攀扯上我们父子兄弟,污蔑我们父子兄弟都是好色之徒,就连小妹都未能幸免,而且说得……更加无耻,那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说。”
孙策眉头紧皱。“后来呢?”
“我们被围之后,阿翁大怒,溯水而上,打算强攻龙编,中了埋伏,遭受重创。”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为何一直不肯说?”
“我是主使,谈判失败,我要负主要责任。况且我也有失察之处,如果能早点发现挑衅韩义公的人是刘繇的使者,也许就不会中计,就算中了计,也不会轻举妄动,发生流血事件,以至于不可收拾。”孙权懊恼的捶着脑袋。“我以为张长史已经和士燮谈好了,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点准备也没有,乱了阵脚,被那些蛮子当傻子耍,实为奇耻大辱。”
“你不愿意面对军师处的质询,所以宁愿自己背着?”
“为尊者讳,事涉父兄清名,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张长史又是徐州名士,若是声誉受损,可能会影响派系平衡。至于我……”孙权自嘲地笑了笑。“有覆辙在前,再多一次也没什么,王兄总不会杀了我,最多从此赋闲,做个富家翁。”
孙策点点头。“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韩义公。”孙权哼了一声:“至于他有没有对阿翁说,又是怎么说的,我就不清楚了。”
孙策端坐着,双手抚膝,看向远处。良久,他对孙权说道:“仲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先回吴郡,为阿翁操办丧事,然后我们兄弟一起去交州,和士家兄弟论论理。”
孙权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王兄不回去吗?”
“当然要回,只是会迟一点,我要先安排幽州的事。北方不安,如何南下?”孙策起身,拍拍孙权的肩膀。“仲谋,我不在吴郡,你便是最长,家里的事你要担起来,不能总让阿母操心。”
孙权大喜,欣然领命。
……
土门关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