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连连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卞夫人见状,心中暗自叹息,拉着曹彰、曹植下去了。从知道曹操来到关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杨修的生命到了尽头,所以才亲自下厨,为杨修做一顿饭。她是个妇人,连法正的决定都改变不了,更何况是曹操。她能为杨修做的就是这些了。
杨修一个人坐在楼上,狼吞虎咽,吃得汤水淋漓。他被软禁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如此粗鲁失态。在此之前,不管法正如何为难他,他总能心平气和,反将法正气得七窍冒烟。
不管什么样的世家公子,在生死面前都和普通人差不多。法正哈哈大笑,挥了挥手,下了楼,带着大批侍卫,大步出门去了。杨修隔着栏杆,看着法正的背影,眉梢轻轻一挑,一丝不屑从嘴角一掠而过,“呸”的一声,将一块骨头吐了出来,越过栏杆,飞落庭中。
……
法正出了戚里,沿着华阳街一路向南,转入直城门大街。刚转过弯,他就看到一大群人站在未央宫门口,当前一人,负手仰头,正在观看未央宫北阙,身后站着千余将士,个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
法正赶上几步,拱手施礼。“中军师,臣正,拜见大王。”
曹操转过身,打量了法正两眼,笑了。“孝直,辛苦了。”
“不敢,臣居长安一年,寸功未立,愧对大王。”
“无妨,无妨。”曹操摆摆手。“杨修是什么人,孤很清楚,你能一直困着他,没让他跑了,已经不容易了。”他看了看法正身后,眉头微蹙。“你又新招了不少人?”
“没有,臣最近没招人。”法正笑着解释道:“臣不知道大王带了这么多勇士来,怕出意外,所以多带了些人。”
“戚里还有多少人?”
“还有五十人。请大王放心,我已经做好安排了,那五十人都是信得过的精锐,不仅个人武艺出众,还备有重弩,就算有千人围攻,也能支持一时半刻,等候增援。”
曹操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时,未央宫的侧门开了,陈宫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是伏完之子,伏寿之兄伏典。曹操一看,便大笑起来,大步迎了上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对,用力摇晃。
“幼训,好久不见。”
伏典很尴尬,用力抽出手,拱手施礼。“大王什么时候到了关中?”看看曹操身后那些甲士,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大王这是进京勤王吗?”
曹操扬扬眉。“是啊,孤来勤王,好不好?”
伏典脸上在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看到陈宫,得知曹操到了长安,就在未央宫外,他已经很惊讶,现在又看到曹操带了这么多甲士,更是紧张得两腿发软。宫里虽然有郎官卫士,可今天是除夕,宫里又没有主事,连新年大飨都没举办,偷偷出去与家人团聚的不在少数,根本没有力量对付曹操带来的这些精锐。
反复权衡之后,伏典决定安份一点,先保住命再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能坏到哪儿去呢?他引着曹操进了未央宫,直奔椒房殿。曹操和伏典并肩而行,有说有笑,陈宫、法正紧随其后,一路接管防务。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尤其是收到天子死亡的消息后,法正已经收买了大半宫中卫士,此刻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自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陈宫看在眼里,暗自点头。法正玩弄这些手段还是很在行的。
曹操来到椒房殿,拜见了伏寿,又向伏完行礼,寒喧了几句,便请伏寿带着皇长子随他去前殿。伏寿很兴奋,命人抱上皇长子,跟着曹操去前殿。她盼着曹操来,曹操就来了,大汉的转机也许就在今日。
这时,有一个侍卫快步走到法正面前,面色惶急,满头是汗,附在法正耳边嘀咕了几句。法正一听,顿时变了脸色。
“当真?”
“千真万确。”侍卫说着,撩起甲裙,他肋下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殷红一片,触目惊心。
曹操看见,放慢了脚步,眉头紧皱,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法正的脸颊抽了抽,快步赶到曹操面前,汗如雨下。“大王,戚里……遇袭,杨修和夫人、王子都被人劫走了。”
第2294章 黄雀在后
车轮辚辚,蹄声特特,一只队伍悄无声息的通过了横门,又登上了渭桥。
杨修挑开窗帘,看了一眼车侧秦谊等人的背影,嘴角微挑。“文和先生能折节与吕布旧部合作,真是不容易啊。”
坐在对面的贾诩笑了笑。“晚饭吃得好吗?如果吃得太饱,就让他们慢一些,免得你吐我一身。”
杨修瞥了贾诩一眼,哈哈大笑,他伸手扯了扯贾诩身上的商贾短衣。“你这破衣服反正也破了,脏了也没事,换一身就是了。我大吴的新布价廉物美,别人嘛,供不应求,你嘛,要多长,有多少。”
“那就多谢长史了。”贾诩抚平被杨修拉皱的短衣。“不过这身衣服还不能丢,我在东市那间屋子虽然破旧,却住得很舒服,而且不惹人注意。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住两天?”
杨修知道贾诩住在东市,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市井鱼龙混杂,是间谍细作们最喜欢的藏身之地,他初到长安,就在诸市安排了几个接应点,他被法正软禁的时候,谢煚就按照预先计划撤到其中之一。东市、西市离大将军府很近,离戚里也不远,传递消息很方便,双方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这里。
法正也清楚这一点,但他在东西两市来来回回筛查了几次,也没能找出谢煚。这种明知猎物就在眼皮子底下就是找不到的感觉几乎逼疯法正。他无数次的试探杨修,但杨修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贾诩主动联络了谢煚,实际接替了他的工作,具体在哪儿,他并不清楚,法正自然什么也试探不出来。
队伍出了戚里,就分成几路,奔向不同的城门,杨修知道贾诩与凉州系的关系,也清楚他这么做的用意,可是对再回长安,他还是有些意外。
“回长安?”
“曹操冒险潜入长安,必然心虚,不会久留,这是长史接管长安的好机会。”
杨修笑笑。“刘氏宗室怎么办?”
“曹操千里迢迢的来一趟,自然不能空手而归,皇长子和伏贵人很可能会被他带回益州。若新帝在益州即位,宗室既无遗诏,也无实力,只能仰长史鼻息,纵使有几个人不自量力也无关大局。”
杨修沉吟片刻,无奈的笑了两声。贾诩已经算计好了一切,不仅曹操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也没有,只能按照贾诩的计划去做。如果他离开长安,再想回来就难了,吴王只能强攻关中。可若是留在长安,他就不得不借助凉州系的力量,到时候就不是重开西域商路这么简单了,凉州人必然要在大吴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贾诩分兵几路,聚散如云烟,来无影,去无踪,不仅是向曹操示威,也是向他示威。没有凉州人的暗中策应,仅凭秦谊、李肃几个人根本做不到。
“就依文和。我们现在去哪儿?”
“大将军府。”
杨修眼珠一转,笑道:“痛快!知我者,文和也。”
……
曹操坐在未央宫温室殿前的台阶上,看着满天星斗,良久无语。殿里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陈宫拱着手站在一旁,沉默如玉,只是眉宇间有些抹不去的忧虑。他们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原本想出奇兵,抢占关中,扶新帝登基,以便将并州、关中、益州联为一体,借地势与孙策抗衡,没想到功败垂成,被人利用这一刻的疏漏劫走了杨修和卞夫人母子。
损失绝不仅仅是人质这么简单,对方能如此准确地把握住机会,说明他们对己方的行动了如指掌,而对方轻而易举的突破戚里的防卫,连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给法正,事后又迅速撤退,连一点踪迹都没留下,说明对方在城里有人接应。
如此一来,目标就很清晰了,能在长安城有如此能力的人只有两种:要么是宗室,要么是凉州人,长安的南北军就控制在他们手中,凉州人嫌疑最大,负责城内治安的执金吾姜叙就是凉州人,十二城门校尉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凉州人。
孙策和凉州人的关系本来就不差,凉州人选择支持孙策也不是什么意外。只是这样一来,曹操留在关中就很危险了。他来得仓促,为了保密,带的人有限,原本就是想借除夕这个机会趁虚而入,现在被人发现了行踪,很可能被一网打尽。
迅速撤退,是眼下唯一可取的办法。只要退入南山,他们就安全了。
但是曹操不甘心。放着牂柯、犍为的战事不顾,千里迢迢的赶到长安,眼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了,还丧失了卞夫人和两个儿子,可谓是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想就这样撤出长安,他冥思苦想,希望能找到扭转局势的机会。就像刺客,在最不可能成功的时候奋力一击,杀死目标。
脚步声急响,法正匆匆赶了过来。“大王,杨修回来了。”
曹操一下子站了起来。“回哪儿?”
“大将军府。”法正脸色苍白,又补了一句。“就在未央宫北的甲第。”
曹操略一思索,便知道法正所说的大将军府在哪儿。正对未央宫北阙的住宅区曾经是长安城最好的甲第,是权贵的首选,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后来的大将军霍光都曾住在那里,为的就是进宫方便,孙策被封大将军,大将军府就设在甲第。
杨修去而复返,他想干什么?
“他有多少人?”
“不多,只有百余人。不过,这只是现在看到的。”法正咽了口唾沫,没敢再说下去。杨修既然敢去而复返,必然有所倚仗,绝不是百余人这么简单。如果他能召集两千人,包围未央宫,曹操就危险了。本想一剑穿心,现在却成了瓮中捉鳖,他这个计划的制定者难辞其咎。
曹操看看法正,又看看陈宫,叹了一口气。“走吧,时机已失,不可勉强。”
陈宫、法正都松了一口气。
曹操随即行动起来,他对伏完说,长安形势复杂,不宜久留,请太后和陛下巡狩益州。益州山河险固,又有户口百万,足以维持一时,延续大汉国祚。伏寿欲哭无泪,很想拒绝,却畏惧曹操的杀气,只得忍气吞声,连随身衣物都来不及收拾,带着皇长子,跟着曹操出了长安城,直奔南山而去。
长安城又恢复了平静,很多人都不知道在这个充满衰败气息的除夕之夜,长安城曾经发生过一次险些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杨修走进阔别一年的大将军府,听说曹操已经撤出了长安,遁入子午谷,吁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清脆的铜锣声。杨修笑了笑,转身对贾诩说道:“大吴六年,新年快乐!”
第2295章 奇谋定长安
陈王刘宠抱着手炉,坐在堂上,看着满天的星斗发呆,心里一阵阵的不安。
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天子战败被俘,生死未卜,长安无主,一片混乱。没有新年大飨,文武大臣各自在家守岁,他也是坐在这里,忐忑不安。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大汉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天子了。怎么会变成这样?陈王不明白。他活了一辈子,曾以为自己经历的事情太多,没什么能让他惊讶的,可是这几年见过的稀奇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超过了他前几十年的总和。
帝位空悬,带来了无数的问题,眼前就有一个让他束手无策的问题。新的一年如何纪年?是建安七年,还是什么?这件事在年前就已经争论过很多次,没人能拿出让人信服的方案,反而扯出了许多不想讨论,不能讨论的问题,陈王精疲力尽,一拖再拖。
可是现在拖不下去了。
“大王。”一个青衣老仆快步走了进来。
陈王一惊,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什么事?”
“杨长史来了。”
“杨长史?哪个杨长史?”
“大将军长史,杨修。”
陈王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他随即意识到长安形势将要迎来巨变,僵局即将被打破,心头尽是说不出的轻松。他抬起看了看天,忍着笑。
“快请!”
老仆转身离去,陈王长身欲起,想想又坐了回去,又示意儿子刘浩、刘洪沉稳些,待会儿不要大惊小怪。他刚刚吩咐完,杨修迈着方寸,慢条斯理的进来了,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来到堂上,他站在陈王面前,看看陈王,又看看刘浩、刘洪,笑了。
“一年不见,我该如何称呼尊父子呢?”
刘浩冷笑道:“长史被囚一年,想必有些健忘,这也难怪,慢慢想就是了。”
“忘倒是没忘,反倒想起很多事,比如令尊与吴王的交情,比如令尊是三将军的射艺师傅,要不然,我也不会一得自由就来看望尊父子,而且是在这个时候。”杨修说着,抬起手,指指漆黑的天空。“只是如今既无天子,又无年号,朝廷已经不成为朝廷,对我大吴来说,刘氏宗室已然全部取缔,再称足下大王似乎也不妥当,着实让人为难啊。要不……我就称你刘公?”
听到刘氏宗室被取缔的事,刘洪、刘浩几乎按捺不住。这人真是嘴欠,哪儿疼捅哪儿,大过年的,你是来找打么?刘宠的脸色变了变,神情不悦。不过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使眼色示意儿子不要冲动。诚如杨修所言,他刚得自由就来拜访,自然不是为了说几句风凉话,还是看在他与吴王孙策的情份上。
“杨长史,吴王虽然势强,大汉尚在。”
“大汉在不在,我不敢妄言,但此时此刻,长安的命运取决于刘公却是事实。刘公,首先,我要通报一件事,鉴于朝廷无人理事,吴王已经于去年辞去大将军之职,所以我现在也不是大将军长史了。这杨长史三字,以后就不再提了。”
“那该如何称呼你?”“刘公长者,可直呼我名。”杨修咧着嘴,笑眯眯地看着刘宠,顿了一会儿,又道:“或者,你可以称我为使君。蒙吴王不弃,委以关西安抚使之职,安抚潼关以西。”
“关西安抚使?”刘浩看不懂杨修的轻狂,不顾刘洪阻,冷笑道:“关西自有朝廷,何必杨君安抚?”
“关西朝廷在哪儿?谁是天子?”
“这……”
刘宠打断了刘浩,叹息道:“杨使君打算如何安抚关西?”
“这就是我来拜见刘公的目的所在。刘公,能坐下说吗?”
刘宠连忙请杨修入座,杨修在火塘边坐下,伸出双手烤火,轻描淡写的说道:“刘公,就在刚才,蜀王曹操率兵突入未央宫,劫走了伏贵人和皇长子,将未央宫洗劫一空,就差放火烧了。”
“咣当!”刘宠怀里的手炉摔落在地,滚出好远,炉里的炭灰撒了一些。杨修早有准备,无动于衷,刘浩、刘洪兄弟却被吓了一跳,刘洪的衣服上沾了些发红的炭块,烫出一个大洞,吓得一声尖叫,连忙滚到一旁。
刘宠也被吓坏了。蜀王曹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要劫走伏贵人和皇长子,为什么要洗劫未央宫?一连串的问题搞得他方寸大乱,不复镇定。
杨修也不着急。他知道这个消息太惊人,要给刘宠一个考虑的时间。刘宠命人收拾,借此机会整顿了一下情绪,重新入座,仔细询问详情。杨修也不隐瞒,将曹操率兵入未央宫,贾诩率秦谊、李肃等吕布旧部趁机将他救出,他们惊走了曹操,但无法抢回伏贵人和皇长子的事说了一遍,大致情节都属实,只有曹操洗劫未央宫属于信口开河的发挥。其实未央宫里什么也没有,曹操既没有洗劫的时间,也没有洗劫的兴趣。不过双方为敌,顺便抹点黑也是很正常的事,举手之劳而已。
刘宠听完,明白了杨修的意思。既然贾诩在城中,又救出了杨修,自然是得到了凉州人的支持。曹操被惊走,关中还能对杨修产生威胁的只有两类人,一是宗室,二是老臣。杨家四世三公,杨奇等人还在朝中为官,天下形势如此,还敢跳出来与杨修为敌的应该不多。如此一来,剩下的只剩下宗室。杨修来找他,自然是希望他出面安抚宗室。
刘宠有些犹豫。他虽然是宗正,但他在宗室中的影响有限,宗室对孙策取缔他们封国的事又非常恼火,这件事能不能协调成功,他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