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伏在孙策胸口,咬着手指头,歪着脑袋,转了转眼珠,咯咯一笑。“不管他们说什么,只要大王相信甄家,都没有关系。”
“说说,究竟说些什么。”
“嘻嘻,真想听?”
“真想听。你也知道的,我现在都没什么时间接触外人,天天在军营里转。”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猜,肯定有人说我甄家联合中山商人,压低茶叶收购价,茶农无利可图,对吧?可是他们绝对不会说我们为什么要压价,也不会说为什么茶农无利可图。”
“看来这里面有故事?”
“大王,你还记得当初为了鼓励山民种茶,特地将茶价定得高一些的事吗?”
孙策点点头,他有这个印象。最开始决定在会稽山区种茶的时候,为了鼓励茶农开山种茶,学习种茶、制茶技术,他是投了不少资本的,其中一条就是定了一个保证茶农有利可图的收购价。
“当时我们几家垫钱保证收购价,哪怕是茶叶质量差一些也都收了,就是为了支持大王的富民新政,能将那些荒山变成茶山。这几年茶叶产量猛增,茶叶质量也好了,有人说,价格也应该往上提,可是运到塞外的茶叶越来越多,已经很难再卖出高价。别说提价,就算按照最初的价格,我们也是赚不到钱的。如果我们也把价格提上去,茶叶就卖不出去,连辛辛苦苦打开的市场都会被蜀地的茶商抢走。大王你说,这样的生意,谁愿意做?”
孙策觉得甄宓说得有理。他意识到,虞翻很可能和上次歙砚的事一样,又有地方保护的私心作祟了。如今茶叶生意越来越大,江南山区普通种茶,蜀地也不例外,已经不再是供不应求的局面,各地之间的竞争必然会出现,从市场理论来说,供应增加,收购价下降是很正常的事。
何况当初的茶叶收购价本来就是一时权宜之计,并不是正常的市场价格。
“大王,你知道会稽的茶行吗?”
“茶行?”
“以前茶山少的时候,都是直接去茶山收场,如今茶山多了,一家家的跑太费事,就委托人去收。这些人大多是本地人,他们联合起来,一面要求我们提高收购价,一面压茶农的价,从中赚取利润。我们不肯提价,他们说我们赚取暴利。茶山不肯卖,他们就去丹阳、豫章收茶,甚至有从蜀地贩茶的。我们想和以前一样,直接去茶山收茶,他们又不准,到处设卡,要收我们的过路税,甚至派人半路抢劫。”
“有这种事?”孙策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是与不是,大王派人查一查就知道了。从事贩茶的也不仅是中山商人,青徐兖豫四州都有的,你有机会不妨问问袁姊姊、麋姊姊。中山商人都说,他们这是欺负我们中山朝中无人呢。”
甄宓说着,皱了皱鼻子。
孙策没吭声。如何处理甄家的事,他也没拿定主意。
虞翻提出配额制,摆明了就是针对中山商人,尤其是甄家。这是从整体利益来考量,当然没有错,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是一种失信。当初在会稽种茶,后来到草原上开拓市场,甄家是出了大力的,没有甄家的支持,茶业不可能这么快打开局面。甄家想多吃多占,也是人之常情。
对他来说,他不能不遏制甄家的这种行为,否则资本会失控。任何事失控都会导致灾难,资本也一样,所以他支持虞翻的做法,实施配额制。
可是这么做,除了会引起甄家的抵触外,还会影响其他商家的信心,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甄家主动让利,就像麋家一样。征甄俨入朝,未必需要给他多少实权,满足他的虚荣心也是一个方面。人富了就想贵,这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如果甄家能够因此让步,自然是最好不过。其实做官未必就好,在他加强了监察的情况下,想靠做官发财,或者以权谋私越来越难了。况且以甄家的条件来说,财富对他们的吸引力也有限。
可是听了甄宓的投诉,他意识到这件事远比他估计的要复杂,要认真查一查才行。
……
泉陵,香草津。
一艘小型楼船整装待发,水手、侍从们正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眉眼间尽是喜色。
“仔细点,不要疏忽了,路上可没时间耽搁。”一个中年汉子大声招呼着,两个穿着短衣的仆人从他身边经过,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中年汉子连忙伸手扶住,不满的喝道:“你们小心些,这可是送给朝中贵人的香草酒,打了可补不上。”
岸边,钟繇拱手致意。“将军,孔明,你们请回吧。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况且用不了多久,我们可能又要在建业见了。”
孙翊、诸葛亮相视而笑,欠身施礼。“那就祝钟相一路顺风,早日安全到达建业。”
钟繇含笑拱手,转身踏上跳板。有侍从伸手来扶,钟繇却没理他,提着衣摆,健步上船,站在舷边,挥手向孙翊、诸葛亮致意。中年汉子迎了上来,请示了钟繇,下令解缆、起帆。水手们井然有序,片刻之后,楼船离岸,驶入湘水中央,扬帆远去,渐渐消失在水天之间。
孙翊转身,咂了咂嘴。“孔明,我们的时间有些紧啊。”
诸葛亮含笑说道:“将军年未弱冠,已是一方之将,何须心急。”
孙翊转头看看诸葛亮。他有些失望,诸葛亮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意呢,王兄登基在即,大封群臣是必然,他刚刚转战零陵,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到时候如何站在朝堂上?年轻,小妹更年轻,却因为天井关之战拜为左都护了。如果我不努力,这右都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别人抢了去。
孙翊想了想,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和诸葛亮相处的时候不长,有些搞不清诸葛亮的心思。按理说,诸葛亮与陆逊并立,如今陆逊已经立了大功,他怎么就一点不着急?
两人上了马,并辔而行。诸葛亮看出了孙翊的不快,又问道:“将军,大王登基在即,在保持现状与受挫之间,你觉得哪个更好一些?”
孙翊闷闷地回答道:“当然是保持现状更好。可是……”
“若能战而胜之,当然更好。可是将军现在有把握夺回灵渠吗?”
孙翊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嘴巴。他明白诸葛亮的意思,刘繇盘踞在阳朔山一带,进剿困难,一不小心还有可能遭受挫折。诸葛亮不想在这个时候冒险也是可以理解的。钟繇也赞成这个观点,所以一直没有出击的计划。
“退一步说,就算将军夺回灵渠,若不能生擒刘繇,这右都护之职恐怕也不会落在将军手中。”
孙翊大惑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子,不是女子。自古以来便是男尊女卑,大王移风易俗,倡男女平等,自然要向世人主明男子可为之事,女子亦可为,只能矫枉过正。三将军奇袭天井关,便是最好的证据,所以大王会拜她为左都护,以奖励天下女子自立自强,莫妄自菲薄。将军是男子,毋须证明什么,自然不会有不次之赏。”
孙翊觉得有理,又不甘心,挠挠头。“那我该如何做,才能与小妹比肩?”
“证明你堪当一方之任。”
“如何才能堪当一方之任?”
“不轻敌,不冒进,不为小利所动,不为大害所惧,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诸葛亮顿了顿,又道:“大王调将军来荆南,目的不是击退刘繇,交州山高林密,刘繇退而复来,终究不是治本之计。将军的任务是维护江南四郡安定,使刘繇不能深入腹地,影响生产,周督无后顾之忧,安心进攻益州,而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
孙翊思索了良久,点点头。“孔明,我知道了。大王正是担心我轻躁,这才安排你做我的军师啊。”
“将军不嫌我懦弱,我感激不尽。记得当年在大王身边时,大王常说,耐心比机会更重要,机会错过了,还有可能再来,一旦失去了耐心,为敌所趁,后悔就来不及了。双方僵持之际,谁更有耐心,谁就能笑到最后。得不得灵渠,对将军来说并不重要,可是能不能侵入江南腹地,却关系到益州的安危,所以,着急的应该是刘繇,而不是将军。”
“没错,若曹操称臣,刘繇必不能独存。”孙翊眼睛一亮,转头看着诸葛亮。“孔明,你说刘繇得知钟相走了,会不会以为你我年轻,有机可趁?”
“将军不妨张网以待,等他自投罗网。”
孙翊大笑,眼珠转了转。“秋天到了,我想去打打猎,你觉得如何?”
诸葛亮笑了。“刘繇不来则小获,刘繇若来则大获,甚善。”
第2386章 各怀鬼胎
孙翊经常外出游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刘繇的耳中。
刘繇将信将疑。
信是因为他知道孙氏父子兄弟有这样的习气。孙坚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出猎,孙策、孙权、孙翊也不例外,只是孙策后来改了性子,深居简出,孙权、孙翊却没那么自觉,秋猎是常有的事。钟繇是老臣,孙翊也许有所忌惮,诸葛亮却是个年轻人,他未必能劝得住孙翊。
但刘繇征战多年,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谁也不敢保证这是不是孙翊的诱敌之计。零陵多山,埋伏几千人马太容易了,谁都想伏击别人,谁都不想被人伏击。他抢占了灵渠之后,没有急着向北进攻,而是盘踞在阳朔山中,就是希望吴军急于夺回灵渠,主动来进攻,他可以据险而守,消耗吴军的实力。
可是孙翊移镇零陵后,驻扎在泉陵,一直没有发起进攻,这让他很焦虑。他意识到,灵渠因为年久失修,吴军暂时又没有进攻交州的计划,灵渠的得失对他们影响有限,孙翊主动进攻的积极性不高。
孙翊不动,他就必须动,对峙不是他的目标。深入江南四郡,迫使周瑜撤兵,才是他的任务。
刘繇与许劭商议。许劭听了刘繇的考虑后,抚着胡须,思索良久,不赞成刘繇的决议。泉陵在零陵郡的中部,过了泉陵,山就少了,已经算是江南腹地。孙翊奉命镇守于此,怎么可能如此轻忽?
“正礼,你仔细想想,孙策有用错人的时候吗?”许劭对刘繇说道。
刘繇诧异地打量了许劭片刻,暗自苦笑。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许劭以知人著称,如今却佩服孙策会用人,说明他虽然嘴上不服输,心里却已经认命了。不过仔细想想,许劭这话说得也对,孙策这十多年来用了很多人,或许有人不是很优秀,却也没有走眼的时候。相比之下,倒是许劭有不少失误。最明显的就是对太史慈。初入江南时,许劭看不上太史慈,他因此没有重用太史慈,结果证明太史慈的能力很强,如果当初能倚以重任,江南或许是另外一个局面。
大势所趋,人力难以回天了。
尽管这么想,刘繇还是不死心,反倒更添了三分紧迫感。“子将,你对诸葛亮如何看?我听说孙策重文武之别,军政分离,这诸葛亮是从政的,他做军师,是不是一时权宜之计?”
许劭一时出神。他随刘繇奔波多年,远在岭外,消息闭塞,对诸葛亮的了解非常有限。这次进入零陵,倒是听到了一些消息。这诸葛亮虽然年轻,刚刚弱冠,却已经主政江南好几年了,政绩很不错。不过他在军事上的确没什么建树,任军师似乎不太合适。或许正如刘繇所言,这只是因为钟繇离职,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钟繇的人还没到,只能暂时由诸葛亮充任。
如果这个猜想属实,这倒的确是难得的机会。孙策重视军师的培养,有军师的参谋,孙翊出错的可能性更小。诸葛亮虽说在孙策身边几年,应该接触过军事,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军师,更偏向于政务,也没有实战经验,他兼任军师的时候反倒是最好的机会,等真正的军师到任,这个机会就没了。
话虽如此,许劭还是不希望刘繇以身犯险。他建议刘繇派士徽去试探一下。
士徽是士燮的第三子,正当壮年,功业心很强。士家是苍梧首屈一指的豪族,兄弟父子盘踞州郡,大半个交州都被他们控制了。刘繇入交州后能坚持到现在,就是得益于士家的支持,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有士家在,刘繇就不可能真正控制交州。一旦士家改变态度,决定向吴国称臣,刘繇很可能一夜之间无路可走。
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个可能性越来越大。如果能趁此机会,让士徽和孙翊大战一场,不管谁胜谁负,只要他们之间结下血仇,士家向孙策称臣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刘繇心领神会,派人请来士徽商量。
听说有生擒孙翊的机会,士徽很兴奋,不用刘繇多劝,他便主动请战。刘繇麾下有四万多人,分布在郁林、苍梧、零郡三郡的交界处。士徽所领近两万人实力最强,但他的身份和战绩都不如刘繇,不得不听从刘繇的命令。如果能重创孙翊,甚至生擒孙翊,他就可以和刘繇平起平坐,甚至取代刘繇。
士燮虽说身体康健,毕竟年过花甲,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士徽若想在士燮离世之后得到蜀王的认可,得到几个叔叔的认可,主掌士家,接管交州,必须有拿得出手的战功。
这显然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刘繇假意迟疑了一下,答应了士徽的要求,但他再三提醒士徽,孙翊虽然年轻,诸葛亮也没有什么军事经验,但吴军善战,就算在不利的形势下,他们也会顽强反扑,不会轻易投降,你务必要有足够的准备,不能掉以轻心。
士徽对此倒是有认识。在此之前,他也和孙坚、黄盖等人交过手,吴军的顽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次他们围住了孙权,本以为能一战成功,没想到吴军就地立阵据守,死战不退,一场原本速战速决的战斗硬是拖了近半个月,直到孙坚来援。
正因为如此,士徽更想拿下孙翊。孙权当时能坚持那么久,除了吴军顽强善战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让士徽一直念念不忘:吴军的装备实在太好了。后来收拾战场时,士徽捡到了一些,试用之后,叹为观止,那几件装备也被他当作宝贝收藏,绝不轻易示人。
孙权是孙策不在意的弟弟,都能有这样的装备,孙翊是孙策重点培养的弟弟,他拥有的军械肯定更好。如果能击败孙翊,夺取一部分装备,用来装备自己的部曲,他的实力将有一个飞跃。
士徽非常重视这个机会,他与刘繇反复商量,决定由刘繇率部佯动,吸引孙翊的注意,他则率部从零陵、桂阳交界处潜入。这里是一大片山地,大军无法行走,却有一些小道。士徽的部下中有一些当地山民,熟悉这些小道。孙翊驻守泉陵,他留意的应该是干道,也就是湘水、营水河谷,对山里的道路不会太在意。可是他出猎必然是在山区,可以小股精锐潜无声息的潜到零陵附近,实施袭击。纵使不成,也可以撤入山中,孙翊想追都没法追。如果成功,吴军无首,刘繇正可以指挥大军进击,夺取泉陵。
刘繇觉得可行,欣然同意。
第2387章 少年周不疑
孙翊跳下马,握着马鞭,快步进府。
一个中年儒生从里面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十岁上下,眉清目秀的少年,看到孙翊走近,儒生停住,让在一旁,欠身施礼。
孙翊连忙放慢了脚步,面带微笑,拱手施礼。儒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浅笑。“将军狩猎归来了?”
“是啊,是啊。”孙翊打了个哈哈。“不知足下是……”
“呃……”中年儒生迟疑了片刻,拱手又施了一礼。“是在下失礼了,未曾向将军通报姓名。在下刘先,字始宗,秋后得闲,来拜访诸葛军师。”
“哦,是这样啊,见过了?”
刘先摇摇头。“诸葛军师公务繁忙,我还是不打扰了。下次再来也无妨。”说着就打算走。孙翊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多问,让在一边,示意刘先先走。刘先面露诧异,再次打量了孙翊一眼,笑了笑,转身离开。孙翊站在原处,目送刘先离开,心里盘算着,刘先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刘先出了门,转身的瞬间,他看到孙翊还站在那里,便停了下来,再次点头致意。孙翊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刘先出了门,门外的骑士见他身边有孩子,纷纷勒紧坐骑,让出一条通道。有一个中年卫士还提醒他们走得不要太急,以免惊了马,发生意外。
刘先从骑士中穿过,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掀在开帘,看着府门口轻声说笑的骑士,对少年说道:“不疑,你觉得如何?”
少年说道:“看来传言不实,这孙将军不像是轻佻之辈。”
刘先沉吟片刻,又道:“观人难,或许是他今天心情好吧。过两天再来一次。”说完,放下车帘,示意车夫出发。他靠在车壁上假寐,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摇摆。少年坐在他对面,知道他心里有事,忽然说道:“阿舅,我知道了。”
刘先睁开眼睛。“你知道什么?”
“诸葛军师不见我们,也许不是公务忙,而是在做什么秘密的事,不能让我们知道。”少年歪着头,又黑又亮的眼睛眨着。“这孙将军彬彬有礼,不像轻佻之人,却连续多日外出狩猎。我听说他武艺高强,身边的骑士也都是精锐,可是他们却两手空空,没什么猎物,不像是去打猎。或许,他是借狩猎之名熟悉地形,想奇袭灵渠。”
刘先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他也有这样的疑惑,孙翊的骑士分明没有什么猎物,却神态轻松,看不出一点沮丧,着实有些反常。若是借狩猎为名熟悉地形,为军事做准备,倒也合理。
“不疑,这关系到零陵的太平,一定要保密,不能随便说。”
少年应了一声。“阿舅放心吧,我分得清轻重。”
刘先又敲了敲车壁,对车夫说道:“去太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