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舰上候着呢。民女遇见了桥夫人,受邀来此观棋。不意陛下至此,死罪,死罪。”
得知刘洪在主舱等候接见,孙策不好多留,随即吩咐袁权照顾刘清,又关照刘清不要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刘清听了,颇有些意外,却不好多问,再次施礼。孙策离开之后,她才有些怯怯地看向袁权。
袁权笑道:“不必如此,你家与孙氏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如今又真的成了一家,以后常来常往的机会多着呢。来的路上,可曾见过三将军?”
“见过了,三将军如今好威武啊。”刘清羡慕不已。
“你也可以的。”袁权抿嘴而笑。“我听说,你的武艺不错,深得家传。”
“岂敢。”刘清有点不好意思。“论射艺,三将军才是家父最得意的弟子。家父常说,这是天赋,不是凭努力就能达到的。”
几句话一说,刘清轻松了不少,和袁权有说有笑。她也是出身贵胄,从小高人一等,后来又到南阳游学,见了世面,普通男子真是看不入眼,这才导致在长安数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夫婿。这次奉旨婚配孙瑜,她还有些担心。遇到孙尚香后,得知孙瑜不仅相貌堂堂,而且文武兼备,是孙氏子弟中的佼佼者,今天又亲眼见了孙瑜本人,确如孙尚香所言,这才放了心。
孙策来到主舱,刘洪、孙瑜正在甲板上等候。两人站在一起,倒是不相上下,刘洪多了几分悠闲,孙瑜多了几分英武。孙策命人将他们叫了上来。刘洪上了分庐,远远地就拱起手,堆起满脸谦卑的笑容。
“民刘洪,拜见陛下。”
孙策伸手托住,打量了刘洪两眼,忍不住笑道:“怎么,担心朕给你妹妹找了个庸才?你看你这眉头,都有皱纹了。现在见过了,可满意?”
刘洪尴尬地笑笑。他的确是担心了一路。自家妹妹自家清楚,那绝不是一个能勉强自己的人,否则也不至于等到现在了。如今见到了孙瑜本人,刘清满意,他也放了心。
“陛下说笑了,孙氏子弟个个出类拔萃,我父子兄妹也信任陛下,从未担心过。孙将军允文允武,少年英特,舍妹能嫁给他,是她的福气,有什么好担心的。”
孙策笑语盈盈,和刘洪寒喧了一阵,大致商量了一下婚事安排。孙静尚在,具体的事还要请示孙静,他不好擅自作主。说了几句闲话后,他便问起了关中的形势,尤其是那些旧汉宗室。
刘洪叹了一口气。对这件事,他也很纠结。一开始,他是有怨气的,天下本是刘氏的,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走?可是后来刘宠号召刘氏子弟西行,应者寥寥,他渐渐意识到这些人虽然姓刘,早就没有了祖先的血性,江山易姓是迟早的事。
不是孙氏太强,而是刘氏太弱。就算孙氏不夺天下,也会有其他人来夺。
在孙策之前,袁氏已经做好了易姓的准备。只不过袁绍运气不好,被孙策中途截了。以袁绍的手段,他若是得了江山,恐怕连西行的机会都不会给刘氏子弟。
“一群鼠辈,不知形势,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基业上吹枯嘘生,做口中豪杰,纸上英雄,能成什么事?有鲁大都督和贾军师在,长安无忧。”
孙策笑笑。看来这一路刘洪受的冲击不小,思想转变得也很快,不枉当年建议刘宠送他们去南阳游历。人的三观塑造于年轻时,等成了年,再想改变思想就难了。
所以梁任公才说,少年强,中国强。
“既来之,则安之,你可有什么计划?”
“洪虽儿时习射,奈何志不在此,在武事上怕是不会有什么成就。若是陛下恩准,洪愿去南阳郡学,完成未竟之学业。”
孙策无声而笑。刘洪的武艺算不上突出,却也是文武兼备,但他在学术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毕竟搁下多年,现在再想赶上去也有些吃力。
“你潜心向学,朕自然赞赏。不过你妹妹成婚在即,你一时半会的也不能远行。不如先在中军做点事,领份俸禄。等你妹妹完婚之后,你愿去愿留,悉听尊便。如何?”
刘洪感激不尽,躬身领命。孙策与孙瑜商量了一下,让刘洪在孙瑜麾下做个文书,早晚有个照应。
刘洪再次致谢,却迟迟不主动告退,几次欲言又止,露面难色。孙策见了,心生疑惑。孙瑜也很不解,心中不快。
“你……还有事?”
“启禀陛下,臣……得陛下厚遇,心满意足。只是臣妹……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还请陛下宽容。”
“你妹妹?”
“是的,臣等从长安一路而来,途经洛阳,蒙左都护款待,游猎邙山,戏水大河,甚是惬意。左都护、吕校尉英姿勃发,不逊男儿,舍妹钦佩得很……”
孙策听懂了,又是一个闲不住的女人。他看了孙瑜一眼,孙瑜也有些尴尬,一直觉得孙尚香、吕小环这样的女子少有,没想到自己就娶了一个。
“行,没问题。到时候试试她的武艺,正好皇后的羽林卫还缺几个都尉。”
刘洪大喜,躬身拜谢。
就着袁权亲手做的美食,孙策设家宴,为刘洪、刘清接风。得知孙策封了刘洪官,又答应了自己从军的事,刘清非常兴奋,有点不能自已。酒到半酣,当小桥拉着她起舞时,她只是稍微推辞了一下就欣然度席,与小桥共舞,舞姿奔放热烈。
刘洪原本觉得有些丢脸,后来发现孙策等人习以为常,而大桥、甄宓等人也先后起舞,也放了负担,随着节奏打起了拍子。
孙策坐在主席,看着其乐融融的一群年轻人,心中欢喜。这些人大多是在他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大多还是童蒙未开的少男少女,如今都已经是翩翩少年,朝气蓬勃,旧时代的残留更少,胸怀也更加开阔。
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新事物是无法接受的。
这些都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啊。孙策想起伟人的那句名言,不禁陶然。他挽着袁权的手,轻轻哼起了不知名的歌谣。袁权看着他,嘴角带笑,眼神说不出的温柔。
第2435章 孙权进谏
宴会结束,众人兴尽而归,船舱里恢复了平静。
孙策起身出了舱,凭栏而望。
海风轻拂,海浪微卷,拍打着船腹,发出轻轻的哗哗声。微凉的夜风吹在孙策微醺的脸上,惬意非常。孙策环顾四周,看着舷边挺立如松的战士,在甲板上散步闲谈的官吏,看着大大小小的战船,看着远处初升的明月,心中快意无限,连脚步都轻快得要飘起来。
“陛下,好多人看着你呢。”步练师轻声提醒道。
“让他们看,朕今儿心里高兴。”
“陛下自然应该高兴。”步练师轻笑道。“只是今天的家宴很热闹,却有点遗憾。”
“遗憾?”孙策沉吟片刻,轻笑一声:“你是说缺了个人?”
步练师笑而不语。今天天子举行家宴,为刘洪兄妹接风,随行的孙氏及徐氏、吴氏子弟来了不少。步练师以夫人的身份担作内官,掌文书,对谁当值谁不当值一清二楚,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没来的人中谁是因为当值,谁是有空而没来。
严格意义上可以来却没来的人只有一个:孙权。
提到孙权,孙策心里就有点别扭。虽说孙权服了软,称了臣,兄弟俩还是无法像其他几个弟妹那样亲密无间。他也能理解,毕竟两人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下子消除心理上的疙瘩。但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至于是他先入为主的成见太深,还是孙权有所保留,他就说不清了。
“是朕安排他处理公务的。”孙策面不改色。
“原来如此。”步练师点点头,没有再问。
在甲板上走了一会,孙策回到舱中,命凌统取了两样点心,到对面处理公务的舱室去了。他的双体座舰一分为二,一半是生活舱,一半是办公舱,中间以舰桥相连。舰桥外面有平台,坐在平台上可以钓鱼,也可以下水,或者站在舰桥上欣赏海景。座舰大量运用琉璃,既有利于采光,也有利于观景。
孙策来到舱外,瞥了一眼被黑布遮蔽的窗户,轻轻推开舱门。
孙权坐在案前,埋着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奋笔急书。腿旁搁着空碗碟,想是等人来收。听到脚步声,孙权也没抬头,只是将空碗碟向外推了推。
“续点水来,再准备点夜宵。”
“今天又要通宵?”孙策问道。
“这是你该问的……”孙权沉声说道,话说了一半,突然惊醒,执笔的手明显一滞。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笔,膝行离席,躬身一拜。“臣不知陛下驾到,死罪,死罪。”
“起来吧。”孙策弯下腰,拿起案上孙权正在批复的文件,瞥了一眼,不禁眉梢微挑。
这是一份以甄氏、麋氏为首的几家经营海洋渔业的大工商户申请以未来几年的税款抵冲朝廷借债的公文,孙策知道这件事,甄氏、麋氏是得到他的同意,才以奏疏的方式正式提出申请的。孙权在上面附了一页纸,除了奏疏节略之外,还有他的意见。
孙权反对这个提议。
孙策很意外。孙权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海商以甄氏、麋氏为首,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之前肯定已经得到他的允许,现在上疏只是走流程,讨论具体的操作办法,而不是同意、反对的原则性问题。
孙策没说话。凌统将带来的点心递给孙权,又取来一张坐席。孙策坐了下来,就着油灯,将孙权的意见看了一遍。孙权的意见很明确,以未来的税款抵冲国债,是寅吃卯粮,而且一旦形成惯例,则会导致海鱼价格的波动,最终影响到军粮的储备。
原因很简单:如果海鱼价格上涨,这些经营海洋渔业的商家就能以更少的货物支付同样的税款,同时会将海鱼价格的上涨归罪于军粮储备,引发民间对朝廷用兵的不满。
孙策将孙权的意见仔细看了两遍,沉吟片刻。“仲谋,详细说说你的意见。”
“唯。”孙权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不紧不慢地说道:“自从以海鱼充作军粮以来,盐价、鱼价均有波动,今年尤为明显。相比于去年同期,大约上涨了近三成。海鱼也就罢了,本非必须之物。盐则不然,即使是赤贫之家,三日不食盐,人也会体弱无力。故此,各州郡皆有声音,希望朝廷平抑盐价,以免影响民生。文书转到首相府,首相府却迟迟未能拿出适用的章程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不仅牵涉到军界,更涉及到海商,他们不敢轻易决断。”
孙策没吭声。他知道这件事。之所以同意用未来几年的税款抵冲,也是因为希望增加产量,解决供需矛盾。仅以土地所产的粮食无法满足军队连年征战的需要,海鱼是必不可少的补充,就连并州、关中的恢复生产和都需要海鱼来补充食物不足,供养劳动力。
平抑价格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增加供给。目前的海洋渔业发展虽然迅猛,却远远没有达到他的目标,他希望他们能更快一些,规模更大一些,顺带促进海船的更新换代,早日实现真正的远洋作业。
孙权参加过多次类似的会议,应该能明白他的思路才对。
孙权看了一眼案上的奏疏。“大吴新建,陛下革故鼎新,移风易俗,以民心立国,如今民生受到影响,自然不能不予以重视。这样的请求,臣以为不妥,故不揣妄陋,冒昧进言,还请陛下三思。”
孙策不置可否。“依你之见,如何解决军粮不足的问题?”
孙权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炯炯。“陛下,臣弟斗胆,有一句如鲠在喉,不得不言。”
“说。”孙策缓和了语气。难得孙权在臣后面加一个弟字,以兄弟的身份说话,而不是冰冷的君臣。
“臣弟知陛下对叔弼期望甚高,可是他一来年轻,二来与曹操有姻亲之故,怕是不适合坐镇荆楚。若是战事失利,不仅陛下为他准备的军粮、军械都会成为曹操的战利品,恐怕还会惹人非议。”
第2436章 论政
孙策沉吟良久。“你……担心叔弼受挫?”
孙权解释道:“臣弟并非担心叔弼能力。他一战歼灭刘繇,收复灵渠,便足以证明他受陛下教导多年,学有所成,堪为一方之守。只是此战对手特殊,荆楚水师不足,又居三峡之下流,若曹操孤注一掷,顺水而下,叔弼怕是要吃亏。届时必有人提及他与曹操的翁婿关系,诽谤陛下用人不当。”
孙权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常说,用兵当心如止水,洞察微细,方能庙算无遗,应变如流。臣弟担心叔弼受流言影响,患得患失,怕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孙策觉得有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信任孙翊和诸葛亮的能力——退一步讲,就算他们有所失误,吃了亏,也影响不了大局——但他不得不承认孙权所说有一定的道理,曹操的特殊身份可能会影响孙翊的判断,让他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为曹操所趁。
孙翊毕竟还年轻。诸葛亮虽然谨慎,内心也是一个死傲娇。他要是犯了轴,可是九头牛拉不回的。
“仲谋,你觉得曹操是诈降?”
“有这个可能。”
“依你之见,当以何人驻守荆楚?”
“若以能力而论,左都护即可,中领军黄忠亦足用,可若是考虑到身份,怕是只有陛下亲自,才能压服众议,以求必胜。臣弟……”
孙策看看孙权,嘴角微挑。“有话就说,不必瞻前顾后。”
“唯,臣弟以为,陛下既行垂拱之制,这些琐细政务不宜操心太过,交付有司即可。军事则不然,陛下宜多留意些,不宜轻易假手于人。兵权在手,根基自固。左右都督虽是自家弟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怕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说着,孙权拜倒在地。“臣弟斗胆妄言,只是为孙氏基业计。冒昧之处,还请陛下海涵。”
孙策俯身,将孙权扶了起来。“仲谋,你说的很有道理,不必如此自谦。这些天,你进步很大啊。”
“谢陛下。”
“起来,再说说你对甄麋二氏这个建议的看法。”
“唯。”孙权重新坐好,看了一眼案上的那份建议。“蒙陛下不弃,委臣弟以重任,这些日子代为处理一些公事,开了眼界,对陛下推行新政的良苦用心有了切身的体会,更感受到任事不易。陛下为万年太年计,复己归礼,警省自抑,臣弟深感钦佩,自愧不如。只是风俗非一日之寒,也很难在短短数年之内见功,走得急了,难免会出现一些偏差。人心本好逸恶劳,陛下宽容,一些人难免恃宠而娇,失了分寸。”
“你是说王仲宣等人疏懒吗?”
“不敢,他们依陛下制定的条件而行,当值时也是很尽心的。虽然闲适,也是记性过人,思维敏捷之故。臣弟惭愧,没有那样的能力,相形见绌。”
孙策笑笑,没说话。孙权与王粲不是很谈得来,王粲也对孙权印象一般。不过孙策亲自复查过王粲的工作,知道王粲事情没少做,他轻松是因为他近乎变态的记忆和敏捷的思维,工作效率特别高。
他当然可以加重王粲的工作量,直到他忙不过来,可这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节省一个人的俸禄之外,只会让王粲对这么职务厌烦。一旦王粲病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几年在他的督促下坚持锻炼,这才强壮了些——或者辞职,他还是要找人来代替他。
这些话,他没有对孙权说,是希望孙权自己去领悟。虽说孙权封在长沙,以后不需要治民,他还是希望孙权能够通晓政务,以后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作为宗室,与朝中文武保持平衡。
从孙权说的这些话来看,他应该是明白了,至少不再指责王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