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设宴,为天子接风。陪客的名单自然要经孙策首肯,但推荐什么人却是张夫人的权利。为了能争取这一席之地,不知道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他们都清楚,与滋水边接见百姓代表不同,这样的场合更重要,很可能关系到家族的未来。就算什么也得不到,能够参加就是难得的荣誉。
背地里的争夺有多少激烈,孙策心里有数,但宴席上却是一片和谐,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一瓮瓮美酒端上来,一道道佳肴摆上来,一队队的歌舞妓轮番上阵,表演着不同风格的歌舞,令人目不睱接,眼花缭乱。
中山本是夷狄之地,中山古国又称鲜虞国,人种与中原有所不同,身材高挑,皮肤白晳,多有俊美之人。中山后亡于赵,种族大部分融入中原,成了汉人先民的一部分。可是生理特征还有保留,中山国的歌舞妓便以此闻名天下,成为赵女的杰出代表。
甄宓貌美之外又兼能歌善舞,便是中山民风的一种表现。
张夫人挑选的歌舞妓无疑是中山最好的,表演的节目也经过精心编排,其中便有甄宓一舞成名的入阵曲。当强劲的节奏响起,身穿精制皮甲的歌舞妓踩着节奏纵跃而舞时,整个宴席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不仅少男少女们全体离席,加入舞蹈,就连自持身份的长者也在席中随着节奏扭动身体。
孙策大笑,转身对袁权说道:“冀北民风果劲,乃精兵良将之所也。”
袁权含笑点头。坐在袁权身边的甄宓听了,连忙说道:“论精兵,孰与江东子弟兵争锋?论良将,孰是陛下对手?冀北男女若能追随陛下,征战天下,便是最大的荣幸。”说完,又对袁权说道:“喻之如人,中原为腹心,边疆为手足。人无腹心则死,人无手足则废,只有内壮外强,才是正道。”
袁权听了,斜睨了孙策一眼。“恭喜陛下,阿宓最近进步喜人,可为贤内助矣。”
孙策笑而不语。甄宓却有些承受不住,抱着袁权的胳膊撒起了娇。“姊姊这么说,岂不是要羞杀妹妹。论尊贵,皇后为先。论智慧,姊姊第一。你们才是陛下的贤内助,我等皆听皇后与姊姊号令,查漏补阙罢了,如此敢以贤内助自居。”她掐起小指尖,比划了一下,又吐出粉红色的舌尖,偷偷看了孙策一眼。
孙策很满意。原本后宫最不安份的就是甄宓,随着年龄渐长,再加上这一次袁权帮了她大忙,她的确有长进,知道凡事都将袁氏姊姊摆在前面,避免发生冲突。
袁权拍拍甄宓的手。“妹妹谦虚了。这一次,你可是最大的功臣。”
甄宓心中明白。这次甄氏牵头,联合中山、河间等地的冀北大族拿出库存的黄金,助天子缓解黄金不足的窘境,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就算袁氏联合中原世家跟进,甄氏的首倡之功也是掩盖不住的。
宴会结束之后,孙策在甄家住了几日。每天在甄宓的陪同下游山玩水。两日后,计相虞翻赶到中山,与冀北大族进行谈判,拟定用合金币调换他们手中黄金的条约。因为是自愿,并不强求,谈判的气氛很轻松,所谓的分歧无非是能从中得到多少利益而已。
虞翻很擅长此道。接到诏书,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考虑好了这些问题。负责海商会多年,他深知孙策管理工商的思路,不给一定的利益,是没有人愿意冒险的,他们要做的就是控制好这个利益,让这些利益成为国民经济的发展动力,而不是威胁整个国民经济的健康发展。
经过反复磋商,虞翻最后筹集到了四十万金,其中仅甄氏、张氏就提供了十万金。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冀北商人的整体实力还是让虞翻有些惊讶。不过也仅仅是惊讶而已,他这些年见过的钱太多了。
与孙策商议后,虞翻决定将此方案推行天下。冀北就能提供四十万金,中原能提供多少?少了不能少,二百万金肯定是有的。有了这些黄金,货币不足的困境可以得到极大的缓解,朝廷手中也有了钱,可以更加从容的部署大事。
虞翻随即又提出一个建议:铸造金币,缓解铜钱的不足。
黄金虽然是货币,但黄金一般不参与普通交易,只有数额高达十几万、几十万的交易才会用黄金进行结算,民间大部分交易还是用五铢钱结算。五铢钱的不足比黄金不足更为严重。如今有了黄金,却没有得到铜钱,实际影响不大。
所以,虞翻提议铸造能当千钱的金币,将黄金引入小额交易。千钱以上的交易就可以用黄金结算,可以大大缓解对铜钱的依赖。此外,五铢钱是汉代钱制,新朝鼎立,也应该铸造新钱,以合新朝气象。
虞翻还拿出了一个样品,一枚一两重的圆形金币,模样和孙策前世见过的一元硬币相当。正面是两个庄重的“壹两”隶书,背面是展翅欲飞的凤鸟。做工很精致,也很规整。
黄金与五铢钱的兑换价官面上是一斤黄金对一万钱,实际上早就到了一斤黄金兑换一万七八,甚至两万钱的地步。五铢钱虽然有很强的保值功能,可是比起不腐不朽的黄金来说,还是略逊一筹,所以大富之家更愿意保留黄金,导致黄金的价格一路攀升。
一两金币兑换一千钱,相当于一斤黄金兑换一万六千钱,绝对良心价。可以想象,这批金币一旦投放市场,很可能会引起哄抢,在短时间内就能流通,缓解铜钱不足的问题。
孙策将自己的担心对虞翻说了。虞翻早有准备,第一批金币将作为军饷发放,一来让利将士,二来将士人数多,军饷本来就是用钱最多的地方之一。近三十万将士,每个月的军饷就要十亿左右,即一百万枚金币,一年需要一千二百万枚,折合七十五万斤黄金。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将这些黄金逐步投入市场,以免引起物价的剧烈动荡。
将士们拿到金币也不一定立刻就用,他们会在手里捂一段时间,逐步放出。虞翻估计,筹集来的这些黄金真正全部进入市场,估计要十年的时间,甚至更长。有了这个缓冲,市场的波动会比较小,在可控范围以内。一旦出现意外,也可以一道诏书下去,及时进行调整。
军队一直控制在天子手中,不像工商业主,调整起来更容易一些。
听完虞翻的方案,孙策很满意。不过他还是提醒虞翻,这只是从权之计,治标不治本。接下来几年,要对金矿的寻找、开发技术进行更大的投入,争取找到更多的黄金,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第2443章 君臣同心
以甄氏为首的冀北大族给了孙策强有力的支持,孙策也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
张夫人被封为安喜君,甄像母李氏、甄俨妻孙氏皆得诰命,张鸿获赠散骑的荣誉称号,妻得诰命。甄、张共有七名少年有为的年轻人被选为郎中,另有两名少女入选羽林卫。
其他诸族各有封赏不等。
冀北大族名利双收,心满意足。
孙策在甄家住了几天,重新起驾,赶往邺城。冀南的世家已经收到消息,蜂拥而至,都希望能有接驾的荣幸。孙策一一谢绝,一路向南,在千秋亭观赏了光武帝刘秀当年登基的遗址,游览了大陆泽,观看了贯高伏击刘邦的柏人驿舍,听沮授复盘当初在这里设计诱击关羽,却被关羽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直随侍孙策左右的杜夫人听得心惊肉跳。关羽本人倒是无所谓,不屑地哼了两声。
沮授说,后来反思,当初之所以没能及时发现关羽的踪迹,有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实际上很重要的原因:马灯,也就是军中用的琉璃灯。正因为有了不怕风的琉璃灯,关羽才可以不举火把,悄无声息的经过中丘县,出现在柏人之南,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因很简单,在知道有马灯这种东西之前,大军夜间长途行军必须举火是常识。渚水两岸有不少滩涂地,全程不举火,摸黑前进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沮授很久,直到他亲眼看到马灯。
技术上的一点变化,却影响了一场战役,这是沮授第一次意识到技术的重要性。
关羽很尴尬。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能耐,现在想想,其实他无形中占了很多优势,不仅仅是马灯,还有甲胄、军械,甚至是将士的训练,而这些多多少少都和孙策有关。
这大概也是他与别人对阵总能取胜,一遇到孙策就吃亏的原因所在。
孙策缓缓南行的时候,虞翻却忙得脚不沾地。冀南世家的胃口显然要比冀北世家大得多,他们不仅想要名和利,更想要进入仕途的捷径。但是很可惜,他们除了手里的黄金,并没有太多谈判的资本,而虞翻对他们手中的黄金并没有太深厚的兴趣。
论有钱,这些冀南世家实在排不上号,不论是荆襄大贾,还是中原世家,又或者是吴越的后起之秀,都妥妥的压冀北世家一头。
在崔琰的奔走斡旋下,冀南世家最后只能让步,拿出二十万金。
虞翻随即渡河,赶往兖州、豫州。
得知被冀北人抢了先,豫州人——尤其是汝南人——很不爽。一直以来,他们都以孙策嫡系自居。原因很简单,孙策继承的是袁术的事业,而袁术就是正宗的汝南人,孙策的皇后也是汝南人,汝南就算不是大吴的凤举之地,也算是袁氏的母族,怎么能被冀北人拔了头筹?
于是许劭登高一呼,豫州世家云起响应,短短的时间内就凑出了一百八十万金。数量之大,连孙策本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不知不觉间,豫州已经恢复了生机,居然积累了这么多的财富。
还是底子厚啊。只要世道太平,只要政策合适,他们就能迅速发达起来。
接着,兖州世家也提供了十余万金。兖州这十几年损失惨重,还没有恢复元气。
受豫州世家刺激,江东世家、荆襄世家也行动起来,一共筹集了两百五十余万金,总数超过五百万金,远远超出孙策和虞翻的预计。
孙策大喜,有了这么多黄金,他就宽松多了,很多事都可以提上日程。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没钱,而是钱太多,花得手滑。
孙策传诏,命相关的世家代表齐聚汝南,共同商定细节,争取拟定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条款。又传诏建业,命黄承彦准备铸造金币、合金币的相关事宜。
很快,又有人提议铸造银币。金币以一当千,的确是个好办法,但千钱以下的交易是主流,若是能以银为币,当百钱,也能减轻对铜钱的依赖。
与铸金币不同,这个方案引起了不少争议。银作为货币也有一段时间了,但应用极其有限,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银会变色,让人感觉不怎么靠谱。要铸成货币,首先要解决这个问题。
有问题可以讨论,孙策命虞翻传诏各郡,征召通晓经济的贤良,收集意见,届时一起讨论研究。
孙策特地指定孙权负责统计、整理这些意见,随时汇报。
……
成都。
曹操咂了咂嘴,将刚刚收到的报纸丢在案上,背着手,低着头,一声长叹。
报纸来自于江陵,算不上什么秘密,随手可得。可是上面登载的消息却让他很伤神。孙策根本没有来荆州应战的想法,他还要巡视州郡,全力解决钱荒带来的麻烦。
“请刘子初来。”
“喏。”彭羕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法正没吭声。他知道,涉及到钱粮的问题,刘巴比他更擅长,曹操也更信赖刘巴。
过了很久,刘巴才匆匆赶来,面容憔悴,眼圈也有点重。见了曹操,他匆匆一揖。曹操打量了他片刻,有些担心地说道:“子初,你太累了,要注意休息。”
刘巴苦笑道:“多谢大王关心,不过臣实在是无法安心休息。”
“为何?还是茶叶的事?”
刘巴摇摇头。“茶叶的事一时倒不急,臣担心的是关中。荀文若到了关中,挟逆吴新肇之机,再次推行新政,关中响应,以前一些不太顺畅的地方如今豁然开朗。用不了几年,关中就能自给自足,届时必然会推进到凉州,对益州的包围形成……”
刘巴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曹操却明白他的意思,脸色不免有些难看。他叹了一口气,将刚收到的几份报纸递给刘巴。刘巴匆匆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白,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报纸还没看完,他便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
曹操眼急手快,上前扶住,没让刘巴一头栽倒在地。
刘巴致了谢,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手不停的颤抖,杯子里的水倒有一小半撒在了胸口。他喝了两口水,定了定神,重新拿起报纸看了一遍,眉头皱了起来。
“大王,这些……是真的吗?”
“荆州到处可见,应该是真的。”曹操解释说。他原本也怀疑过消息的真伪。兵不厌诈,用假消息欺骗对方太正常了,何况这上面的数字那么大,怎么看都像是假的。可是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这是公开发行的报纸,如果造假,不用他们怀疑,荆州百姓就会骂了。
“若是真的,那大王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刘巴长叹一声,放下报纸。“仅是荆襄就能提供一百五十余万金,这是何等财力?想当初,大汉一年的赋税收入也不过八十万金。一百五十万金足够周瑜、黄忠、鲁肃三人开支一年。三路齐发,大王又能支持多久?”
曹操抚着胡须,苦笑不语。刘巴的担心也正是他担心的,既然荆襄能提供这么多黄金,那中原世家、江东世家又能提供多少?总之一句话,一直困扰孙策的钱荒问题暂时解决了,孙策将迎来了又一个迅猛发展的机会,吴蜀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他已经追不上了。
怪不得孙策不关心战事,他在布更大的局,比如刘巴担心的关中。如果关中也像中原一样,几年就上一个台阶,那就不是自给自足的问题了。
新政居然有如此威力?曹操且羡且疑。他也在益州推行新政,效果却远远没有这么好。
孙伯符啊,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子初,可有应对之法?”
刘巴苦笑着摇摇头。“大王,巴计穷矣。”他拿起报纸,轻轻晃了晃,神情沮丧。“荆襄世家能拿出一百五十万金,不仅说明了他们实力雄厚,更说明他们对逆吴的信任。这可不是小数目,若无十分把握,没有人会这么冒险。君臣如此,何人可敌?”
曹操神情尴尬,却不得不承认刘巴说得有理。一百五十万金不是小数目,如果不是荆襄人对孙策有足够的信任,他们是不会拿出这么多钱来借给孙策周转的。想当初孝灵帝在位的时候,手中无钱,向大臣借贷,可是没人愿意借他一个钱。
大家宁愿花钱买官,却没有愿意借钱给天子周转。他的父亲曹嵩就用一亿钱买了几个月的太尉。原因无他,一是无利可图,二是天子无法让他们信任,谁也不知道这些钱借出去了还能不能回头,又能不能获利,反倒不如买官来得直接些。
孙策为什么能借到钱?曹操不清楚。但他知道一个道理:有钱人借钱总是容易的,穷人反而借不到钱。孝灵帝借不到钱,是因为他穷。孙策显然不穷,他不仅不穷,反而富得流油,借钱给他这样的富人,不用担心他还不起,只需要担心他会不会耍赖不还。
荆襄世家愿意借给他,正说明孙策的人品很好,没人担心他赖账不还。
这才是刘巴担心的问题,也是他担心的问题。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君臣同心呢?
第2444章 穷则思变
法正沉默不语。
刘巴黯然离去后,曹操转头看向法正,嘴角抽了抽。“孝直,你如何看?”
法正拱拱手,淡淡地说道:“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眼前种种不过是逐利之举,不足为惧。倒是人心易变,大王不可不防。”
曹操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刘巴虽然来了益州,但是他一直不肯成为蜀臣,而是以汉臣自居。皇长子入蜀一年多,一直未能继位登基,刘巴心里不可能没有想法。他是不是借此机会要挟,很难说。
“如何防?”
“严关禁,重符传,隔绝内外,以防百姓流散。”法正轻轻吁了一口气。“大王,自从刘繇战败,零陵被孙翊侵占,在益之荆州人返乡者甚多。臣听说,零陵人刘先入吴,颇得孙策器重,其外甥周不疑以童子为郎,随侍孙策左右。据臣所知,刘先曾有意让周不疑拜刘巴为师,被刘巴婉拒。有这份情谊在,周不疑或许会在孙策面前提及刘巴,从中斡旋。”
曹操的眉毛轻颤。卫觊在成都时与刘巴多有接触——他们都是长安旧臣,有接触也是正常,他当时也没有刻意阻止。现在看来,很可能被孙策钻了空子。
孙策大度,能弃旧恶,其父孙坚又与刘巴之父刘祥是旧交,若刘巴愿意归顺,孙策应该不会拒绝。
这可有点麻烦。刘巴对益州的底细太熟悉了,他若归吴,益州的家底就全暴露在孙策面前,而且益州一时还找不出像刘巴这样擅长经济的人才,届时双方在生意场上进行竞争,益州一点机会也没有。
必须控制住刘巴,宁可杀了他,也不能让他归吴。
曹操眼中闪过一抹煞气,不紧不慢地说道:“孝直,你当与子初多亲近,多关心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