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将顾青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后两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高仙芝神情复杂地道:“这个顾青……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不得不说,这件事他处置得很妥当,换了是我,恐怕也不见得比他处置得更好。”
封常清也苦笑道:“二十来岁的弱冠少年,性子却令人捉摸不透,看起来像个混日子的纨绔,可认真做事时又做得那么滴水不漏,像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高仙芝深思许久,缓缓道:“混日子是假,老谋深算是真,能在长安朝堂里杀出一条血路,二十岁年纪便爵封县侯,此人不是简单角色,安西的位置何等重要,陛下怎会派一个纨绔成性的混账任节度副使?这个顾青,是有真本事的,只是他装得很好。”
“两年多以前,顾青便献了平南诏策,当年平定南诏叛乱后,自本帅和鲜于节帅以下,顾青被定为功劳簿第一,还有他做出的沙盘,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奇物,平南诏一战中,此物功不可没,这样的人才,若说他只是个闲混日子的混账纨绔,说出来我都不信……”
封常清迟疑道:“那他来安西后的纨绔行径,都是装出来的?他为何如此?”
高仙芝冷笑:“或许是为了提防我,也或许是陛下的授意,示之以弱,韬光养晦,呵,果真是心思缜密,老谋深算。但从他今日处置安西军大营一事来看,顾青他更想要的,是收安西军将士之心,他的处事公正,便是向安西军示好。”
封常清担忧道:“节帅,这个顾青像根钉子,咱们得拔掉他才是啊。”
高仙芝神情浮上忧色,叹道:“我在陛下的眼里,何尝不是一根钉子……顾青来安西的目的,我猜测多半是陛下欲将我取而代之,我自顾不暇,如何对付顾青?”
封常清急道:“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做,任由顾青一步步蚕食咱们的安西军?”
高仙芝冷笑起来:“多年经略绸缪,安西军如今方有一番模样,岂能轻易拱手让人?顾青若要接手安西,我要先称量一下他的斤两,如若斤两不够,我纵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将安西平白糟蹋掉,无关私人恩怨,我不能眼睁睁将大唐的西面屏障交给一个庸碌昏聩的主帅,否则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
左卫大营的帅帐外,热浪滚滚的沙地上,原地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木棚子。
棚子不大,看起来很普通,但是屋顶却有精巧机关。
一个硕大的木制大盆装在棚顶,盆底用钉子打了几十个小洞,清凉的水倒入盆中,再从几十个小洞中倾泻而下。
韩介和一众亲卫站在木盆下,一脸惊奇地观察这个木盆,不时发出啧啧的惊赞声。
“此物颇为新奇,侯爷果然心思灵巧,能造出如此妙物……”韩介一边赞叹一边拍起了马屁。
当年在左卫因为太过耿直古板而被同僚排挤得差点混不下去,如今的韩介马屁张嘴就来,尽管马屁词汇仍嫌不够华丽,但表情已经很真挚了,这孩子学坏了。
社会是个大染缸,顾青的身边更是一个酱油缸,瞧瞧孩子都变成啥样了,可以想象不远的将来,韩介这位耿直BOY的节操迟早会像熊市的股市大盘一样一路跌到谷底,永不反弹。
顾青对自己的佳作也很满意,观察半晌后,笑道:“你们可以照原样再弄几个,就在帅帐旁边造个澡堂,以后你们亲卫也可以轮班洗澡了,但是,用水问题你们要自己解决,亲卫里有会木活儿的,勤快点打造一辆装水的马车,离此不远的塔里木河有水,每天派专人去运水。”
韩介和亲卫们大喜,急忙答应下来。
时已夏天,待在这个沙漠里更是热浪袭人,整天身上都被汗水弄得黏黏巴巴的很难受,如果每天冲三次澡,简直不要太舒爽,如果洗完澡后再弄一壶冰镇的葡萄酿,和西域各种新鲜的瓜果,叫几个亲卫在旁边打扇,那酸爽……
“快快快,把我的浴袍拿来,还有,昨日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寒瓜挑一个肥的宰了……”顾青像刚成亲的新郎一样,猴急地脱光了衣裳钻进了木棚里。
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倒入木盆,盆底的顿时倾洒出几十柱微小的水流淋在顾青身上,顾青搓着身子,感受身上的汗渍被瞬间冲洗掉的愉悦,仰着头不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还缺什么?
缺一个穿着大裤衩的东北精壮大汉,扯着大嗓门嘶吼一声“老板要搓背吗?”
顾青再扯着嗓子吼回去:“来个劲儿大的,红酒加牛奶搓!”
这才叫情怀啊。
顾青搓着搓着,眼角都湿润了,心中莫名袭上一股前世的乡愁,又酸又涩,怅然无助像一个在陌生的路口迷失的孩子。
再回忆一下被精壮大汉搓完后,穿上浴袍上二楼休闲部,叫个软妹来个九十分钟的泰式按摩,顾青的眼角更湿润了。
那是他两辈子屈指可数的与妹子的纤纤玉手亲密接触的珍贵回忆啊。
强劲有力的水柱打在身上,氤氲之中幻化出前世今生的种种画面,顾青呆呆地站在水柱下,如同进入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斑斓隧道,如同入了魔障一般定立不动,一时间竟已分不清身处何方,只有心底里越积越厚重的乡愁,在心中反复萦绕盘旋。
直到张怀玉那张清冷而动人的美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顾青终于恢复了清明。
像矫情的文艺小说里说的那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里已经有了无法割舍的人和事,相比前世的无亲无故,像一匹孤独的狼行走在残酷冰冷的丛林里,顾青更喜欢这里。
这里有温度,还有一个想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高仙芝主动来左卫大营拜访顾青时,顾青正穿着一身极为奢华的轻柔丝绸所裁的浴袍,伸着懒腰一脸舒坦地从木棚里走出来。
高仙芝坐在帅帐内,见到顾青这副做派,不由目瞪口呆。
这家伙……在唱大戏吗?身上穿的是个啥?像袍子又少了束腰的衣带,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就像一位从史书里走出来的魏晋名士,充满了狂放不羁的迷人魅力。
高仙芝再一想到顾青在长安如雷贯耳的诗才文名,很快便释然。
看来此刻的顾青才是他的真正面目,他的骨子里终究还是文人,有着文人浪荡潇洒的性情,但也有着不服从规则的所谓风骨。
“劳节帅久候,末将失礼了。”顾青急忙上前行礼。
高仙芝笑道:“无妨,看顾贤弟的模样,似乎刚沐浴过?”
顾青笑道:“沙漠太热,身上难受得很,一天恨不得洗十次,节帅见笑了。”
高仙芝颇为理解地点头:“不错,此地气候委实令人难受,可惜愚兄是个糙汉子,不如贤弟这般精致,在安西待久了,半个月不沐浴亦无妨,呵呵。”
顾青心中立马涌起一股深深的嫌弃。
这么热的地方居然半个月不洗澡,而且还好意思当成一种荣耀坦然无耻地说出来……
名将的光环瞬间在顾青的心里弱了三分,啧,如此邋遢的名将,如果被精壮大汉搓一搓,搓出来的泥垢一定让人很有成就感,就像女人天生喜欢给男朋友挤痘痘一样……
“节帅亲自屈尊前来,末将不如带您去看看左卫兵马操练?”
高仙芝摇头:“愚兄刚才入营时已在营房四处逛了一圈,将士们的军容军貌大多已了然于胸,无须再看了。”
顾青笑道:“节帅可还满意?”
高仙芝肃然点头:“不愧是戍卫宫闱的精锐之师,若这支兵马扎在塔里木河北岸,渡河可为奇兵,直击吐蕃贼子的石堡,三日可克敌土数百里。”
顾青认真地道:“若前方有战事,左卫这支兵马节帅尽可调遣。”
高仙芝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若有折损,你不心疼?”
“心疼,但国战为重,安西大局为重。”微微一笑,顾青直视高仙芝的眼睛,轻声道:“节帅或许不太了解我,我虽身负皇命,但也分得清孰轻孰重,从我个人来说,对节帅是颇为敬重尊仰的。”
“节帅其实不必对我试探,如今吐蕃贼子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大敌当前,容不得你我互相猜忌提防,为将一日,便须为国戍守疆土,御外侮于国门之外,内斗只能内耗,令亲者痛,仇者快。”
第二百六十五章 细数功过
安西都护府如今正是内外交困,而高仙芝本人,也处于内外交困。
古往今来,戍边大将被帝王猜忌往往下场都不太妙,高仙芝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应对,第一是马上向长安递奏疏,求调还,从此安安分分在李隆基的眼皮子底下待着,高官厚禄终老一生。
第二是想办法打消李隆基的猜忌,重新获取李隆基的信任,允许他继续经略安西。
第一个办法最有效,只要递上奏疏,相信李隆基会像一个拜金的良家妇女一样,忸忸怩怩推脱一番便含羞带怯地从了,但高仙芝却不乐意。
经略安西多年,安西如今的局面虽说四面皆敌,但他却一直认为自己对安西的铁血高压政策是正确的,只要再继续打压诸国几年,相信从此西域诸国便会变得顺从乖巧,这个关键的当口,高仙芝怎舍得轻易放弃大好局面。
第二个办法属于中策,但执行起来太难,帝王的猜忌岂是那么容易打消的?天宝六载,高仙芝指挥大唐与小勃律争夺石堡一战后,朝廷便将边令诚派到他身边当监军,两人从吐蕃到安西,恩怨纠缠多年。边令诚背地里不知告了多少黑状。
然而一个监军还不够,如今朝廷又将顾青派来,圣旨上写得堂堂正正,等于直接分了高仙芝一半的兵权。
由此可见,李隆基对高仙芝的猜忌已越来越甚,自从顾青来了安西后,高仙芝也越来越察觉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第二次见面。
心神不宁的高仙芝想与顾青聊一聊,试探着问问他来安西的任务或目的。顾青的任务和目的与他有直接的关联,甚至于安西都护府的命运有直接的关联。
“节帅,我能说的不多,只能说,节帅如今仍是安西节度使,若有外敌来犯,或是节帅有主动出击的念头,我和麾下一万将士皆无条件听从节帅调遣,绝不推搪贻误军机,要人要马要粮草要兵器,只要我们有的,都愿意拿出来。”顾青语速缓慢地道。
高仙芝目光一闪,轻声道:“顾贤弟真忠义之士,只是不知,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顾青缓缓道:“是我自己的意思,陛下……给了我很大的权力,他不会看过程,只想看结果。”
高仙芝一惊:“给了你很大的权力?除了圣旨上的那些,还有别的权力?”
“有。”顾青微笑道:“陛下还给了我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个权力当然不能滥用,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用。”
一言出,高仙芝惊得腾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慢慢坐下去,目光已黯淡无光。
“我明白了,陛下是为了让你尽快掌握安西四镇,看来……我在安西果真待不久了。”高仙芝叹息道。
顾青见他意气尽丧,却也无法安慰什么,李隆基对他的猜忌是事实,安慰并没有任何作用。
顾青不但不想安慰,还打算补一刀,有些话要挑明了说,否则高仙芝还一直会以为自己是被帝王猜忌的无辜忠臣,什么千秋忠义,什么赤心肝胆,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陛下对节帅的心思,想必节帅已猜出几分,您是不是觉得很委屈?”顾青忽然问道。
高仙芝一愣,接着叹了口气:“天意不可揣度,谈何委屈。”
顾青想了想,道:“节帅,我一直敬重节帅这些年为大唐打下的功绩,节帅不愧是一代名将,可流芳青史,从我个人来说,很不愿意与节帅结怨,但我身负皇命,身不由己。陛下对节帅有猜忌,并非仅仅只是因为怛罗斯之战折损两万余,还有别的原因……”
高仙芝哼了一声,道:“怛罗斯之战是敌我双方突然遭遇,猝不及防之下能与对方打个平手,我自觉已对得起陛下了,至于别的原因,除此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青叹道:“节帅对安西的经略之策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与陛下的意图完全相悖,这才是陛下对你不满的根本原因。”
“经略之策?我的经略之策有何问题?”高仙芝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对西域诸国的高压政策正是高仙芝引以为傲的政绩,容不得外人否定。
见高仙芝愤怒,顾青毫不留情地道:“天宝九载,节帅对石国骤然而伐兵,石国国主与国臣向来尊大唐为宗主,与大唐的关系友善恭顺,节帅却不顾大局,将石国灭国,灭国之后才奏报长安,说石国国主‘失蕃臣礼’,当时石国已灭,陛下只好认了,还给你加了‘四镇都知兵马使’的官衔,但是节帅扪心自问,石国果真失了臣礼吗?”
高仙芝愣住,怔怔说不出话来。
顾青悠悠道:“石国位于西域商路之侧,国民富庶,举国皆商,可谓富甲一方,节帅灭掉石国后,恐怕也捞了不少好处吧?石国富庶的国库才是节帅兴兵攻打石国的主要原因,对不对?”
高仙芝脸色渐渐铁青,抿住唇一言不发。
“不仅是石国的国库,在石国经商的昭武九姓也被节帅灭了大半,此一战节帅倒是打得酣畅淋漓,赚得盆满钵满,但我大唐的声誉却因此一战而在西域尽丧,导致西域诸国纷纷倒戈大食国,欲与其联兵,将大唐赶出西域,节帅现在还敢说自己委屈吗?”
“灭掉石国后,回师的路上,节帅又顺手将突骑施部落灭掉,突骑施也是与我大唐交好的汗国,尤其是,突骑施位于大唐与大食国之间,是两国的缓冲地带,突骑施被节帅灭掉,大唐的安西都护府范围便不得不与大食接壤,直面冲突的几率加剧……”
见高仙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顾青又道:“节帅回忆一下,当初节帅灭石国和突骑施后,向长安献俘,陛下只是当着群臣的面褒扬了你几句,却没有任何奖赏和升官的旨意,节帅还不清楚原因吗?从那时起,陛下已对你不满了,至于怛罗斯之战,只不过是节帅错误经略安西而造成的恶果罢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节帅的错误决策,大唐在西域已成了失道的孤家寡人,安西都护府四面楚歌,举目皆敌,节帅若还觉得自己委屈,远在长安的陛下恐怕真会哭出来了,陛下比你更委屈啊……”
“陛下把我调任到安西来,为的就是纠正节帅你犯下的错误,节帅你若愿意配合,你我可以精诚合作,慢慢扭转如今安西的不利局面,你若不愿配合,那么……节帅便向长安上疏,自请调任吧。”
高仙芝沉默许久,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嘶哑地道:“你打算如何做?”
顾青平静地道:“停止毫无理由的攻伐西域诸国,其次,扩充龟兹城,大兴商贾,增建集市,肃清商路盗匪。”
……
昏暗的烛光下,边令诚伏案而书,半个时辰后,一篇数百字的奏疏写完。
边令诚凑在烛台边仔细检查了一遍,从奏疏开头一直看到落款,看了很久,边令诚神情渐渐怔忪起来,然后意兴阑珊地搁下奏疏,盯着摇曳的烛光发呆。
毫无例外的,这又是一封参劾高仙芝的奏疏,而且这一次的参劾用辞比以往更狠,更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