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忠愈发不解:“侯爷为何突然急着扩编神射营?就算扩编,也不能找一些没用的家伙滥竽充数呀。”
“就像盖房子一样,打好地基,先把房子的整体框架都搭建出来,然后再慢慢夯土砌砖,这五千个没用的家伙就是框架,我目前要的只是框架,框架做好后可以淘汰掉他们,再慢慢将那些真正有几分射术的人编入神射营,明白了吗?”
“末将还是不懂侯爷为何如此心急,练出一支神射营是个慢工活儿,急不得的。”
顾青叹道:“我不能不急,因为麻烦快来了,过些日子你便知道。我要赶在麻烦到来之前将框架搭建好,还是那道军令,三天内凑齐五千神射营,能不能做到?”
常忠苦笑道:“若侯爷只想要一些滥竽充数的家伙填进去,末将半日之内便能把此事办妥。”
顾青笑道:“那就半日,明日下午我等你来帅帐交令。”
沉吟片刻,顾青目光闪动,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顾青起身进了帅帐,很快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常忠。
常忠接过,凑着帅帐外昏暗的火把,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张纸上画着一根细长的管子,管子有平面图,剖面图,上面标明了管子的具体长度,以及剖面空心的直径。
常忠看得满头雾水,道:“侯爷,此为何物?”
顾青目注这张图纸,缓缓道:“我闲暇之时琢磨出来的玩意儿,想知道西域的铁匠能不能打造出这样的铁管,铁管要用百炼精铁所造,内壁一定要光滑笔直,不容许有任何一丝丝的弯曲和凹凸不平,西域的铁匠有这手艺吗?”
常忠比划了一下,迟疑道:“打造此物恐怕要有不凡的手艺,铁管子容易造,打个模具便是,但侯爷要求内壁光滑如镜,不容许一丝的凹凸和弯曲,这就很难了,打了半辈子铁的老铁匠约莫能造,这样的人才不好找。”
顾青毫不意外,嗯了一声道:“帮我留意一下,必要时可以派几个人回长安寻找,尽快找到能打造这根管子的人,我要的不止一根铁管,而是很多很多,量很大,一两个铁匠恐怕应付不来。”
常忠好奇道:“侯爷打造此物有何用?”
顾青表情复杂地叹道:“很早以前想出来的一件新奇玩意儿,一直觉得时机不对,恐将成为怀璧其罪的匹夫,但是如今可以慢慢做一些准备工作了,待到做成后,一定会吓你一跳。”
常忠咧嘴一笑:“侯爷可吓不了末将,末将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胆子大得很。”
顾青冷笑:“呵,胆子大却还一直捂着胸,是害羞还是怕我非礼你?……话说,常将军这身肌肉真是惹人怜爱,怎么练的?介绍一下先进经验呗。”
“侯爷,别,别这样……”
……
半个月后,监察御史裴周南到任安西。
一大早便有亲卫斥候进营禀报,顾青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有出营去迎他,因为不合规矩。
高仙芝是一镇节度使,顾青是节度副使兼太子少保,从二品大员,理论上与当朝宰相平起平坐的。而裴周南不过是个七品御史,官场上没有上官主动迎接下官的道理,传出去会被沦为笑柄。
有意思的是,据斥候来报,这位七品御史的官架子不小,明明是个芝麻官儿,此行却带了一千余人的队伍,有亲卫还有军队,搞得好像李隆基给裴周南准备的嫁妆似的。
顾青让人进城告之了高仙芝,然后便在校场上与将士们一同操练,练到一半时,亲卫来禀,裴周南已至大营辕门外,求见顾侯爷。
顾青点点头,又问道:“高节帅来了吗?”
亲卫道:“未见出城。”
顾青很快便想明白了,今日裴周南定然带了圣旨,圣旨多半是将高仙芝调离安西,反正要走了,没必要见这个小小的御史。
顾青叹了口气,高仙芝可以不搭理裴周南,但他不能,未来恐怕要与这位御史斗智斗勇,今日的第一面还是客气一点吧。
于是顾青离开校场朝帅帐走去,吩咐亲卫将裴周南请进大营,帅帐相见。
坐在帅帐没来得及换衣裳,裴周南便到了帅帐外。
顾青这才掀开帅帐门帘迎出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位身材瘦削,面无表情的中年人,大约三四十岁,面色有点黑,双眼狭长,目露凶光,整张脸看上去颇为俊朗,但总给人一种绝非善类的印象。
顾青笑容不变,上前笑道:“裴御史大驾至安西,顾某未曾远迎,裴御史见谅。”
裴周南仍是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语气平淡地道:“监察御史裴周南,拜见顾侯爷。”
顾青笑道:“裴御史不必多礼,以后你我同在安西共事,彼此少些礼节,每天都要见面的,拜来拜去太麻烦。”
裴周南淡淡地道:“礼不可废,失礼难免让人拿住把柄,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顾青眨眨眼,很快消化了他的这句话,然后笑道:“顾某准备了好酒好菜,为裴御史接风洗尘,裴御史里面请。”
裴周南又行了一礼,道:“侯爷见谅,下官从不饮酒。进帅帐之前,还请侯爷接旨。”
顾青一愣,仍笑了笑,面朝长安方向跪拜。
裴周南双手捧出一卷黄绢,徐徐展开,语气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四六骈文晦涩难懂,但顾青如今已掌握了听圣旨的诀窍。
古往今来的圣旨,前面大约四分之三的内容基本都是屁话,要么是夸,要么是骂,最后四分之一的内容才是圣旨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果然,裴周南快念完圣旨时才提到,钦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青城县侯顾青为安西节度使,节制安西四镇麾下兵马,有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原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调任长安,即日启程。
仍如当初离开长安时的圣旨一样,里面都提到了“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但这一次的意思却不一样了。
李隆基派了一位监察御史来安西,分明就是监督牵制他的意思,顾青以后如何能“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眼前这位御史酒水不沾,油盐不进,似乎不太好打交道,顾青纵想拉近两人的关系,也不可能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圣旨念完,顾青心情无悲无喜,周围的亲卫们却兴奋得欢呼起来,顾青被正式钦封为安西节度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营,一时间竟有数万人欢声雷动,如山崩地裂般传荡开来,连龟兹城内的百姓都听到了数万人的欢呼,无数人惊讶不已,纷纷出城踮着脚,远远地站在大营外好奇张望。
裴周南被吓了一跳,听到将士们海啸般的欢呼声,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接着仍保持淡然的表情。
顾青一直在留意裴周南的表情,见他皱了一下眉,心中顿时哭笑。
好吧,第一次见面,不知给了人家一个什么印象,一名主帅太受将士们的拥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裴周南为人冷硬,但礼数还是很得体,进了帅帐后自觉坐在客位,等顾青落座后他才坐下。
亲卫端来酒菜,裴周南应付式的吃了几口菜,却果真没饮酒。
闲聊几句后,顾青提到了裴周南的食宿安排事宜,建议他住在龟兹城的节度使府,当裴周南得知顾青一直住在大营里,顿时有些不悦了。
“侯爷请恕下官直言,以前侯爷是节度副使,高节帅住在节度使府自是无可厚非,但今日起侯爷已是安西节度使,往后还请住在节度使府里,方不失一镇节帅之威严。”
“裴御史说得甚是,只是顾某挂帅久矣,习惯了大营的号角和战马嘶鸣,每日听着这些声音睡觉都香甜,若是住在龟兹城里,恐怕难以适应。”顾青不软不硬地拒绝道。
裴周南又皱了皱眉,然后避开了这个话题。
“侯爷的平吐蕃策,陛下召集朝臣商议后已有了决议,朝廷自陛下至朝臣,全力推行侯爷的平吐蕃策,下官这次远赴安西带了千余将士,侯爷切莫以为下官是为了摆排场,这一千多将士是帮下官运送银钱,奉陛下旨意,下官这次带了三十万两银饼。”
第三百五十五章 范阳故人
鱼池里忽然被人放进了一条鲇鱼,搅皱一池春水。
裴周南就是那条鲇鱼,与他才聊了几句话,顾青顿时觉得这人比边令诚难对付。
边令诚能用钱买通,裴周南不大可能,千里迢迢带了三十万两银饼,居然没有半路携款潜逃,说明这人对钱财的兴趣不大。
换了顾青的话,离开长安十里恐怕就开始谋划如何能把钱弄走。
对钱财不动心的人向来都是狠角色,唯二能拖他下水的只有美色和权力了。
“裴御史远来辛苦,龟兹虽是边陲荒凉之城,却也有一番异域风情,尤其是城里胡商开的青楼,里面全是胡女,模样和身段儿颇为妖娆,晚间我陪裴御史去欣赏一番,算是为御史接风洗尘。”顾青热情地笑道。
裴周南皱眉,拱了拱手道:“侯爷恕罪,下官奉旨调任安西,为的是不负圣恩,报效君王,美色美酒消磨心志,下官从不沾染。”
顾青脸色有些僵硬。
好吧,不喝酒不好色,不但青春被狗吃了,中老年也被狗吃了。这样的人适合跟边令诚住在一起,这俩货一定有共同语言。
“哈哈,裴御史刚正不阿,令人佩服,青楼那地方太乱,实话告诉你,其实顾某自上任安西以来,一次都没去过。”顾青推心置腹地道。
裴周南捋须呵呵一笑,没答话,眼睛却迅速瞟了他一下,顾青瞬间看懂了他的眼神。
MMP,不信?我真的一次都没去过!
“平吐蕃策是侯爷提出来的,下官临行前陛下交代过,此事由侯爷主理,要钱要物由朝廷支取,不过陛下也有些为难,如今虽说是盛世,但大唐的权贵们在地方上圈占土地甚多,朝廷收上来的税赋反比几年前少了一些,国库要支应偌大的国家,实在是捉襟见肘,还请侯爷花钱的时候尽量节省。”
顾青点头:“我明白,此策早已在安西施行,前期我垫上了不少,幸好我在龟兹城搞了一点副业,垫上的这笔钱我便不向朝廷要了,用来抵扣今年的赋税吧,还请裴御史在奏疏上详细说明此事。”
裴周南道:“下官此来绝非喧宾夺主,一切由侯爷定夺。”
顾青又道:“垫上的这笔钱虽然不向朝廷要了,但……我私人也垫了一点钱,这个可不能不要,毕竟顾某为官廉洁,两袖清风,朝廷若不报销,我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堂堂节度使捧个破饭碗上街乞讨未免太失体面,对吧?”
裴周南面颊抽了抽,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侯爷打交道,不明白这位侯爷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敢问侯爷私人垫付了多少?下官可让人将钱支取过来。”
顾青大喇喇一挥手:“不必了,既然陛下说平吐蕃策交由我主理,裴御史从长安带来的钱我便全部接收,私人垫付的钱我自己从里面拿便是。”
裴周南被噎得半晌没吱声。
好浓郁的狗官味道,自己从公款里拿钱,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这位传说中的侯爷果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连陛下都对他如此看重,可今日却是见面不如闻名,刚认识才不到半个时辰,裴周南便觉得此人在安西当官可能不是那么清白……
二人刚坐下没多久,各自都有一种话不投机的感觉,干巴巴地闲聊了几句后,裴周南拱手道:“下官初来,尚未见识名震天下的安西铁军的军威,不知侯爷可否容下官在大营里走一走?”
顾青笑道:“自无不可,韩介!”
韩介出现在帅帐内。
顾青吩咐道:“领裴御史在大营里到处走走看看,好生侍候裴御史,莫要怠慢。”
韩介领命,恭敬地请裴周南先行。
裴周南礼数周全地向顾青告退,然后迈着官步走出了帅帐。
裴周南刚走,段无忌闪身进了帅帐。
这小子上次跟随常忠所部兵马出城剿匪,来回兜转了上千里路,虽然累得快废掉了,但增长了不少见识,回来后兴奋得不行,待在营帐里整日读兵书,做沙盘推演,闭关的态度很端正。
如果哪天顾青发现龟兹城上空突然降下一道九天神雷,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因为很可能是段无忌突破境界了。
段无忌走到顾青身边,迅速朝门帘看了一眼,低声道:“侯爷,此人便是天子派来牵制侯爷的人?”
顾青点头,笑道:“你可以当他是监军,比边令诚更厉害的监军。”
段无忌撇了撇嘴,道:“学生见过边令诚,一蠢货而已,但是这位御史可是个厉害角色,侯爷要小心提防。”
顾青含笑道:“哦?你从何看出他是个厉害角色?”
“喜怒不形于色,礼数周全,却处处透着抗拒,口中自称下官,却对侯爷殊无敬意,分明暗怀敌意,侯爷,咱们石桥村有句老话,咬人的狗不叫,这位御史来者不善啊。”
顾青欣慰道:“不错,眼力比以前有长进,如今的你,可为一县幕宾。”
段无忌刚露出喜色,随即颓丧地道:“学生听懂了,侯爷的意思是,学生如今只配当县令的幕宾。”
“不然呢?让你当宰相,你是那材料么?眼力虽然有长进,但格局还是小了。你眼里看到的只是安西这片地方的官场,争来斗去都离不开安西,上面派个人下来,你便只想着如何在安西提防他,斗倒他。无忌,眼界要再放宽一些,看看天下的样子,看过天下之后,再来看人心,你会发现人心算计再多,在大势面前只是无用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