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家门的一刹那,顾青立马适应了自己是家主的角色。
许管家躬身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唠叨。
“说话便是三年,侯爷总算回家了,以后可不敢去那么远了,有家万事足,留在家里心中才安宁,侯爷,前院的银杏树长粗了一圈儿了,您看,还有东院的牡丹花,几开几谢,好几轮了也没见家主来赏花儿,若花儿有灵性,得知家主回来了,明年一定开得比往年更娇艳……”
“这几年家里换了几个下人,老朽做主踢走了几个干活偷懒的,又招了几个手脚勤快的,去年有个丫鬟手脚不干净,偷了后院书房的一块上好砚台卖钱,被后院别的丫鬟揭举,老朽让人打了一顿板子,赶出府了,事情不大,老朽没让报官,怕说出去让人笑话,坏了侯爷的英名……”
顾青走得很慢,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听着管家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心情不知不觉愉悦起来。
远离了塞外漫天的风沙,回到长安又体会到熟悉的人间烟火味,这座宅邸越来越有家的味道了。
许管家正在唠叨,斜刺里忽然窜出来两道人影,一肥一瘦,顾青猝不及防被拽住了衣袖。
郝东来和石大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拽着他,郝东来泣道:“侯爷,侯爷,您可算回来了,您不在的这几年,小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您,记挂您在千里之外的安西吃得可好,穿得可暖……”
石大兴抹了把眼泪道:“侯爷不要信他,您走以后郝胖子吃得比谁都多,您看看他的身形,更胖了。”
郝东来面色一僵,泪眼婆娑怒视石大兴,尖声道:“姓石的,非要跟我过不去是吗?”
石大兴冷冷道:“我是见不得虚伪小人蒙蔽侯爷。”
顾青含笑打量着郝东来,摸着下巴道:“郝掌柜好像真的圆润了几分,脸也更大了……”
郝东来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是……是虚胖,身子抱恙,肾阳有亏而致虚胖,侯爷,小人身上长的不是肉,是呕心沥血打理买卖落下的病!”
顾青恍然:“做买卖做到肾阳有亏的地步,郝掌柜果真殚精竭虑,让我倍受感动……”
郝东来还没来得及高兴,旁边的石大兴从容地补了一刀。
“‘殚精’或许有,‘竭虑’可不见得……侯爷走后,这胖子索性便住进青楼了,长安平康坊的青楼姑娘们,鲜少有未曾被他糟蹋者……”
郝东来彻底怒了,再也顾不上礼仪,像只吃撑的蛤蟆,肚皮高高鼓起,然后冲着石大兴撞过去,口中大喝道:“姓石的,我与你拼了!”
顾青眨眨眼,迅速转身看了一眼,许管家站在身后,一脸微笑神情不变,显然对两位掌柜的恶斗习以为常,连周围下人们也是一副淡定的表情,一点也不慌张,更没人上来劝架。
顾青笑了笑,人间烟火气更浓郁了,阳间的味道。
扔下二人在院子里浴血火并,自己迈步进了后院,顾青边走边道:“许管家,那俩货打完后罚他们站在院子里牵手一个时辰,并且还要深情款款对视,我先补个觉,待他们牵完手后来后院见我。”
许管家满脸堆笑应了。
一个多时辰后,顾青打着呵欠从卧房里走出来。
几年没回家,卧房意外地没什么霉味儿,显然每天都有丫鬟打扫,而且还在里面挂了几个镂空的香薰铜球,味道闻起来很舒服,顾青已很久没睡过如此舒服的觉了。
伸展着懒腰走出卧房,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脸生无可恋地并排站着,二人的目光不经意对视,随即统一露出作呕的表情,刚才的牵手和深情款款对视对二人杀伤力极大。
顾青将二人叫进房里,二人坐下后,郝东来刚准备说什么,被顾青摆手制止了。
“咱们的买卖这几年如何?扩张了吗?”
郝东来露出得意之色,笑道:“整个关中的城池里都有咱家的商铺,蜀州青瓷如今已被很多权贵官员追捧,欲求一件而不可得。毕竟是贡瓷,而且出自贵妃娘娘的故乡,被陛下和娘娘喜爱,下面的权贵官员自然疯狂效法购之。”
顾青哦了一声,又道:“每年得利几何?”
石大兴想了想,道:“每年除去商铺和雇人等等开销,纯利大约四万贯以上,商铺开得多了,各种开销难免繁重,主要是石桥村的瓷窑烧出来的瓷器太少,否则得利应该远不止此数……”
顾青笑道:“几年时间,你们将商铺扩张到整个关中,已经很厉害了,没让我失望……”
两位掌柜刚露出高兴的表情,顾青笑容却忽然敛起,神情严肃地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们马上去办,不管理不理解,你们都要马上办好。”
两位掌柜一愣,急忙应是。
顾青缓缓道:“接下来咱们所有的商铺全都关门,店伙计全部遣散,包括长安的商铺,也都关了,一家不留,尽快将卖商铺的钱收拢起来给我。”
两位掌柜瞪大了眼睛,呆怔许久,郝东来浑身肥肉一哆嗦,气急败坏道:“侯爷,这是为何?好好的买卖为何要收手?”
顾青叹道:“因为马上要天下大乱了,咱们的商铺若继续开下去,过不了多久会被烧光砸光,血本无归,必须趁着时局未乱之前赶快收手,多少能挽回一点损失……”
两位掌柜一呆:“天下大乱?侯爷何出此言?”
顾青冷冷道:“有个绝密之事,离开这个屋子谁都不准说出去,否则必死……范阳的安禄山就快起兵造反了,他手中有二十万精兵,一旦起兵便是席卷天下之势,你们说我该不该卖掉商铺?”
两位掌柜大惊:“安禄山造反?”
顾青叹道:“你们知道安禄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他起兵造反,不管攻入哪个城池,若知道城池里有我名下的商铺,你猜商铺的掌柜和伙计会是怎样的下场?赶紧结束商铺,遣散掌柜和伙计,是在救他们的命,明白吗?”
郝东来讷讷道:“也……也包括长安吗?安禄山会打进长安城?”
顾青沉默许久,缓缓道:“会。”
三人都沉寂下来,良久,石大兴神情悲戚道:“煌煌盛世,难道一朝就会倾塌吗?天下何处可安?”
顾青轻声道:“去蜀中,回青城县,据我猜测,叛军应该打不进蜀中,那里暂时安全。”
“遣散掌柜和伙计时不要跟他们说原因,有些能力比较强而且对咱们忠心的,可以适当带几个走,连同他们的家眷一起回蜀中,不要心存侥幸,叛军势大,倾巢之下绝无完卵。”
郝东来咬了咬牙,道:“我这便去办理卖商铺之事。”
石大兴也道:“我去遣散伙计。”
两位掌柜神情灰败,瞬间仿佛老了好几十岁,二人起身正待告退,石大兴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侯爷,如此大事,为何长安朝堂却没有半点风声?难道咱们大唐的天子和朝臣皆不知吗?”
顾青深沉地道:“天子或许有猜疑,但他恐怕仍不敢相信安禄山真敢明刀明枪反了大唐,朝臣们有些或许知情,他们和天子一样,都不敢相信他能打进长安,而我,早在安西就知道安禄山即将要反,但这个消息我不敢对天子说,怕他治我离间君臣之罪……”
自嘲似的笑了笑,顾青道:“有意思吧?君臣都在猜疑试探,叛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而我,这个真正知情的人却隐瞒不敢报,因为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的人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两位掌柜寂然无言。
是的,所谓盛世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刀没架到脖子上以前,大家都在粉饰太平,明知臣已不臣,仍在天真地以为他不敢打,以为他的心里仍有忠孝善恶。
真正清醒的人,已在厉兵秣马。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三女争夫
两位掌柜匆匆离去。
府里的下人们都有些好奇,两位掌柜刚见到顾侯爷时一脸惊喜雀跃,三人关在房里说了一阵话以后,两位掌柜却脸色铁青,招呼都不打便离开,不知侯爷在房里与二人说了什么,总之应该不是好消息。
两位掌柜走后,顾青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许管家指挥下人们打扫庭院,擦拭廊柱,修剪花园的枝叶,家主回来后,府邸多了一股生气,顾青的归来仿佛给这个并不冷清的宅院注入了灵魂。
顾青却神情遗憾地看着许管家和下人们。
再过几日,也要将许管家和下人遣散了,长安这座宅子都要卖出去。为了许管家和下人们的性命,必须要让他们提前与自己撇清关系,否则叛军入城后他们的下场会很凄惨。
来自前世的他知道安禄山最终会打入长安城的,如今这个年代多了一个顾青,但也改变不了结果。安禄山造反之初,几乎以闪电战的形式席卷了黄河以北,最后攻破长安,这座人口超百万的城池在叛军的刀锋下凄厉哭嚎,多少权贵百姓皆被叛军杀害。
而顾青,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就算李隆基得知安禄山叛乱后,以最快的速度将顾青派回安西,让他领兵入关勤王,终究也来不及挡住安禄山攻破长安,时间根本不够,而在李隆基表态前,顾青在长安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稍有擅动便会惹李隆基猜疑。
所以顾青只能静静地在长安城等待,等待的时候甚至不能露出焦急之色,不然李隆基也会猜疑,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事发后再临危受命。
……
下午时分,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顾青正在书房里给宋根生写信,今年夏天的时候,顾青给鲜于仲通送了一封信,信中隐晦地提起时局或许有变,请鲜于仲通一定要固守剑南道,若能让剑南道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定有一场大富贵。
信里说得神神秘秘,但顾青知道就是这种神神秘秘的语气更能让鲜于仲通重视,讳莫如深永远比坦荡直言更直击心灵。
同时顾青也在信尾添了几句,将宋根生的名字带了进去,让鲜于仲通看着办,若益州节府有空缺之位的话,不妨给宋根生安排一个,人家在蜀州当别驾好些年,也该升官了。
给鲜于仲通的信已经送出去半年,想必鲜于仲通应该给宋根生在益州节府里安排了官职。
官僚集团的私下互相勾兑交易,宋根生的官职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说,有道德洁癖的人当不了官,也不知如今的宋根生变化有多大,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天真无邪。
尽管相隔千里,数年不见,但顾青还是给宋根生送去了深沉的父爱。
此刻顾青在书房里写信也是为了告诉宋根生此事,虽然分隔两地,但是……爸爸爱你。
最后一个字刚收了锋,书房外传来丫鬟怯怯的声音。
府里来了客人,是一位生客。
顾青搁下笔走出后院,却见前院中间正俏生生站着一位女子,女子穿着贵气的宫装衽裙,头发梳成丫髻,肩上还披着一件紫色的大氅,正傲娇地仰着鼻孔,饶有兴致地欣赏院中那株银杏树。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赶紧上前见礼。
“臣顾青,拜见公主殿下。”
女子正是万春公主,前日便听说顾青回了长安,害她在宫里挑了上百件衣裳,就是为了以最美丽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然而衣裳挑好了,又听说顾青第二天一早去了骊山华清宫面圣。
万春只好失望地等顾青回长安,好不容易打听到顾青今早回到长安,然而却听说顾青进了家门后便没出来,万春左等右等,以为顾青会主动来拜见她,结果人家毫无反应,如同当她是个陌生人。
这就没法忍了,堂堂金枝玉叶难道连张家那俩野丫头都比不了吗?听说他刚回长安的时候还在李十二娘府上饮宴,与张家姐妹你侬我侬,却视她这个公主如无物?
气不过的万春公主终于沉不住气,主动来顾青府上了。
见顾青朝她躬身行礼,万春嗯了一声,表情颇为冷淡,迅速在顾青脸上一扫而过,脸颊微微泛红,却仍保持淡漠傲娇的模样。
几年不见,他好像……还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只是比以前强壮了一些,军中熬练果然能让人改变不少。
万春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悄悄瞥了顾青一眼便马上转移了目光,但这一眼却将该看到的地方全都看到了,比如稍稍隆起的胸肌,比如掩藏在衣袖里的健壮胳膊,比如略泛黝黑的肌肤……
努力维持淡漠的表情,但万春的脸颊却越来越红,不知想到了什么羞人的画面。
顾青行了半天礼,却没见万春有任何回应,不由好奇地抬头看着她。
这婆娘瓜兮兮的,不说话也不动弹,大白天没事来我家摆造型吗?
有一说一,数年不见,瓜婆娘一如既往的白。
“公主殿下!”顾青猛地暴喝一声。
万春吓得一激灵,花容失色地惊呼一声,正好迎上顾青好奇的眼神,万春顿时慌乱不已,强作镇定地顺手理了理发鬓。
“呃,本宫路过你家……呃,贵府。”
顾青茫然眨眼,所以呢?你是玩游戏拿我家当临时补血点吗?
“殿下谬赞了,不用客气,臣的府邸一点都不贵,俗称‘寒舍’。”顾青干巴巴地聊着毫无营养的天。
万春嘴角一勾,正打算笑,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迅速板起了脸,维持公主高傲的姿态。
“本宫大驾光临,令你寒舍蓬荜生辉,不请我进去坐坐么?饮宴,歌舞,什么都没有,一点规矩都不懂。”万春仰着鼻孔望天,好像在跟老天爷叫板。
顾青叹为观止,瓜婆娘脑子果然有问题,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
什么“大驾光临”,什么“蓬荜生辉”,这是你该说的话么?身份那么尊贵,好歹雇个捧哏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