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的哭声忽然一顿,红着眼眶委屈地道:“他哪里有什么相思之苦,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我才是受相思之苦的人,我是单相思,啊啊啊啊想想就气,气死本宫了!本宫千里迢迢去寻他,路上受了这么多折磨苦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妇娥柔声道:“殿下是为了慰解相思,毕竟相思不如相见好。”
万春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了一种模样,那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表情,充满了经历艰辛的坚定,和即将慰偿相思的喜悦。
“我不能回去找父皇,我若回去,这些日子我的一腔相思就变成了笑话,我都会看不起自己,我要见顾青,你说得没错,相思不如相见好。”
“那个旅帅,咱们启程吧,快点走出秦岭,找个城镇好好休息。”万春招呼旅帅道。
旅帅惊异地看了妇娥一眼。
到底是公主殿下身边的宫女,三言两语就将公主劝住了。
于是旅帅下令继续前行,两百多人的队伍在秦岭山道溪涧蹒跚而行。
又走了两个时辰,万春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不稳,全靠妇娥在旁搀扶才能继续前行。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山坳谷底,山间有溪涧潺潺声,谷底深处依稀可闻虫鸣鸟叫,此刻已是下午,日头渐渐西斜。
旅帅停下脚步,擦了一把汗,扭头赞赏地看了万春一眼。
行路如此艰辛,连他和麾下的糙汉子们都有些受不了了,没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居然能坚持下来,上午闹了一阵后表现非常好,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么久。
“殿下,今日已晚,前方谷底有一块平坦之地,适合休息,末将请命扎营造饭,明日再走如何?”
万春被妇娥搀扶着胳膊,她已累得没力气说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算是同意。
旅帅正准备下令扎营时,忽然山道边的丛林发出窸窸窣窣之声,旅帅一惊,没来得及下令戒备,丛林里忽然冒出一群披甲之士,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山头,看人数大约有五百多人。
“何人擅闯王师驻地,给我拿下!”为首一名将领模样的人大喝道。
旅帅大惊,急忙后退几步,挡在万春身前,拔剑遥指对方。
“尔等何人,胆敢惊犯大唐公主殿下銮驾,死罪!”
旅帅麾下二百余将士纷纷执戟平端,与对方遥遥对峙。
“大唐公主?哪位公主?”对方将领惊疑地打量旅帅身后的万春。
万春被吓得不行,躲在妇娥的怀里瑟瑟发抖。见二人对话,万春壮着胆子朝对面看了一眼,发现对面高举着一面旌旗,旌旗太远,看不清写的什么,但依稀能看出“大唐”二字。
能在旌旗上写“大唐”的人,应该不是叛军……吧?
于是万春鼓起勇气,将旅帅拨到一边,站在队伍前昂首挺胸道:“本宫是皇二十九女,受封‘万春’公主,尔等是安贼叛军还是忠于我父皇的平叛王师?”
对面躁动了片刻,对方将领谨慎地道:“你说你是万春公主殿下,可有凭证?”
万春咬牙:“本宫当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还需要什么凭证!难道本宫会假冒他人不成?狗眼看人低,给你凭证,你接住了!”
说着万春摘下腰侧的一块玉牌奋力扔给对面。
玉牌是天宝九载李隆基赏赐给她的,上面雕刻着万春的公主名号,万春视若珍宝,一直常佩身边。
对面将领接了玉牌,仔细看了几眼,却分不出真假,双方仍然僵持着,没多久,丛林里又是一阵响动,一名三四十来岁的中年将领大步走出来,走到万春面前单膝一跪,沉声道:“臣李光弼,拜见公主殿下。臣平叛受挫,率残部退守秦岭,招兵买马以图来日雪耻,不料麾下部将冒犯公主殿下銮驾,请殿下恕罪。”
万春与李光弼自然是认识的,李光弼曾是左卫左郎将,职责是戍卫宫闱,他又出身柳城李氏,正是世家子弟,无论宫闱还是权贵夜宴,他都与万春公主见过多面。
而万春,对李光弼也非常熟悉了。
当初她曾仔细调查过顾青,尤其是顾青在长安的人脉底细,都查得清清楚楚,顾青在长安城的长辈不多,张九章,李十二娘,还有就是眼前这位李光弼,他们皆是顾青父母昔日的至交好友,在李光弼面前,顾青都要老老实实叫声“叔叔”的。
今日在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意外见到了顾青的长辈,万春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和苦楚顿时无法遏制,眼泪扑簌如倾盆大雨般滑落,上前哭道:“李叔叔……顾青他欺负我,你快下令打他军棍,打一百记!”
李光弼愕然道:“殿下,顾青如何欺负殿下了?”
“我也不知他如何欺负我了,反正就是欺负了,快下令打他军棍!”
……
邓州城外,安西军大营。
帅帐聚将,众人都盯着沙盘边沉思不语的顾青。
然后……眼看着顾青神情凝重,却忽然伸手挠了挠屁股,然后喃喃道:“屁股痒痒,恐非吉兆,莫非要长痔疮?”
顾青不好意思地朝众人笑了笑:“最近坐久了,不知为何屁股有点痒,你们亦可不拘小节,哪里痒痒就挠哪里,不必拘于礼数。”
众将一阵抓耳挠腮,抠屁掏裆,活脱一群花果山猴子猴孙。
挠够了以后,顾青沉声道:“斥候来报,北面黄河北岸果真有大量兵马调动的迹象,曲环所料不差,安禄山果然留了后手,他劝说北方的突厥部,契丹部,室韦部借兵十万,各部集结于洛阳方向黄河北岸……”
“从斥候的军报来看,他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拔渡河,由此看来,南下的两万叛军果真是诱饵,诱我等上当围歼他们,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股异族联军便会直插我后军方向,将安西军歼于唐州之外。”
第四百九十六章 扬威国战
顾青说完后,帅帐内众将顿时咂咂嘴。
安禄山的套路似曾相识,好熟悉的套路,仔细一回忆,当初顾公爷函谷关外设伏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先派陌刀营在关内正面狙敌,再派常忠刘宏伯率三万多伏兵突袭叛军后军,同时截断他们的后路,五万叛军在那场伏击战中折损过半,主将史思明被部将亲卫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才逃出生天。
没想到今时今日,安禄山依样画葫芦也给安西军设下如此歹毒的圈套,难怪安西军众将觉得眼熟,原汁原味的套路嘛。
“公爷,安贼欺人太甚,居然用公爷曾经的计谋原样算计回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常忠怒声道。
“确实感觉有被冒犯到……”顾青揉了揉脸颊,道:“但是凭良心说,计谋虽然是抄袭,不过同样很歹毒,莫忘了咱们当初差点就上当,若没打听清楚伏兵所在,贸然让将士们歼灭那股叛军,如今的安西军是何下场,你们想过吗?”
段无忌沉声道:“此计之厉害,在于出其不意,谁都没想到安禄山居然还能从异族借来十万大军,我们的眼睛只盯着长安城的叛军主力,安西军若真出兵了,后果不堪设想……”
“此计虽是拾公爷之牙慧,但比公爷当初的设计有过之无不及,若我军中计,至少折损大半兵马,安禄山可轻松将大唐最精锐的一支平叛兵马一举歼之,从此叛军席卷南方,安贼可高枕无忧矣。”
顾青点头,眼神浮上忧虑。
他的格局比段无忌高远,段无忌的目光盯着眼前的战局,但顾青看到的却是全局,安禄山从异族借兵十万,足可见大唐北方的各个部落已不看好李唐的统治,那些异族的首领或许已做出了判断,认为大唐的江山要换人了。
安禄山成了他们眼里的真命天子,所以要趁着安禄山顺风顺水之时出兵相助,将来安禄山坐了江山后他们才好提条件要好处。
不得不说,李隆基逃出长安的决定给摇摇欲坠的大唐社稷狠狠推了一把。
一个强盛帝国的皇帝被叛军逼得逃出了国都,天下人都在冷眼看着他,李隆基的举动几乎等同于江山亡了一大半了,政治影响实在太恶劣,举国上下,邻国异族都对李唐失去了信心,纵有那些意欲出兵相助的友好邻邦,也不得不暂停动作,静等局势发展。
若李隆基仍在长安坚守,北方那些异族借安禄山兵马想必不会借得如此痛快。
朝廷和帝王的不争气,给了安禄山嚣张狂妄的资本。
“既然敌军伏兵打探清楚了,咱们便来个将计就计……”顾青沉思片刻,缓缓道:“总的战略是,以歼击敌军伏兵为主,至于那两万叛军,先留着,我们腾不出多余的兵力歼灭他们。”
众将一齐躬身,喝道:“请公爷下令。”
顾青扭头看了鲜于仲通一眼,鲜于仲通捋须笑道:“顾节帅尽管发令,我蜀军将士必遵令而行,若有不从者,老夫必斩。”
众将人群中,曲环走出来行礼道:“末将代哥舒节帅表态,河西军愿遵顾公爷将领,不从者斩。”
顾青笑了,招呼众将围在沙盘边,然后顾青挺直了腰,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帅帐内空气陡然变得萧杀。
“沈田何在?”
沈田抱拳:“末将在。”
顾青指了指沙盘上的唐州附近,道:“你领三千骑兵,急行军至唐州,多带些旌旗号鼓,与两万叛军遭遇后,对其佯攻……”
顾青加重了语气道:“记住,是‘佯攻’,不是让你真正攻击,三千人对两万叛军没胜算,你不要作死,否则回来必受军法。”
沈田明白了顾青的意思,无奈地道:“是,遵公爷军令,末将只作佯攻,并挥动旌旗,催动号鼓,以为疑兵,将两万叛军牵制在唐州附近,令他们不敢动弹。”
顾青嗯了一声,道:“若叛军往北回撤,你可与之短兵相交,一触即退,不可恋战,总之你的任务是拖住这两万叛军。”
“是。”
顾青环视众将道:“沈田所部与叛军接触后,叛军必会火速向那支伏兵报信,伏兵定然飞速南下,意图抄我方后路,接下来,咱们与那支异族伏兵交战才是重点,歼灭或击溃这股伏兵才是我们的目标。”
指着沙盘上的许州城池,顾青沉声道:“我选定的交战地点,便在许州附近。斥候勘测过许州附近的地形,许州地势西北偏高,自北而南倾斜,附近多为平原丘陵之地,适合骑兵冲锋,敌军伏兵若至,地形于我不利,不过我们可以扬长避短,不在许州的下方迎击……”
指着许州南面的颍水,顾青缓缓道:“我选择的交战地点,便在颍水南岸。敌军过许州必渡颍水,我们便在颍水南岸设下伏兵,待敌半渡而击,同时我还要在北岸埋伏下一支兵马,敌军半渡之时,北岸伏兵亦同时出击,两面夹击将敌军前后封死,他们除了被溺死,就是被我方前后两路伏兵击杀于南北两岸。”
众将仔细看了半晌,然后渐渐兴奋起来。
鲜于仲通眼放异彩,捋须笑道:“老夫虽不通战阵之术,但观顾节帅预敌于先,调动有度,前后呼应而鬼神莫测,此计若得售,十万异族兵马必将覆没于颍水之中,顾节帅已有大帅之资,佩服。”
常忠欣悦附和道:“最妙的是,公爷将这支异族兵马的长处消弭于无形,北方异族部落长于骑兵冲锋,而公爷却选择在颍水两岸伏击,如此一来,这支兵马为完全无法发挥长处,人还在渡船上,哪里冲锋得起来?哈哈,公爷此计甚妙,这支伏兵必被全歼。”
顾青笑道:“还没开战,一切只是我的部署,管不管用我也不知道,大家尽力而为吧。”
扭头朝鲜于仲通笑了笑,顾青道:“鲜于伯伯,蜀军与河西军将士既在我麾下效力,我必一视同仁,当初我与安西军将士们约好,斩敌首级一枚可得赏钱五十文,斩敌营官以上首级一枚可赏一百文,还请鲜于伯伯将我的赏令传达至蜀军,蜀军与河西军将士皆循此例,我顾青绝不食言。”
鲜于仲通惊呆了:“斩敌首级一枚赏……五十文?”
顾青点头:“没错,童叟无欺,安西军接连几次大战,每次赏钱都兑现了。”
鲜于仲通不淡定了:“贤侄好大的手笔,难怪安西军入关后闯下赫赫声名,老夫都有一种亲自上阵杀敌赚几贯赏钱的冲动了。”
众将闻言大笑。
顾青苦笑道:“其实我也是有苦难言,如今我已入不敷出,养这么一支大军已然很吃力了,支兑赏钱更令我雪上加霜……”
李嗣业咧开大嘴起哄笑道:“公爷不必为难,赏钱拖延一阵再兑现,将士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众将纷纷附和。
顾青却摇头道:“军中无戏言,说出来的话一定要做到,一军主帅若失了信誉,往后将士们不会服我。”
环视众将,顾青忽然大声道:“现在,众将皆听我军令。”
众将笑容一肃,一阵整齐的甲叶撞击声过后,众将纷纷行礼:“遵公爷军令。”
顾青缓缓道:“常忠,刘宏伯何在?”
二人出列,大声道:“末将在。”
“你二人率安西军三万骑兵,于颍水南岸十里外设伏,待敌军半渡颍水后可出击。”
“末将遵令!”
“鲜于节帅,曲环……”
曲环出列,鲜于仲通也朝顾青拱了拱手。
“烦请二位各率蜀军和河西军四万,埋伏在颍水北岸二十里外,记住躲避敌军的斥候,不能让他们发现,待敌半渡之时可出而击之,以南岸信火为号,南岸火起,则是你们出击之时。”
二人领命。
鲜于仲通虽说与顾青平级,都是节度使,但在联军帅帐内,鲜于仲通仍要听命于顾青的军令,这是二人早就约定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