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披甲执戟举盾,肃杀的气息充斥天地,长戟如林的阵列里,顾青神情平静地站在后方,注视着皇宫的钟鼓楼。
段无忌也赶来了,表情有些惊异,他没想到顾青说动手就动手,突然间就把太极宫围了。
“公爷,您这是……”段无忌压低了声音,道:“打算起事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起什么事?我只是请天子交人而已。”
段无忌指了指面前执戟备战的将士,苦笑道:“您这架势,是‘请’的样子吗?”
顾青嘴角一勾,道:“敬酒与罚酒,天子总要饮一杯的,刚才在宫里,我已与天子讲过道理了,天子好像不太喜欢讲道理,所以我打算用他听得懂的方式与他沟通,兵马与刀剑,他应该能懂了。”
段无忌犹疑道:“您今日真不打算起事?不起事的话,这阵仗可就闹大了,朝野间会激起惊涛骇浪的,往后您也会背上不少骂名……”
顾青冷冷道:“我和安西军已背负不少委屈了,再背负骂名又如何?该讨的公道,我一定要讨回来。”
段无忌的表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惊惶,总之很复杂。
顾青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不是起事,我若起事,断不会如此马虎,封城,清街,禁坊,接管宫闱,我一样都没做……如今起事,还不到时机,天下人心未附,起事败大于胜。”
段无忌点头:“既如此,学生愿为使节,独自进宫与天子谈一谈。”
顾青微笑道:“不必冒此风险,有人会帮我谈的。”
“谁?”
顾青抬眼望向朱雀大街的尽头,那里正匆忙行来好几辆马车。马车后面,还有一乘豪奢的御辇,抬着御辇的宫人健步如飞,救火似的朝太极宫方向飞奔。
顾青笑了笑,竟转身就走,道:“无忌,若太上皇问起我,就说我不在,他若要进宫,放开阵列,让他进去。”
段无忌愕然,然后下意识点头应了。
没多久,李泌和杜鸿渐的马车一前一后到了阵列后,马车还未停稳,李泌便慌慌张张地跳了下来,落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顾不得整理衣冠,涨红了脸厉声喝道:“顾青何在?顾青呢?”
段无忌迎上前,表情平静地行礼,道:“顾公爷不在此处。”
李泌瞪着段无忌,他认识段无忌,知道他是顾青麾下颇受信任的幕宾,顿时暴喝道:“安西军陈兵宫门,意欲何为?”
段无忌淡淡地道:“李辅国买凶下毒,残害难民,嫁祸于安西军,顾公爷不过是想请天子交出李辅国,以正国法,以还安西军将士清白。”
李泌怒道:“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在宫门前动刀兵,你们是想谋反么?”
段无忌语气渐冷:“安西军若谋反,此时宫门早已被攻破,何须等到此刻仍按兵不动?”
李泌脸色铁青道:“马上派人告诉顾青,速速退兵,一切有商量,否则便以谋逆论处。”
段无忌冷冷道:“还是那句话,请天子交出李辅国,否则安西军不退兵。”
李泌满脸寒意道:“你们要想清楚,安西军不过是掌握了长安城,但天下仍是李唐的天下,天下无论官民将士,皆是忠于李唐的,尔等以为占了长安便等于得到天下了么?”
段无忌毫不示弱道:“顾公爷和安西军将士为国平叛征战,将生死置之度外,流血战死无怨无悔,如今叛乱未平,将士们却蒙受不白之冤,岂不令人心寒?我们被冤枉的时候,满朝公卿可有人出来为安西军说一句公道话?既然无人出来说公道话,我们自己向天子讨个公道,过分吗?”
李泌语滞,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在僵持时,李隆基的御辇也赶到了。
周围匆忙赶来的朝臣们纷纷跪拜迎驾,段无忌犹豫了一下,整了整衣冠,却没跪拜,只是朝御辇长揖一礼。
在高力士的搀扶下,老迈的李隆基走下御辇,蹒跚地走过来。
浑浊的老眼环视一圈,看到枪戟如林严阵以待的安西军将士,李隆基无声地叹了口气,最后目光落在段无忌身上。
“你是顾青身边的幕宾,你与顾青是同乡,名叫段无忌,对吗?”李隆基沉声问道。
段无忌行礼道:“小人段无忌,拜见太上皇陛下。”
李隆基点点头,今日事发突然,李隆基也是临时得讯匆匆赶来,来得有些急促,李隆基微微喘息不已,半晌才平复下来。
“好,好,果真是今非昔比,兵强马壮了,换了是朕,怕也忍不住想问一问鼎重几何,不怪顾青,呵呵,不怪他。”李隆基居然笑了。
段无忌眼皮一跳,李隆基这句话分量很重,基本等于直接问他顾青是不是今日要将李唐取而代之了。
段无忌躬身道:“小人代顾公爷禀太上皇陛下,顾公爷今日并非谋逆,而是安西军遭遇不公,顾公爷想讨个公道。”
李隆基指了指周围枪戟如林的将士,笑道:“这便是顾青讨公道的方式?你们为何不索性攻进宫去,把刀架在天子的脖子上,想要任何公道他都会给你,为何不攻呢?”
段无忌后背冒了一层汗,面前这位可是曾经搅动风云,开创盛世的一代帝王,话语间的锋芒果真令人难以招架,难怪顾青选择理智地躲开,不与他见面。
“太上皇陛下,佞宦李辅国指使投毒,嫁祸安西军,有凭有据铁证如山,可满朝君臣却无人愿为安西军做主,就连天子也不愿交出李辅国,敢问太上皇陛下,安西军将士是否忍下这桩冤案?”
李隆基冷冷道:“冤案可以查,但案子归案子,若天下所有人遭遇不公便举兵谋逆,社稷还要不要了?一言不合便举兵逼宫,皇权在尔等眼里是什么?”
段无忌沉默片刻,忽然强硬地道:“既然无人给将士们公道,将士们便自己求个公道,太上皇陛下,非我安西军衅事,而是李辅国构陷在先,是非曲直请陛下明鉴。”
李隆基大笑:“好,好一张伶牙利嘴,举兵逼宫,臣失臣礼,你倒有理了,哈哈,此刻你兵强马壮,刀戟加颈,你说什么都有理……”
环视一圈,李隆基道:“顾青应该不在吧?呵,也算尚存一丝敬畏了,段无忌,安西军若不退兵,可否容朕入太极宫?”
段无忌闪身相让,恭敬地道:“臣未失臣礼,只是逼不得已。陛下要进宫,无人敢拦,陛下请。”
拍了拍手,身后的常忠暴喝一声:“让!”
轰的一声,安西军阵列瞬间让开一条宽敞大道。
李隆基与李泌,杜鸿渐等朝臣穿过阵列后,又听到身后轰的一声,阵列再次合拢。
默默的看着沉默透出一股冲天杀意的方阵,李隆基黯然叹息。
属于李家的江山,真的开始摇摇欲坠了,只差轻轻一推,江山即颓。
养虎为患,纵虎归山,一切都是他的错。
……
太极宫,承香殿内。
父子二人对视,李隆基努力忍住一巴掌扇到李亨脸上的冲动,眼神冰冷地盯着他。
李亨神色灰败,颓丧垂头。
“事既已败,为何不交出李辅国?”李隆基冷冷问道:“断腕求生的道理需要朕教你么?当年朕剪除东宫羽翼,除掉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你是怎么做的?为何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李亨对当年的旧恩怨已提不起怀恨之心,此刻的他正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麻烦。
“朕……实在没料到顾青竟胆大至斯!父皇,这逆贼就算今日不反,迟早也会反的,早与晚都一样,咱们李唐的社稷怕是时日无多矣。”李亨绝望地叹道。
李隆基怒道:“谁告诉你早与晚都一样?朕跟你说,不一样!大不一样!如今你要拖着他,安抚他,顺从他,同时积蓄力量,秘密调动藩镇兵马,我们仍有一搏之力,可他如果今日反了,咱们李家可就真的万事皆休!”
目光充满了冰冷的寒意,李隆基重重地道:“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当初隐忍的毅力哪里去了?你以为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了吗?这点城府心机都没有,你有何资格当天子?”
李亨无力地垂下头,神情既愤慨又无奈。
李隆基接着道:“为了一个李辅国,你差点把顾青逼反,这就是你当皇帝的本事?相比我李唐社稷,区区一个李辅国有那么重要吗?”
李亨忍不住道:“朕只是看不惯顾青咄咄逼人的态度!”
“他麾下猛将如云,将士身经百战,兵强马壮羽翼丰满,就算咄咄逼人也是天经地义,投毒一案既然已事败,那么就应该果断舍弃李辅国,换我皇室安稳,你却与他针锋相对不依不饶,谁给你的底气?你难道不知长安城在他的掌握之中吗?”
李隆基怒其不争地瞪着李亨,叹道:“你当天子……终究还是太嫩了。君弱臣强之时不知隐忍,形势只会越来越糟糕,一味与权臣正面相抗,天子之位也越来越危险,顾青他随时有能力将你取而代之,那时你便是亡国之君,是李家的罪人,死后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见李亨怒不敢言的模样,李隆基愈发失望。
抢皇位倒是雷厉风行,一旦遇到大事便六神无主,若是太平时节倒是无妨,朝中自有能臣干吏辅佐,可如今天下动荡,权臣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李亨这样的优柔君主委实不宜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生存。
实力弱也就罢了,连内心都不够强大,如何能与权臣争锋?
“现在必须马上消弭这场兵变……”李隆基冷冷地道:“首先,你立即下旨将李辅国交出去,还有那些从犯,一并交出去,妥协只是暂时,你若做不到,今日便是你当天子的最后一天,很快安西军就会攻进宫闱,将你推下皇位,是进是退,你自己决定。”
这道选择题是送分题,李亨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李隆基又道:“其次,你必须下一道圣旨,就说李辅国谋反,串通宫人欲行刺天子,顾青和安西军奉旨包围皇宫,他们不是谋逆,而是奉旨勤王。”
李亨抬眼看着他,李隆基冷冷道:“朕刚才说了那么多,你还没懂么?”
李亨颓然垂头:“是。”
李隆基接着道:“第三,再下一道旨,将难民中毒一案全部推给李辅国,为顾青和安西军正名。”
李亨不甘地道:“如此,顾青那贼子和安西军岂不是既折了我皇威,又得了民心?”
李隆基冷笑:“人家的刀剑就在宫门外,你我的性命都是他的,此时此刻,你还顾得上皇威和民心?且暂时隐忍吧,等各大藩镇调集兵马,还有史思明归降朝廷后,所有兵马加起来,咱们与安西军便有一搏之力了,除掉了顾青,你才能安稳地当你的天子。”
李亨点头:“朕明白了,多谢父皇指点。”
李隆基叹道:“你啊,将来坐稳皇位后,只求能给朕一个寿终。”
李亨一凛,急忙道:“朕会侍奉父皇天年,绝不敢有别的心思。”
李隆基嘴角扯了扯,没说话。
李亨当即召来宦官,亲笔写下了一道圣旨,命宦官送出去。
没过多久,一身紫袍凌乱的李辅国被禁卫从宫里的住所拎了出来,李辅国凄厉大叫,引得无数宫人好奇注视,禁卫不耐烦了,一耳光扇去,李辅国当即被扇掉了几颗牙,不敢再吱声了。
紧接着,李辅国麾下的察事厅几名首脑人物也被禁卫从宫里绑了出来,送到宫门外。
仍在宫门外严阵以待的安西军将士上前将李辅国等人接手,送到顾青的面前。
李辅国此刻满腔悲愤,他万万没想到李亨将他说弃便弃了,毫无预兆地绑了他送给顾青。
此刻落到顾青手里,他焉有活路?
顾青却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李厅长,久违了。数日不见,李厅长仍旧是器宇轩昂,风采照人,令人高山仰止呀。”
看到顾青的笑容,李辅国愈发心惊胆寒,颤声道:“顾公爷,奴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奴婢非主谋,顾公爷饶命!”
顾青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仔细观察我的头,发现什么了吗?”
李辅国目光呆滞:“发……发现什么?”
顾青耐心地道:“你难道没发现我脑袋上脏兮兮的吗?拜你所赐,都是你泼的脏水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而且越来越脏……”
叹了口气,顾青道:“你忠天子之事,我不怪你,可你的手段太下作了,今日安西军搞出如此大的阵仗,都是为了你,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李辅国神情愈发绝望,他知道今日难逃生天了。
李辅国身后跪着一排宦官和主事,他们也是一脸绝望,作为察事厅的主事人,他们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也知道落在顾青手里将是怎样的下场。
抬头注视着依然巍峨的宫殿,顾青眼中泛起冷意,良久,忽然道:“传令退兵,将士马上回营。”
又指了指抖如筛糠的李辅国等人,顾青道:“将李辅国等人押赴城外难民营,历数罪状,明正典刑,还我安西军清白。”
来如潮水,去如潮水,一声令下后,安西军将士迅速从宫门外撤走。
没过多久,宫门打开,无数宦官出宫四处张贴圣旨。
奸宦李辅国串通宫人谋逆,安西军奉天子密旨包围皇宫勤王讨贼,奸宦已被拿获,谋反已被诛灭,城中臣民人等可照常起居,勿使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