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苦笑道:“知道了,这次是我大意了,以后我出门一定带上千军万马,谁敢害我,一人一泡尿淹死他……”
李十二娘呸了一声,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领着女弟子们离开。
李十二娘和张怀玉离开后,宋根生才凑了过来,眼中带着笑。
“你现在的样子是我见过最狼狈的样子,不过……活着就好。”
顾青看着他衣冠不整大喘粗气的模样,还有后面那群抄着兵器和棍子的京兆府差役们,心中便知宋根生为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力量,在挑战整个皇权。
螳臂当车,谁渺小,谁伟大?
顾青抬手为宋根生整了整衣冠,笑道:“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你这辈子可能只见这一次了,以后绝不会再见到。”
宋根生哼了哼:“莫说大话,你再这么粗心大意下去,以后我迟早还会见到的,呵,今日真应该带个画师过来,将你这副样子画下来,送到石桥村去,让冯阿翁和乡民们都看看,郡王殿下也有差点被烤熟的时候。”
“莫乱说,现在的我顶多三分熟……”顾青笑得瘆人,帮他整理衣冠的双手忽然抓住他的腰带,然后狠狠一拽,腰带越收越紧,宋根生顿时变成了A4腰,猝不及防之下,宋根生差点当场吐出来。
顾青狞笑道:“你最近当官当飘了?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这么跟爸爸说话?一肚子圣贤礼仪喂狗了?”
宋根生手刨脚蹬挣扎,憋着气道:“我……是来救你的,你怎能如此对待救命恩人?”
顾青仍不放手,淡淡地道:“卸磨杀驴,兔死狗烹,我就是这样磊落的汉子,不服吗?”
“服了服了,我服了!快放手,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好歹是京兆府尹,给我留点面子……”
顾青这才慢慢松开手,笑道:“官儿不大,倒是很讲究体面,你真是出息了,我很欣慰。”
与宋根生玩笑几句后,顾青环视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们。
百姓们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庆幸和喜悦,顾青心中一阵感动,非常认真地朝百姓们长揖一礼。
“顾某让大家担心了,多谢。”
百姓们静静地躬身还礼,久久未起身。
顾青身后的安西军将士们也感动极了,一阵甲叶撞击声后,将士们也纷纷朝百姓们抱拳叉手,郑重地行礼。
官与民互相尊敬互相行礼,宛如彼此无声的许诺,大唐初年政通人和的景象再现,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此景已成了所有人毕生难以忘怀的画面。
静谧的人群里,不知何人忽然大声道:“顾郡王是好人,好人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百姓们纷纷附和起来。
顾青失笑:“我争取吧,努努力应该能活到一百岁,万一活不了那么久,大家也莫怪我,我尽力了。”
人群轰然大笑起来,街边的酒楼还在冒着缕缕黑烟,空气里充斥着焦味糊味,但气氛却融洽得像冬日里天井边的阳光。积雪犹厚,天已放晴。
辞别了百姓们,顾青转过身时,脸色却突然变得阴沉骇人。
“常忠,拿下了多少刺客?”
常忠一愣,道:“刺客共计三百余,被活捉的大约百来人。”
顾青冷冷道:“全部押到太极宫承天门前,让他们面朝宫门跪下。”
常忠兴奋地抱拳:“是!”
顾青整了整褴褛破烂的衣裳,又道:“调拨三千兵马随我入宫,我要觐见天子。”
宋根生忍不住道:“要不要换身衣裳?”
顾青古怪地一笑:“不用,这身衣裳很合适,有血腥味,也有战火硝烟味,非常适合见天子。”
……
太极宫,承香殿。
此时的李亨心中有些慌张,他正忐忑不安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不时翘首望向殿外。
他在等消息,等一个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做出决定后的消息。
不得不说,刺杀顾青的行动颇为狠辣,无论是行动前的策划,还是行动时的果决,都非常完美,动用了国家的机器来布置这场刺杀,自然非同一般。
从大唐天子的立场上来说,刺杀顾青无疑是最合适且最有效的办法,这个大唐社稷的心腹之患若能杀死,整个朝堂和权力分配的棋盘彻底活了,李唐江山的统治能够延续下去,君权再次回到天子手中,至于权臣,死了也要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顾青的死活对李亨太重要了,顾青若死,朝堂和天下的格局都将改变,安西军群龙无首,李亨有充分的把握能将这支虎狼之师分化,直至诛灭。
事实上,顾青今日确实很危险,数百人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差点葬身酒楼,若常忠的援兵来迟半步,李亨的目的就达到了。
如此惊险地逃出生天,难怪顾青走出酒楼后第一句话就说李亨“只差一点点”。
真的只差一点点,这一点点与实力和准备无关,纯粹是运气与偶然中的必然。
承香殿内不仅仅只有李亨一人,李泌,杜鸿渐等心腹朝臣也在座。
见李亨神情不安地来回走动,李泌忍不住劝道:“陛下,该来的总会来,陛下此刻太失仪了,大失天子气度,臣不得不劝谏……”
话没说完,李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大道理,今日若顾青不死,我大唐愈发危急了,朕能不能继续当天子都不知道,哪里顾得上天子气度。”
李泌被噎得翻白眼,与杜鸿渐对视一眼后,二人苦笑沉默。
来回踱了几步后,李亨又忍不住问道:“二位觉得,今日能否刺杀成功?刺杀顾青的人,是朕亲自从朔方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数百人刺杀一人,或许……能给朕带来好消息吧?”
李泌犹豫了一下,道:“臣以为,成败各半吧。”
李亨一愣,不悦地道:“准备如此充分,为何成败只有各半?”
李泌叹道:“陛下,有时候准备充分与成败并无关系,但凡顾青的运气好一点点,今日便很难成功,陛下莫忘了,安西军大营就驻扎在长安城外,只要救援及时,顾青便能活命。”
李泌的话很耿直,也很刺耳,李亨不满道:“这些朕都考虑进去了,安西军大营得到消息,再领兵来救,期间至少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几百人难道还不足以要他的命吗?”
见李亨越说脾气越大,李泌识趣地闭嘴不语了,心中却暗暗叹息。
李亨今年不到五十岁,可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像晚年的太上皇,不仅心胸狭窄,善猜疑,而且还刚愎自用,作为一朝天子,他身上的缺点实在有些明显了。
君臣各怀心思等待许久,终于听到殿外有匆忙的脚步声。
李亨和两位朝臣心头一紧,目光期待地同时望向殿外。
鱼朝恩半躬着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冷眼旁观的李泌第一眼看到他的表情,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聪慧如李泌者,鱼朝恩不必说一句话,李泌从他的脸上便已知道了答案,然后李泌黯然一叹,摇头不再说话。
鱼朝恩的表情不像是大功告成的样子,反而带着几许惶恐,几许惊骇,额头上的汗也顾不得擦,匆匆地走入殿内,刚行礼便被李亨迫不及待地打断。
“行了,莫行虚礼了,顾青怎样了?得手了吗?”李亨声音发颤地问道。
鱼朝恩慌张地道:“陛下,不好了,顾青还活着,那些人非但没得手,反而全军覆没,安西军来得太快,刚照面便立马将陛下派去的人全都解决了。”
李亨身躯一晃,神情迅速布满了骇然和惶恐。
“失败了?数百人杀他一人,居然还是失败了……”李亨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见李亨魂不守舍仍然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鱼朝恩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顾青此时已出现在太极宫外,他带了三千甲士,还有那些刺杀失败后被活擒的人,在宫门前跪了一地,顾青说要进宫觐见天子……”
第六百六十三章 宫闱立威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都有一个积累的过程,因涵养和身份的不同而决定矛盾能够积累多深才爆发,但最后无论怎样的身份,矛盾都会爆发。
大街上两个陌生人不小心撞到,任何一方涵养稍低都会当场干起来,矛盾根本不需要积累的时间,鸡毛蒜皮的矛盾能打得头破血流。
但是身在朝堂的君臣,矛盾的积累却需要一个非常久的时间,双方都在尽量避免爆发,涵养和身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君臣矛盾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爆发,波及的便是整个天下,从利益的角度来说,矛盾爆发其实也是一种伤敌和自损的行为,能隐忍尽量隐忍。
但是今日李亨派刺客刺杀顾青,甚至公然封锁了安善坊,以阻拦援兵和方便刺客行事。
做事猖獗到如此地步,顾青若再忍下去,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那些忠心拥戴他的将士和百姓。
踏着落日的余晖,安西军三千甲士入宫。
太极宫内的朔方军紧急集结,人人披甲执戟,如临大敌地盯着潮水般涌进宫的安西军将士,紧张地注视着安西军的一举一动,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一个细微的动作有误都会引起两军一场血战。
顾青走在队伍正前方,对两旁的朔方军视而不见。
负责戍卫宫闱的朔方军有三万人左右,顾青领进宫的安西军只有三千人,十比一的比例,却令朔方军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常忠披甲按剑,隐隐落后顾青一肩的距离,见两旁的朔方军神情紧张的模样,常忠不屑地笑了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顾青脸色阴沉,步履缓慢地向承香殿走去。
常忠又道:“王爷,末将已下令孙九石的神射营在宫外待命,马璘李嗣业等人也随时准备入城驰援,若朔方军不识相敢动手,今日便索性灭了他们,宫闱禁卫之权,应该掌握在咱们安西军手中。”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话是没错,道理也说得过去,不过你这副妥妥的奸臣篡位的嘴脸令我心里很不舒服,反派的坏字全写在脸上,让人忍不住想抽你。”
常忠陪笑道:“王爷明白意思就好,末将没别的心思……”
入承天门,过太极殿,来到中宫后,顾青忽然停下了脚步。
承香殿前的白玉台阶上,鱼朝恩战战兢兢地恭立阶下,浑身瑟瑟发抖,脸色吓得苍白,见顾青和三千甲士到来,鱼朝恩愈发魂不守舍,颤声道:“奴婢奉陛下旨意,来此迎候郡王殿下……”
顾青含笑看了他一眼,嗯,鱼朝恩,见过两次面,不算熟,但在史书上,这位的名声可大得很。
李辅国被顾青斩杀后,鱼朝恩便顺势而起,取代了李辅国曾经的位置,成为李亨如今最信任的宦官。
安史之乱后,李亨已明显不信任朝堂的文官和武将了,尤其对武将更是猜忌。老将郭子仪本该在此时大放异彩,若李亨能充分信任他的话,顾青出于对郭子仪的敬重,说不得还会对李亨更忍让三分。
然而李亨回到长安后,明里暗里将郭子仪束之高阁,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连府里亲卫都是被李亨亲自安插的,调兵更是没有任何权力,如今的郭子仪基本属于高官养老的状态了。
对武将不信任,但李亨对宦官群体却越来越信任,可能从他狭隘的逻辑里,认为只有无后的宦官才是真正对天子忠诚的,因为这类人连造反都找不到理由。
大唐权宦之祸,首先便是从李亨开始的。
这位天子在位时,实在说不上英明,做过的昏庸决定不逊于晚年的李隆基。
边令诚死了,李辅国得势了,李辅国死了,鱼朝恩又得势了。
这类人像韭菜一样,割完一茬儿又一茬儿,明明知道前任是什么下场,他们仍悍不畏死前赴后继,权力就是这么迷人。
顾青在鱼朝恩面前忽然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鱼朝恩顿时感觉自己被一头饥饿的猛虎盯上,后背都炸了毛,额头的汗珠控制不住地往下淌,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瞬间有种想双膝跪拜求饶的念头。
顾青和颜悦色地笑道:“察事厅还在吗?”
鱼朝恩浑身一激灵,急忙道:“李辅国伏法后,陛下已将察事厅裁撤了。”
顾青笑道:“真的裁撤了?”
“真的,奴婢敢对天发毒誓……”
顾青含笑不置可否,然后又道:“你是贴身侍候陛下的内侍?”
“是,奴婢只是个卑贱的小人物,劳动郡王殿下金口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