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颐是司马光吕公著的门人,二程里边,程颢苏油是比较看重的,程颐就是个迂腐之人。
他的那一套学术,其根基在严密实证的理学跟前,根本就无法自圆其说,所谓的从心,纯粹是自己骗自己的虚伪,与后世阳明心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自入朝以来,他的那套政务手法,更是根本就行不通。
比如以折柳教训赵煦,引得赵煦反感,司马光叹气。
比如大家准备冬至贺坤成节,程颐建言:“神宗丧未除,节序变迁,时思方切,恐失居丧之礼,无以风化天下。”要求将“贺”字改成“慰”字,高滔滔都懒得理他。
比如让他定制太学条例,程颐认为“学校礼义相先之地”,认为“月使之争,殊非教养之道”,要求取消月考。
奏请改“试”为“课”,学生没学好,则学官“召而教之,更不考定高下”。
却没有想过不考怎么知道学生有没有学好呢?
其余还有设立尊贤堂,“延天下道德之士”。
却不知道道德的标准是什么。
又比如“省繁文以专委任”,丢掉制度,让“有道德”的专员说了算。
又比如“厉绳检以厚风教”,就是注重仪容,认真打考勤。
总之就是要求老师只管教,学生全部到校,却不用管考试成绩和学习效果,就跟教赵煦一样。
一共搞了数十条,几乎全部被礼部驳回。程颐还兀自申辩,“然朝廷讫不行”。
最后御史中丞刘挚都看不下去了,上奏弹劾:“太学条例,独可案据旧条,考其乖戾太甚者删去之。”
批评程颐“高阔以慕古,新奇以变常,非徒无补而又有害”。
请求罢掉修学制所,让程颐一边凉快去,让“学官正、录以上修定见行条制”即可。
大苏是个嘴欠的家伙,苏油已经主动挑大梁搞定司马光的丧事,就是怕他讥刺程颐导致分裂,结果苏油是真不知道,程颐搞学制也能让大苏冷嘲热讽,逐条批驳。
虽然的确值得批判,但是你应该像刘挚那样堂堂正正地指出来,然后上奏由中书决定啊,在一边冷嘲热讽算什么?
搞得程颐和程颐的门生不恨刘挚,反倒将大苏恨得咬牙切齿。
这次弹劾试题事件,明显就是程颐的门人搞的鬼。
苏轼也不怕,上章自辩里也指出了这个问题:“臣素疾程某之奸,亦未尝假以辞色。”
明说他被攻击的原因,就是因为程颐的门生把控着台谏,利用权力实施报复。
苏油是宰相,台谏是制衡宰相的工具,因此台谏不怕宰相出来拉偏架,明着要整苏轼。
如果苏油跳出来那就最好,那就直接将火引到宰相身上,名声大震;如果不跳出来也好,那就算是台谏给了新任宰相一个下马威。
苏油感到好好笑,这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这帮人当他们是什么了?又当自己是什么了?
自己对文彦博吕公著伏低做小,对高滔滔赵煦尊重非常,每七天在朝堂当会议主持人苦口婆心,真就当自己是苏大善人君子可欺之以方了?
论起来玩这些花活,他可是不输吕惠卿蔡确蔡京的主。
戊申,一个和改良派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御史孔文仲,上书弹劾程颐在经筵僭横,造请权势,腾口间乱,以偿恩仇,市井之间,目为“五鬼之魁”。
孔文仲是孔子后裔,十月里,朝廷刚刚改封孔子。
鸿胪卿孔宗翰言:“孔子后世袭公爵,本为侍祠。然兼领它官,不在故郡,于名为不正。乞自今,袭封之人,使终身在乡里。”
诏:“改衍圣公为奉圣公,不预它职,增给庙学田百顷,供祭祀外,许均赡族人。赐国子监书,置教授一员,以训其子弟。”
这个事情是苏油运作出来的,宋人对于孔子和孔子后人,还是区分得开的,孔子的地位应当尊崇,但并不意味着其后人的地位也就很崇高。
衍,就是推广传播,奉,就是祭祀奉养。
除了需要负责孔氏子弟的教育,袭封者的主要责任就是守墓,不过给了个大红枣,增田百顷。
对于孔子后人来说,族长守家,改名,本身没啥大不了,增田百顷才是大实惠。
孔文仲此举算是给苏油相应的政治回报。
紧跟着,刘安世、吕陶也上书,弹劾程颐结党营私,不堪师表,其门徒朱光庭、贾易、杨国宝、孙朴、欧阳棐等把控台谏,歪曲文意,欲再开文字之狱。
吕陶上奏:“苏轼所撰策题,盖设此问以观其答,非谓仁宗不如汉文,神考不如汉宣。台谏当徇至公,不可假借事权以报私隙。
议者谓轼尝戏薄程颐,光庭乃其门人,故为报怨。夫欲加轼罪,何所不可?必指其策问以为讪谤,恐朋党之弊,自此起矣。”
一时朝议纷起。
戊申,御史中丞苏元贞上书,弹劾了所有当事人!
这份弹劾出自御史台主官,那就是重量级的弹章,朝廷不得不应。
苏元贞的弹章洋洋洒洒数千字,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朱光庭等人的职任是司谏、正言,他们的职责谏议朝政得失,不是弹劾朝廷大臣!
先帝改制,第一件事就是分割台谏,谏议者只能言事,不能罪人,这是先帝当时明确规定了的。
元丰改制的导火线就是乌台诗案,乌台诗案的发生就是台谏利用权力构陷苏轼,先帝吸取教训分列台谏,之后才有了改制大业。
今日之事,与诗案几乎如出一辙,但是当日李定舒亶能够侥幸,今日朱光庭却不行。
因为先帝早有防范,朱光庭在元丰改制之后,还想如改制之前那般妄言,他自身已经干犯了法制,侵占僭越了御史台才有的权力!
而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不去纠正朱光庭的过失,反而跟着起哄,这是不见泰山之崩,专究杯水之盈!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御史的正确方式
从试题上看,诸多大臣们都认为没问题,这道题的本旨,是申述陛下战兢之意。
因生怕施政有失,欲宽恐不及仁祖汉文,欲严恐不及神考汉宣,因而求取直言,明法祖考。
那些口口声声他人不忠的人,却连先帝一再申明台谏分立的基本原则都忘了,他们心里还有先帝吗?忠诚二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不是太可笑了吗?
大家都认为没有问题的策题,从他们那里能够读出不忠之意,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不忠!
不忠之人见无偏之事,才会联想到不忠上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策论试题,事前是经过太皇太后御览的,当时出题的还有翰林承旨邓温伯,是太皇太后从中选出苏轼的作为策题。
因此朱光庭不单单是越职,甚至污毁到太皇太后之明。
臣现在要弹劾苏轼,不过不是他策题有误,而是他不尊同僚,肆意讥讽,故而引来事端,搅乱了朝廷清宁之相。
臣要弹劾朱光庭,越职朋附,以文字构陷同列,不忠先帝,不谨制度。
不过朱光庭不是御史,因而不能以御史论人不当而反坐,只能弹他以越身乱制之罪。
臣还要弹劾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
身在乌台,不明章制,尸位素餐,对越职之人不闻不问,一罪也。
随风俯仰,轻受蛊惑,见识卑陋,附和朱光庭,二罪也。
但是弹劾臣工,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因此他们之罪,不在上章论人。
然而元丰改制后有条例,御史论人后,经证实是污毁者,当受反坐!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弹劾苏轼这件事本身是没问题的,但是最后如果查实苏轼没有犯他们所弹劾的这些罪过,那他们应当承担相应的政治后果。
苏油看到苏元贞的文章都傻了,这尼玛还是当年那个在二林部被老子几句话唬得一惊一乍的小屁孩吗?太特么狠辣老练了。
首先苏轼的试题是太皇太后看过的,是太皇太后最终选出来的,因此苏轼要是有罪,那太皇太后就是失察。
然而太皇太后是不可能失察的,所以苏轼就套上了天然的无罪光环。
既然苏轼无罪,那弹劾就是子虚乌有。
既然子虚乌有,那按照新制度,有人就要承担后果。
又因为承担后果的主体身份不同,因此他们罪责也要有区别。
不过此事终因苏轼口舌而起,所以他虽然在策题一事上无罪,并不能说明他之前就没有过失。
制度就是制度,一切都应该按照制度来,打击需要精准,犯了错谁都逃不掉,还让他们谁都无法反驳,这才是御史行使权力的真正方式。
不偏不倚,就事论事。
戊申,高滔滔下了定论:“详览文意,是指今日百官有司监司守令言之,非是讥讽祖宗。”
接下来就是台谏大换血。
苏元贞进御史大夫,执掌乌台;孔文仲为左谏议大夫,执掌谏院;吕陶为左司谏,刘安世为右正言。
傅尧俞出任九原转运副使,王岩叟出任京西转运副使,朱光庭贬恭州太守,贾易贬湖州通判。
苏轼言语不谨,去职,罚铜八十斤,以翰林学士提举京师大学堂祭酒。
程颐有结党的嫌疑,即日归河南,仍判西京国子监。
……
汴京东城,樊楼。
一群士人在楼上饮酒论事。
张珏、舒成、李儇皆在其中。
更搞笑的是,人群里也有苏轼欣赏拔掖的门生——陈师道、李廌。
还有苏轼的侄儿辈,文同的儿子文潜。
还有太学俊才刘焘,章惇的儿子章持和章援。
其中张舒李三人乃当年乌台诗案后被贬南海的三个台谏官的子弟。
刘焘出身太学,算是程颐的门生。
陈李文三人,却又是苏轼的后辈门人。
章持和章援,父亲则是苏轼和苏油的好友。
而老章跟苏油苏轼,私下是好友,政见上却曾经是敌人,然而又曾在朝堂上的关键时刻,相互奥援对方,甚至不惜为对方狙击自己的同党。
真要理论起来,简直就是一锅八宝粥。
但是在这席间,这些人却又相互佩服对方文章才学,一场举事下来,竟然成了交情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