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正是大苏的好友陈慥,已然五十四岁,如今是河西大豪。
大宋在西域影响力越来越大,陈慥时常带着商队,穿梭在西域,不但西州回鹘、黑汗国,甚至是花拉子模、塞尔柱、古斯、斡朗改,都去过。
商队要在西域诸国穿梭,没有点实力是不行的,陈慥作为大宋半官方的力量,手底下纠集了一帮汉人囚徒、勇敢、宁夏执法官、横山步跋子、回鹘刀客、鞑靼野人……
几乎各族都有,商队规模达三千人,是丝路上一支庞大的势力。
河西陈季常,海北唐四郎,几乎已经是并列的存在。
当然也有促狭鬼在这口号后边还加上一句——“河东母狮娘”。
陈慥飞身下马:“耿老三关上城门,拿厢车堵上,弟兄们取器械上城,黑汗狗们来了,他们要杀活佛!”
小城堡中顿时大哗:“活佛在哪里?”“他没事儿吧?”
红衣僧人被陈季常手下的马客扶了下来,跟众人合什:“贫僧就是阿令京。”
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益西央几年前在金刚崖寺离世,在他去世前,已经将二林法系推广到了吐蕃、黄头回鹘、龟兹、阏氏、高昌等地,成了佛教在这些地方的最高代表。
离世前,益西央将衣钵传给了自己的弟子阿令京。
大宋朝廷给益西央赐下金帛,修建了规模宏大的佛寺灵塔,以存放高僧的舍利,供西域各路信徒朝拜,并赐下“甘露弘真大法师”的封号。
又赐阿令京紫衣、金帛,诏书,命其继承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的法位。
金刚崖寺活佛在河西诸国佛教徒中地位崇高,城内众人立即顶礼膜拜。
陈慥翻着白眼:“现在不是拜的时候,大家抄家伙啊!”
一语惊醒了还沉浸在遭遇活佛的幸福感中的众人,耿老三赶紧招呼伙计将一辆厢车推到门口堵住城门,又打开一辆厢车,将里边珍贵的丝绸毛毯之类的东西拖出来扔到地上:“谨防狗贼放箭抛射,活佛先进车躲一躲!”
待阿令京进入车中,耿老三合上车门,大喊一声:“兀尔温带人上烽燧烧狼烟!李大郎带弩队!新军退伍的出来列队,跟老子进屋领器械!”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支懒懒散散的商队,一转眼变成了一支高效灵活的军队。
十来个汉人站了出来,耿老三一招手,大家随陈慥进入一间土屋当中。
陈慥拔剑将土床底部的泥土削去一层,露出几块镶嵌的木板,将木板取下,从里边拖出几个箱子。
打开箱子,里边是油纸包裹的一支支崭新的连机铳。
另外两个箱子里,则是黄澄澄的弹药。
还有一个箱子里,是木柄的震天雷。
耿老三咧嘴笑道:“今日有福了,刘五儿你不是抱怨退伍太早,没机会耍耍大八粒吗?这机会就来了!”
刘五儿正在组装震天雷,笑道:“耿头儿退伍太久,胆气都发散了,你就不该着急忙慌让兀尔温发狼烟,先让兄弟们过过瘾啊!”
如今的震天雷又做了改进,弹壳上有一铁片,可以方便地挂在腰带上,木柄和弹体可以拆卸,平日里弹体、雷管、木柄分开存放,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临时组装。
除了安全性提高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一枚震天雷外再绑上一圈弹体,可以制造出一个更大威力的集束震天雷。
众人笑谈着,有的在组合震天雷往自己腰带上挂,有的在往弹夹里压弹。
陈慥一边往众人头上扣钢盔一边骂:“玩命的杀才,先要防着吃箭!”
屋外已经响起了喊杀之声,陈慥最后将一顶钢盔扣在自己头上,拎起连机铳:“走!”
见到陈慥出去,刘五儿拿胳膊肘碰了碰往连机铳里压弹夹的耿老三:“耿头,你说陈老英雄走完这趟,还能被娘子放出来不?”
耿老三笑得吭哧吭哧的:“我怎么听说,就连这次都是偷跑出来的?”
周围都是哄笑,刘五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那这次回去,可就得上链子了!”
城堡很小,四方型,横竖不过三十步,不过因为坐落在一座小丘之上,视野开阔。
虽然泥墙不过两丈,但是有了山丘加成,攻击起来还是颇有难度。
杀才们将厢车赶到城墙边上,登上车顶,正好可以站在上面射击。
城下的黑汗军正在和城头对射,相距不过五十步,人马相当密集。
铳队上来先就是一波连射,连人带马扫倒了几十人。
突然的爆响打了黑汗军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支骑军战力不错,反应也是极快,开始改用骑射战术,围绕着小城堡放箭。
黑汗军的弓箭很弱,五十步外拿城堡毫无办法,耿老三在陈慥身边观看了片刻,对陈慥说道:“季常公,这些不是轻骑。”
一名黑衣骑军取箭搭弦的时候,马速慢了下来,陈慥一铳将之放倒:“怎么说?”
耿老三说道:“如果是轻骑,弓力当在七十步,这些人的武器是骑枪、连枷和叶锤,而弓力这么弱,还有看他们的靴子,都是高档货色,所以他们是没有着甲的重骑兵。”
陈慥低啐了一口:“格老子的,这是铁鹞子?”
这话其实没毛病,当年西夏军队的重骑铁鹞子,并非他们的自创,而是在向西方拓展国土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喀喇汗国的重骑兵部队,从此再没有突破过沙州。
夏国人转而侵夺辽国的西部草原地区,并且效仿曾经让他们吃了大亏的黑汗近卫重骑,组建起铁鹞子。
当时的喀喇汗国与今日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重骑兵数量众多,而且装备更加精良,擅长使用铁锤,曾经以四万兵力,打败了辽人怂恿过来的七十万“野蛮人异教徒”部落。
耿老三眼光老辣:“差不多吧。”
“难怪他们的马那么快。”陈慥想起这帮骑军的马速都不禁有些后怕,以自己和部下顶级的河西骏马,竟然差点被他们给追上。
不过如此一来这仗就没啥打头了,对方又不是傻子,会放任精锐的重骑兵不着甲来攻城,他们的战法,肯定是要遁走,然后等待城堡里的人出城向东逃跑的时候,再利用马速追击。
耿老三吹响了金属口哨,然后又吹了短促的三声,将铳手们都招呼了过来。
刘五儿也是个机灵鬼,过来第一句就是:“耿头,这不像轻骑。”
“看出来了?”耿老三说道:“要是重骑,肯定是大将率领,他们不知道咱们的铳能射击三四百步,说不定咱们能有捡便宜的机会。”
“现在开始三人一组,留意有价值的目标,实施齐射,争取击杀!敢欺负活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是!”
堡子下头黑汗军的指挥似乎也明白这样攻击毫无用处,吹响号角退到百步之外重新整队集结。
这下就连陈慥都看明白了,下头这些黑骑,的确就是重骑兵。
很简单,重骑兵结阵正面较宽,纵深较薄,而轻骑兵则相反。
赶紧拉住耿老三:“去通知兄弟们,别把正主干死了,打他身边人就行。”
“为啥?”
“我们这次的目的是要摆脱追兵,将活佛救回去,万一杀了他们的大人物,这帮子骑兵拼命怎么办?吓走就得了!”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黑汗
耿老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算他直娘贼的运气好!我去跑一圈。”
陈慥扭头,见到烽燧上狼烟已然升起,心头也在叹气。
这里毕竟已经离于阗颇远,要不然能把电报能拉到这里,可就好了。
三百里,几乎是传统骑军的离境极限,尉迟威如今得大宋相助,骑军颇为得力,在与黑汗的冲突中顶住了几次,但是最多也就前出到这里。
很快,城西响起了“啪啪”几声铳响,黑汗骑军开始骚动,最终朝西北方向的小城——鸦儿看撤退。
鸦儿看,就是后世的叶尔羌,新疆莎车一带,离于阗六百里。
耿老三背着连机铳过来:“吓跑了!不给他们点厉害的,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刘五儿也过来了:“季常公,咱什么时候撤?”
陈慥沉吟道:“活佛的安危,关系到整个西域的凝聚,因此不能冒险,等吧,等尉迟威过来接应。”
刘五儿将连机铳背在背上:“那我叫上几个回鹘伙计,出去探哨一番,看看刚刚的黑骑军是不是真退了!”
……
元祐六年十一月,宁夏三路都转运使苏元贞,河西制置使章楶,于阗城守尉迟威,西域都护刘昌祚,监军童贯,紧急上奏西域的大变。
黑汗王哈桑于元祐五年,强迫自己部众二十万帐入教,同时对于不信教的和信仰佛教的百姓,进行残酷打压,剥夺财产,驱逐出部落。
西路弘传活佛阿令京,在鸦儿看秘密传播教义的过程中,被黑汗王子阿赫马德发现,抓到了狱中。
正好汉人大贾陈慥行商到了鸦儿看,买通狱吏,将阿令京救了出来。
阿赫马德发现后,派出精锐“古拉姆”近卫军追击,双方在距离于阗三百里的西河堡故城发生战斗,直到尉迟威的援军抵达,阿赫马德方才撤走。
阿令京抵达于阗之后,揭露了黑汗国灭佛的暴行,号召各地佛徒去拯救黑汗国的信众。
西域诸国如于阗、龟兹、阏氏、高昌、伊州、鞑靼诸部的信仰佛教的地区群情激奋,如今不少部帐已经顶风冒雪,迁徙到沙州和于阗城外,战事看来已不可避免。
这些人如果不好好疏导,会造成大乱,如今于阗、约昌、祁连-昆仑谷地、瓜州、沙州,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各地城守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纷纷上书要求西域都护府出面主持大局,都护府和都转运司不敢擅自行动,急需中枢给出应对方略。
此外献上阿令京活佛刺血文书,讲述了佛法在黑汗国遭受的严重不公,以及佛徒们在那里暗无天日的生活,请求大宋派遣力量,营救那里的佛教徒。
高滔滔也是信佛的人,收到阿令京的血书之后不禁潸然泪下,立即召集朝臣们合议。
吕大防接到诏书不禁莫名其妙,黑汗国远在万里之外,和于阗接壤,与沙州都隔着一个西州回鹘,这不是和大宋八竿子打不着吗?
听说那边信天方教,大宋如今杭州、泉州、广州、蕴州,甚至汴京,也有信天方教的,都是文质彬彬,酷爱清洁,眷顾族人,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蕃客,不像活佛血书上说的那样啊?
再说宗教人士之间的冲突,有必要上升到国家争端吗?
刘挚也是传统文人,对那个地区的文化也就仅限于《敦煌学报》,对于西域诸国之间繁复的外交关系和传统冲突也是不甚了解。
干脆,将京师大学堂专家也一起叫来,大家开会吧。
……
朝会之上,韩嘉彦就着西域地图,给一群小白做地缘政治科普。
“黑汗,在突厥语里为‘喀喇汗’,喀喇本意为黑色,因其国尚黑,故称。”
“其国民最早为唐时迁入河中的九姓回鹘,具体立国时间已不可考。”
“其后五代之乱,回鹘汗国亡时,庞特勤率领十五族西奔葛逻禄,也溶入这一区域,之后他在葛逻禄即可汗位,在国书里正式将自己名称命名为黑汗。”
“庞特勤建牙帐于楚河上游的八剌沙衮,早期汗国领土仅限于七河地区,其后与周边诸国征战,逐渐扩大到现在的版图。”
“汗国建立之初,与突厥、回鹘相类似,信奉萨满教与拜火教,也有部分摩尼教徒与佛教徒。”
“第三任大汗萨图克为了对抗其叔叔奥尔古恰克,在自己控制的地区大力推行天方教,并凭此得到了汗国西部天方教众的大力支持,经营起强悍的古拉姆近卫军。”
“在更西方的天方教邻居萨曼的援助下,萨图克以武力从信仰萨满教的叔父手中夺取了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