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躬身道:“多谢太皇太后关怀,弟妹与侄儿都好,小婶娘给侄儿取了个小名,叫杵儿。”
杵儿比扁罐漏勺好不了多少,更小,赵煦不禁好笑:“改日有空,我也去看看。”
高滔滔叹息一声:“听说贱名好养活,以司徒仙卿之富贵豁达,也不免此俗,足见爱子之心,人皆有之。”
“天子牧养万民,自当长以此心。内翰近日连上三章,老身看过着实忧虑,大宋如今岁入三亿五千万贯,如何天下还有此等待赈之民?”
苏轼说道:“国朝人口一亿六千余万,四千万户,其中一二等户不足千万,三四等户两千余万,而剩下的千万五等以下,实赖朝廷赈之。”
“以小幺叔之能,河北四路三年振兴,尚不能弥灭五等户,何况其余?”
赵煦立即为偶像辩护:“司徒振兴河北,先保国用、民用,使有产之民尽其地力,无产之民尽其身力,从今年开始,宽政渐及五等以下,盖事有先后,非不作为也。”
苏轼躬身道:“是,然以小幺叔之能,大力推行,使河北亩增两倍,从一石增到四石,方能有此政绩。”
“敢问陛下,大宋如今亩产四石之府路,又有多少?”
赵煦顿时哑了。
苏轼又说道:“两浙灾伤,陛下不以臣愚钝,命臣按治,杭州号称天下首善之区,民间殷富,亦经三年,方才恢复。”
“而浙西,浙南山区,百姓因灾积欠者,每县一两千户,几乎占了人口的一半。臣离任之日,尚且艰难。”
“臣前请朝廷两浙路百万石宽免,亦遭御史弹劾,不敢入都门。国政如此,其余人臣,有敢言民之疾苦者?”
“大宋蜀中、汴京、两浙,向称富足;陕西、河北,得朝廷倾斜,如今颇为宽松;至于新得之地如河西、宁夏、南海,因商贸发达,物产丰饶,轻徭薄赋,弊病没有积累起来,百姓也颇为安乐。”
“然百姓大体安乐,并非说明积欠不严重,大宋积欠最严重的地区,恰恰在汴京、两浙、以及京西南北,荆湖南北,淮南东西,江南东西等久治之区。”
“其中荆湖、广南,人户不多,积欠数额,于百姓虽几近难以承担,然于朝廷,其实也没有多少。”
“数量多的,以臣所知,两浙一路,便有两百万贯。”
“其余淮南、东南,差近此数。”
“至于汴京,臣不得而知,想必户部有数目可查。”
“这些积欠,看起来数目巨大,其实只存在与账目之上,而收上来的那些,都成了供养胥吏的‘津贴’,根本落不到朝廷的手上。”
“这是地方州县,借由朝廷追缴积欠的名目,行残民之实。”
“与其这样,不如趁陛下大婚之际,一体罢免,则天下欣悦,万民归心,福报必后至也。”
高滔滔问道:“蔡京如今就在提举户部,一向称能,如何内翰奏章当中,却似乎对户部不太信任?”
苏轼叹气:“蔡京的确是‘能臣’,但是他绝不是‘仁臣’。”
“任两淮都转运使期间,虽然政绩斐然,号称大治,然也只是有产者益其产,而无产者益其贫。”
“只不过无产者素不供赋税,因而在朝廷的各种奏章、统计上,看不见罢了。”
“但是陛下,如今积欠加身,尚无法为朝廷供税的那些人,和如今解脱负担,努力生产,为朝廷供给三亿五千万贯岁入的那些人一样,却都是陛下的子民啊!”
“蔡京也绝不会冒国朝的忌讳,提请朝廷改正。更不会将国用施于贫户。反倒会以其生计窘迫,使之入工矿,且薪水绝不会给得太丰厚,因惧役力有失也。”
“此不堪力谏,善设巧施,司马公所谓‘才胜于德’者。”
“他只会遵照朝廷旨意行事,而且一定能够完成得很好。他的‘能’,就是能在这里。”
“明君得之,则为伊吕,昏君用之,即成刁易。”
“但是有一点好,就是他如今执掌户部,只要陛下明申旨意,蔡京一定能善体圣心,举措周备,解我朝之大患。”
“如陛下有意施此善政,臣却保荐蔡京,非他决不能行也。”
应该说苏轼的心比较软,他的目光并没有被大宋如今的兴旺发达所迷惑。
如果苏油在此,就会把这个问题剖析得更加明白——大宋百姓的生活的确已经好了起来,但是这是总数上的巨大提升,却不是最大范围内的普遍性提升。
后世有一个词语,很清楚地道明了这里边隐藏的巨大危机——贫富差距。
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宋,四分之三的人口已经在跑步提升,但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却在原地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减小了,而是扩大了!
但是这些人的疾苦,被掩盖在了繁荣底下,因为连纳税人都不是,朝中几乎不可能有替他们呼喊的声音。
这个矛盾,目前还不是大宋的主要矛盾,但是这个矛盾,曾经是诸多王朝覆灭的主因,绝不能任其扩大和加重。
要解决,就要先发现,苏轼自己估计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至少,他已经看到了。
高滔滔叹息道:“如此看来,其实子瞻也非不明白用人之道。”
“当年你兄弟叔侄,三人同试制科,仁皇退朝回宫,喜曰:‘今日为国朝得三宰相也。’”
“言犹在耳,如今明润已历相位,而子由位至左郎,不日当有掖进。”
“你虽然成绩最好,却一路蹉跎,子瞻啊……”
苏轼躬身:“臣在。”
“若是官家纳你此谏,你的仕途,从此就绝于制翰、尚书了。你,明白吗?”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 绝仕
这是当然之理,罢免天下积欠,加恩兆民,只能恩出于上。
如果因苏轼力请而得行之,那今后天家就再不敢用其为相。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对天下来说可能是好事儿,但只要是周公,那就具备翻为王莽的能力。
对天家来说,就算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冒这个险。
高滔滔其实是非常想实现仁宗“三宰相”这个Flag的,苏轼的连续几道奏章没有声息,也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苏轼再次躬身:“臣生之辰,月宿直年,磨蝎入宫,主得谤誉。”
“先帝不以臣鄙陋,数蒙拔擢,然终矫顽劣抗,不堪使任。”
“是故屡升而屡黜,反伤先帝之明,愧何如之。”
“陛下新极,圣慈临制,不顾众毁,恩旨屡加。”
“未至都下,已历五迁。自古人臣,罕有恩遇如斯者。”
“臣愧怍于心,中夜惭徨,常思愚昧,未有可报圣恩于万一。”
“抵京之后,又数遭弹劾,如非陛下曲意保全,以臣之罪,虽新宋、大西,不足为掩骨之所矣。”
“君恩如此,岂容不报?而臣才钝拙,非如小幺叔变化施为,可生死人而肉白骨者。”
“唯有一心,敢倾竭诚。故人臣有所不言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言之;天下有所当正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谏之。”
“至于官身禄位,以臣之驽蠢,虽制翰亦为忝禄,敢望其余?!”
帘内沉默了半晌,高滔滔终于开口:“官家。”
赵煦这万年扑克脸也不禁红了眼圈:“侍讲章奏有言:‘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前贤有教,敢作不闻?”
“朕虽陋暗,亦有思齐之心,先帝曾曰:‘此固非安图逸乐之时也’。”
“皇宋于今,威加四海,朝野清平,岁入增汉唐十倍,疆域亦齐之。”
“朝臣每言盛世,然尤有良政不及之民。”
“非卿孤直,谁为言之?”
“今朕意已决,天下诸般逋负,不问旧新、有无官本,一体罢除。着户部尚书蔡京提举此事,天下检察司监督以闻。如有官吏阻扰其事,造作奸伪者,严惩不贷!”
“此议由内翰所起,即由卿拟诏,必符朕意。”
苏轼再拜:“太皇太后、陛下心系万民,隆德感天,必邀后福。明主在上,臣苏轼,为天下拜贺!”
夏,四月,癸丑朔,出诏放免天下欠逋。
大苏雄文,盖世无双,一篇《告天下臣民放免积欠诏》,做得花团锦簇,感人肺腑。
户部尚书蔡京果然厉害,估计方案其实早就悄悄做下了,诏书下达只用了五天,就得出天下州县合免数目,计一千三百余万贯,细化到了县一级,命各地按章施行。
同时要求天下州县衙门,皆需张榜告示,如此德政,必使周闻。
各路、州、县、军检察司、折冲司,善行监督,不得有侵吞国用的事情发生,一旦弹劾,必罹重惩。
诏书一出,天下欢悦,其实根本不用张榜,以大苏的影响力,转眼就流布天涯海角。
高滔滔和赵煦的声望,因为此事被再度推向新的高峰,民间无数贫民赤户,为太皇太后和赵煦设立长生牌位,四时供奉。
之前,范祖禹曾经上奏推荐赵煦再用程颐:“程颐经术、行义,天下共知,司马光、吕公著与相知二十馀年,然后举之。
颐草茅之人,未习朝廷事体,迂疏则固有之,人谓颐欲以故旧倾大臣,以意气役台谏,其言皆诬罔非实。
陛下谨择经筵之官,如颐之贤,乃足以辅导圣学,至如臣辈叨辅讲职,实非敢望颐也。
今臣已乞去职,若复召颐劝讲,必有补圣明,臣虽终老在外,无所憾矣。”
太皇太后召吕大防曰:“皇帝未欲令去,且为皇帝留之。”
吕大防谕旨,进范祖禹龙图阁待制,范祖禹乃不敢复请。
丙戌,诏程颐许辞免直秘阁、权判西京国子监,差管勾崇福宫。
程颐上书辞谢:
“伏念臣力学有年,以身任道,惟知耕养以求志,不希闻达以干时。
陛下诏起臣于草野之中,面授臣以讲说之职。臣窃思之,得以讲学侍人主,苟能致人主以尧、舜、禹、汤之道,则天下享唐、虞、夏、商之治,儒者逢时,孰过于此?
臣于是幡然有许国之心。
在职岁余,凡夙夜毕精竭虑,盖非徒为辨辞解释文义,惟欲积其诚意,感通圣心。
傒交发意之孚,方进沃心之论。
实觊不传之学,复明于今日;作圣之效,远继于先王。
自二年春后,每当臣进说,陛下尝首肯应臣。臣知陛下圣资乐学,诚自以为千年之遇也。
不思道大则难容,迹孤者易踬。入朝见嫉,世俗之常态;名高毁甚,史册之明言。
如臣至愚,岂免众口?
不能取信于上,而欲为继古之事,成希世之功,人皆知其难也。
臣何狂简,敢尔觊幸,宜其获罪明时,见羞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