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其一,是士大夫贪得无厌,大量侵吞隐瞒耕地,这本身是一种违法,是执法不严,是有追究依据的。
更应该关注的,是即使大宋地价便宜,大量的普通百姓,仍然买不起或者说不愿意买便宜的土地,因此不能或者不愿意成为自耕农。
而且这部分人口中,一大部分不能有正常收入,不能纳税。
最要命的是,这部分人口,因自然和人为的各种灾害,还在呈逐年扩大的趋势。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这类人归类为失地农民,但是肯定不是正常的劳动者和纳税人。
这部分人平日的产出,被勋贵士大夫侵吞,而这部分人遇到生存难题的时候,则由国家来买单。
按苏油的看法,这就是根本上的不合理,是人口资源浪费,是国家负担和隐患。
综上所述,或许土地兼并不是封建王朝覆亡的本质原因,原因可能更深一层——贫富差距的极度悬殊,贫困人口的过度扩大。
一方面是税收减少,一方面是贫者成为一个巨大的阶层,国本动摇,那就在所难免。
然而不耕地,就不能养活人口吗?眼前这个小院,就是最好的说明。
工商业的兴盛,金融流通的加速,可以从很大程度上缓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
放大到整个川峡四路,“千人耕,万人食。”的谚语,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很好地阐述了当前时期这个特殊区域里发生的特殊现象。
可惜没有当政者深刻研究,或者说,总是遗憾地被华夏悲催的历史进程打断。
又想远了……
阵阵的鸟鸣打断了苏油的思绪,让他重新细细打量起这个小院来。
小院由青石板铺就小道,进门右手是通往前方门店的木板门。
两侧是贴墙的瓦顶走廊,雨天可以通过走廊从内宅进入门店。
侧门进来是一座大花园,处处体现出女主人的精致和雅趣。
园内花树繁密,但是都比较低矮,苏油能够发现一处奇特的现象——低矮的花林间,有一种艳丽的小鸟在此做窝。
桐花凤,体型不过拇指大小,浑身颜色艳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以花蜜为食。
它们正在花间飞舞。
年幼时的八娘,苏轼和苏辙,在程夫人的教育下,十分爱护动物。
他们在程夫人的带领下,静静地观察桐花凤在花园里的生活,绝不破坏鸟巢,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它们产卵,孵化,最后从丑陋的雏鸟变为金属彩虹般美丽的成鸟。
而这对子女的性格培养,绝对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走过花园,有一处小平地,那里有一口水井。
井口很小,水质清澈,一看井边那株小树苏油便笑了。
熟的不能再熟的东西——黄荆树。
苏油一眼就分辨出用哪几根树枝,用来抽七八岁时候的苏轼苏辙最合适。
苏八娘见到苏油盯着树枝一脸古怪的神情,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便小声说道:“母亲很慈祥的,我们从小没挨过打。”
不过想想又觉得需要对苏油警戒一番,补充道:“不过换成小幺叔这么调皮的人,那就也难说了。”
苏油对着黄荆树做了个合什:“阿弥陀佛,黄荆树啊黄荆树,你我各自相安吧。”
八娘忍俊不禁,笑道:“那你可要乖些,保住黄荆树的真身,别让它因你被破戒攀折才好。”
院子里还有一株荔枝,树形优美,树冠巨大,听八娘说这是苏轼亲自栽种的。
此公打小就有种树的癖好,在眉山几处寺庙道观读书时,别的可能没留下,周边山上松树倒是被种下了不下三万株。
而且和苏油一样,苏轼还成系统地研究了松树的种苗繁殖和移栽方法,临老了还详细地写进自己的著作当中,当成一项得意的成果显摆来着。
八娘看到苏油的情形,狡黠地笑道:“不认识这树了吧?”
苏油淡然说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山门次第开。’这荔枝断然是嘉州品种。除了那里,再要觅得就需要去到岭南,这树是子瞻的朋友送他的吧?”
苏八娘见鬼一般看着苏油:“小幺叔,子瞻肯定与你相处得来。你竟然连这树都知道。”
苏油心中暗自得意,这树后来一直存活了九百多年,直到快二十一世纪才寿终正寝,苏油在三苏祠所见的,是一段枯干以及从泸州合江县新移植来的一株。
今天可算是见着活得枝繁叶茂的正主了。
园子看完进入内堂,一位雅洁的妇人,正站在桌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妇人挽着一个发髻,插着一支紫檀簪子,身穿一件淡月青色暗花的交领薄绸衫,外罩一件素青褙子,气度优雅,容貌端娴。
虽然年过四十,可保养得当。浑身上下不饰珠翠,只手腕上有一支绞丝银钏。
苏油两世孤苦,如果说需要有一位完美母亲形象的话,眼前的程夫人,绝对是他心目中的典范。
眼中便自然地带上了孺慕之色,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飞到九霄云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瞎说,老实得就跟一个见着猫的耗子一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对苏油的老实程度反倒感到奇怪,可一转眼便见到苏油手里边那枚胆丸,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油不用如此,看来你今日之行,又有了收获。”
苏油这才站直身体,将手摊开:“嫂子说的是这个吗?这是从食盐里提取出来的附属物,主要成分是芒硝。”
程夫人没有问对错,只是打量苏油:“那你跟嫂子说说,如何能断定它就是芒硝呢?”
苏油笑道:“小子顽皮,嘴刁,在村里曾经试着融化盐块,然后滤掉杂质,试图用此法去除盐中夹杂的沙子。”
程夫人摇头道:“官盐的质量,的确值得商榷。你继续说,我很有兴趣。”
苏油献宝似地说道:“得到纯净的盐水后,小子试着将它重新熬干,结果性子急,每次熬制出一点盐粒,小子便将它过滤出来。然后接着熬。”
“如此反复,小子发现了一个问题,先期熬出来的那些盐,味道纯粹,而越往后,味道就越苦涩,这明显不是同一种东西,而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
程夫人点头道:“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苏油说道:“最后小子将这粗盐所含物质粗分了两类,一类就是雪盐,另一类就是胆丸。”
“然后这胆丸老伯爷看了,说物性和芒硝一样,因此有此结论。”
程夫人说道:“这就是说,粗盐里其实有好些类能溶于水的物质,通过你的法子,可以将它们分离是吧?”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的工艺,那是小弟后来整理试验出来的,能最大程度地分离出纯盐和芒硝。”
说完将工艺和程夫人细致地讲解了一番,不过化学反应没法细讲,只说通过各种溶液融合可以产生沉淀,这些沉淀也是杂质之一,可以通过豆浆将之去净,再用刚刚的方法将剩下溶于水中的物质一一分离。
程夫人微笑着细细聆听,不时赞上两句,最后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中分成好多小方格,里边盛放着各种颜色的粉末,推到苏油身前:“认识吗?”
第二十章 明道致用
苏油摇了摇头。
程夫人笑道:“这是我父亲根据你的法子,用飞水法提炼出来的极细粉末,这是雄黄,这是朱砂,这是珍珠……”
说完拿手沾了一点珍珠粉,放手背上一抹,珍珠粉细入毛孔,说道:“看,多细腻。”
苏油惊讶道:“三千目!”
程夫人微微一愣神:“小油,什么意思?”
苏油赶紧说道:“嫂子,是这样的,我曾经想过如何将物质的颗粒按粗细分类。”
“颗粒都是通过筛子筛出来的,越粗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粗,越细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细。”
“筛子其实又由经线和纬线构成,我以纵横一寸计,三经三纬,可以得到一个田字,中间的四个孔洞,就是四目。”
“同理,四经四纬,便是九目。”
“以此类推,经线和纬线越密,单位面积内的目数越多,小孔也就越细。”
“我尝试过测算皮肤毛孔的粗细程度,最后算出毛孔的细密程度,当在三千目以上。”
程夫人听得有些眩晕:“你没事儿去计算这个做啥?”
苏油语塞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弟是闲得无聊了。”
程夫人叹气道:“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苏油对程夫人大为叹服,这是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的作为大加肯定的人,这胸襟气度,就连后世的家长们都没几个做得到。
赶紧躬身行礼:“小弟定不负嫂子所教。”
程夫人笑道:“不用如此拘束,子瞻子由在我面前都很随意的,想说什么就尽管随意,孩子们的话,嫂子总会细听的。”
苏八娘独自和苏油相处的时候,总是谆谆规劝,现在却给苏油说好话:“小幺叔很乖的,这次来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程夫人转头对八娘说道:“还没说你呢,你可知道这次错在哪里了?”
苏八娘有点不好意思了,暗暗吐吐舌头:“妈妈,八娘不该孟浪行事,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程夫人叹气道:“这固然是过错之一,但是不是最重要的。你最大的过错,是瞒着翁婿外公,更瞒着父母,你可知道如此行事的后果?”
苏八娘黯然低头道:“八娘不孝,让爹娘担心了。”
程夫人叹气摇头道:“不仅如此,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急病了也不告诉家里,你可知道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两边人都蒙在鼓里,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以你父亲的性子,他肯定会认为你在程家受了什么苛刻的对待,这会造成两家的隔阂,甚至是眉山城的动荡,这些你都想过么?”
八娘这才悚然而惊:“八娘知错了,孩儿真没有想到过这些。”
苏油对程夫人的见识又敬仰了一层,程夫人对后续的推断,虽不中也不远,明睿如此,端是闺中丈夫。
转眼就见程夫人提到自己,说道:“以后多学学小油,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好在你也大好了,活字的章程我也看过,甚有可观,把握当在七八分之间。”
苏油赶紧说道:“嫂嫂,小弟定然全力助八娘成事。”
想了想如何组织语言,苏油继续说道:“小弟想过,即便其事最终不成,我们也多了好多技术。比如卡尺,比如制粉,比如粗细分级,这些东西可并不光是活字印刷才有用。”
程夫人对八娘莞尔一笑:“看到没?小油这才是丈夫行事,眼界开阔举一反三。”
说完指着盒子里的粉末说道:“就拿制粉一项来说,除了炼泥和制药,想来调和水粉妆蜜,甚至制墨都是可以的吧?”
苏油笑道:“嫂嫂明见,其实每一项工艺的小小突破,都会带来各项产业的进步,并不局限于一隅。不过小弟刚刚想到的,却跑到吃上去了。”
程夫人笑了:“你中午送来的两道菜,还没谢你呢,这事情关系到苏史两家名声,你们要好好去做。”
两人答应了,程夫人问道:“那你说说,制粉和吃如何相关?”
苏油说道:“水飞法,其实就是以水为媒介,将物体颗粒分出粗细,然而小弟细想,能作为媒介的物质,除了水,还可以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