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看后,也点头称道。启封后,为刘辉所作。
有人告诉欧阳修,“刘辉者,刘几之易名也。”
老欧阳不由得瞠目结舌,转而赞许:“此文辞善道明,实为难得。咱们只看文章不看人。”
清风峡后来改名状元山。
欧阳修喜欢提携后辈,人品是没得说的,这事情自己当笑话讲得兴高采烈,在大厅里笑得前仰后合。
苏油也是暗自服气,要说人格魅力,王安石那边那一帮子,跟这边的一帮子,当真是没法比。
欧阳此公文章,最讲究一个用情,从小事说起,看似无奇,却慢慢感染你的情绪,然后让你陶醉其中,难以自拔。这功夫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后世苏油最欣赏的文章中,《秋声赋》,《醉翁亭记》都属于这种,排名在苏油心目中属于古文前十之内。
如今见到了仰慕的偶像,内心里的喜悦自然是不用多说了。
欧阳修对苏油的文章,尤其是策论,非常的欣赏。
言出必有物,句句是实锤,理路周密得让人无可挑剔,掩盖了辞藻铺排的不足。
而且常发前人所未发,所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每每让人眼前一亮。完全是历练过的人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
因此欧阳修见到苏油,也是非常开心:“明润策论,无懈可击,无隙可乘,掷地而有声。对付朝廷科举,是绰绰有余了。我就说张安道怎么这么大方跟我举荐大小苏来着,原来给自己藏了一个!”
苏油谦逊道:“内翰言重了,苏油只怕辜负大家的期望,还有一年,自当闭门冲刺。”
欧阳修摇头赞叹道:“一门四子,明允激越恣肆,子瞻旷达潇洒,子由沉静简洁,明润崇实端凝。四个人竟然是四种文风。我就不明白了,这到底还是不是一家人啊?”
言罢哈哈大笑。
这话其实还挺不好回答,三苏都还没反应过来,苏油答道:“凡一山有金出者,常有银,铜,铁相伴之。明允堂哥,子瞻子由,当是金银之属。而四金当中,就数顽铁最贱,然而最硬,那大概就是我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上欧阳内翰书》
这解释让欧阳修忍俊不禁:“真是如此?你可不能如子瞻那般捏造典故,用什么三宥三杀来欺哄老夫。”
这个是苏轼干的坏事儿,这娃试《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时候,写了个“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这典故把欧阳修和梅尧臣两个考官都整懵了,两老头讨论了一番,这——没听说过啊。
就跟程文应和史洞修不敢相信苏油能把船开翻一样。这文章写得太好,俩老头都不敢相信是捏造的典故——搞不好是自己读书少呢?
欧阳修想定成第一名,梅尧臣多了个心眼,说学士要不还是稳重些吧,定成第二算了,万一这典故不是真的,置为第一难免笑话。
欧阳修也害怕这篇是自己学生曾巩写出来的,就同意了梅尧臣的意见。
众人都是大笑,苏油笑道:“理工之学最重实证,这在二林部矿区是得到了验证的。”
梅尧臣是个干瘦老头,病恹恹的,今日苏家人到来,他才过来与大家见面,声音低细:“明润不可过于菲薄,文章事业,讲究当仁不让于师。此次你们南来,我看所有诗文里边,当属‘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一句最为贵气。”
老头少即能诗,与苏舜钦齐名,时号“苏梅”,后又与欧阳修齐名,并称“欧梅”,文坛声望极高,可官运偏偏极差。
到老才得了个尚书都官员外郎的赏赐,还是欧阳修跑去官家跟前说,梅老头跟他修《五代史》《新唐书》实在辛苦,怎么都要表示一下,这样求来的。
名义上是副总理,但是不是实职,只负责领工资,这也是大宋特色。
这是如今文坛公认的当世第一大诗人,“诗穷而后工”这句吐槽诗人千年的话,就是欧阳修给老头诗集序言中首先提出来的。
能得此公一句评语,苏油出门就敢跟别人吹:老子如今也是大宋诗人了,老梅点评过的,咋地不服?
老头真好,苏油赶紧感谢。
接下来自然就是欧阳修大包大揽,苏油明年解试,由他和老梅举荐。
此事落实,苏油便可以找坊正帮寻找门路租房了。
苏油敢说是来京最早的士子之一,因此可选择的地方很多。
国子监贡院,三司贡院有固定场所,礼部贡院这个最应该有场地的地方如今却还只是个机构,每次解试的时候都要现找地方。
三司贡院是老张离任之前的功德之一,他仿照益州贡院,修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考试场所出来。
一人一个号,上有瓦顶遮盖,下有横板可坐,前有小板子,连关人带当写字桌。
虽然地方很狭小,如同苏油在可龙里养鸡的鸡笼一般,但是好歹不用官员们临时抓瞎借场所借凳子了。
听说礼部正在和计司打官司,想将人家这个贡院据为己有。
苏油在街对面不远寻到一个小院子,不大,有七八个房间,一个小天井,一年租金八十贯铜钱。
八十贯铜钱,一百六十贯铁钱,在眉山郊区都够起一座纱縠行苏家那样前花园后水塘的宅子了。
在汴京,呵呵呵。
但是这也是条件最好的一所宅子,拎包入住那种,苏油非常满意,小手一挥,就这套院子,少爷包了。
这是优质资源,除了自己一家人考试用,到时候还可以用来做人情。
到现在,事情基本算是安定了下来。
刚刚开始顺心,烦恼又来了——龙老头摊上了大事儿。
两头忙,老头苏家人压根都没有见着,只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事情还算进展顺利。
老头诣阙,呈所著书百馀卷,上赐五品服及金帛。
接着,诏下两制看详。
然后事情就急转直下。
文彦博已经去相,到了洛阳。
同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何郯,封还诏书,拒绝执行。
翰林学士欧阳修、知制诰刘敞等,劾昌期异端害道,不宜推奖。
龙老头自诣登闻鼓院,还纳所赐,朝廷沸然。
然而时议汹汹,似乎还有扩大之势。
台谏言辞尤为激烈——乞令益州毁弃所刻版本,龙昌期当伏少正卯之诛!
苏油闻之大惊,立刻求见欧阳修,然而欧阳修不见他,让人传话:此乃大义之争,龙昌期虽年近九十,然菲薄周公,这是不可理喻的。
明润你还小,不当牵涉其中,安心读书,准备考试过解,为朝廷效力,才是你的正事儿。
苏油只好悻悻回家回家,想来想去,还是提起笔来,给欧阳修写了一封长信——未能免俗,继堂哥之后,他也来了一篇《上欧阳内翰书》。
“内翰执事:
近闻阙下,台谏有请诛昌期之声,油殊以为非智。
儒者从丘,丘乃受教于李聃,继崇周之礼统。
始于存养孝悌之元伦,终于化育参赞之德绪;行用于日常,治平于天下,固其盛德矣。
时移战国,孟轲出焉,亲亲而行仁。曰良知,曰良能,以性为善。崇尧舜之道,翼教民于顺,盖一变也。
再至荀卿,明王道,分天人,以性为恶。以隆礼尊贤而王,以重法爱民而霸。言导君以仁,齐民以律,盖又一变矣。
是春秋而下两百年,儒已三变也。
然三变皆有因,何哉?以世间固有万世不易之理,天下固无万世不易之人也。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
故诸经以《易》为首,得无由哉?
三教之由,或为教化之设。所为敷变,从俗而已。
昌期之说,以释间儒,盖其可诛之因乎?
油请疑之:今有大理一国,八府四郡,其境愈于西夏,而人口倍之。然不为皇宋患者,何也?是其国之俗,崇佛而好儒也。
则昌期之说,非为杜妄,实有秉之以治一国者。
效验于前,此油不解其一也。
宇内环视,皇宋所接者:曰契丹,曰西夏,曰吐蕃,曰大理,曰安南。
其间盖有西南蛮,诸羌杂居焉。
与宋无战史者,唯大理一国而已。
今置昌期于鼎镬,固易事耳,然使友邦无疑,则至难哉!
诛效验有持其人,远不战之邦其心,此油不解之二也。
甚有议毁灭编版者,油再请疑之。
昌期之说,于大理已成圭臬,纵然毁于宋境,能灭其说乎?
其所著述,《西南图志》尤丰,盖百卷有奇,敢曰无用乎?
行必无效之事,焚可待用之书,无得而失大,遗笑于外邦。敢问何功可致,何智可称哉?此油不解其三也。
或曰昌期诋周公,盖其可诛之由,油请再疑之。
王莽篡前,杀己幼长二子,以示天下至正。
平帝病,莽告于天,祈以身代。
长安西反,莽怀携孺子婴,日夜祷于太庙,作《大诰》。谓必匡汉以还。
然其后若何?
当是时,天下儒者共推莽。请加九锡之书,至近五十万。士庶公卿,皆以为贤。
油幼读史,每以其窃国为恨,而以士庶公卿为愚。
及待长成,自问当斯时也,何由辩周公之贤,而纠莽之奸?
此油不解其四也。
然此惑昌期曾为解之——使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油以为至论,皇宋叚祥,正盈朝野,此无劳周公之时,而不可孕莽之世也。祈内翰善思之。
另启:事已动摇圣听,油惧有小人后踵,不以公为忠,但以僭妄非公,惑导人主而去公者,窃为内翰忧之。
祖宗制度,不以文字罪人。此深远之虑计,奈何以一昌期而毁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