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史大开始组织工人,将新器入窑。
然后用干草和焦煤,逐层码放,点火开烧。
干草的作用是帮助焦煤燃烧更加充分,然后可以用抹泥的长木杆透出孔洞,控制进氧量,调整火焰结构。
这一点尤其重要,比如氧化铜配制的色釉,在氧化焰时呈现绿色,但在还原焰时则呈现红色,区别相当巨大。
钧窑的釉色变化丰富,就是窑工在烧制的过程中变化火焰成分,逼出窑变,烧制出色彩绚丽丰富的釉色。
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情,现在是先利用焦煤的高温度,烧出真正的骨瓷瓷胚。
苏油不如史洞修好高骛远,选择的都是偏中小件的泥胚。
史大和工头通过窑眼观看窑内的情况,不由得有些心惊,这火色和流布,均匀而稳定,温度极高,简直如同传说中的老君炉一般。
真正的行家,关心的是这些东西。
等到烧制完毕打开匣钵,一件件晶莹雪白的物件,晃得史洞修睁不开眼。
这品质,比刚刚程文应带走的瓷版,又上了一个巨大的档次。
功用不同,烧法就不同,瓷版要的是各版误差控制到最小,要照现在这种新烧法,让瓷土内部出现相当程度的玻璃化,肯定会造成瓷版收缩比大增,进而导致巨大的误差。
不过现在,瓷土内烧结的细微玻璃体结构,给新瓷器带来了一种莹润的现象。
史洞修捧着一个杯子,如同稀世珍宝:“什么骨瓷,太难听了!玉瓷!这是玉瓷!以后都叫玉瓷了!”
史大又开始暗暗腹诽,冠名权你也好意思抢,这该是小先生的权利。
苏油倒是不以为意:“好!史世伯取得好,玉瓷,比什么骨瓷骨灰瓷雅称多了。”
史洞修呵呵赧笑道:“贤侄,老夫一时得意忘形了,忘了规矩……”
苏油不在意道:“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好,不过要真正当得上玉瓷这称呼,还得等施釉重烧之后。”
史大拍着胸脯:“没问题,有了小少爷这番指点,烧炼薄薄一层釉,比烧结胎体难度低了太多,史大保证搞好。”
苏油说道:“史大,今天我们就解决施釉过厚的问题。这样,瓶子之类的东西,你先荡内釉,那工艺要求不高。至于外层薄釉,还有盆碗之类,我出城时,在城门边那家铁匠铺定制了几样东西,你派人去取来,有了那东西,才能真正解决施釉的问题。”
这时候八娘和二十七娘过来招呼大家吃饭。
宋人一般市民一日两顿,富人才一日三顿,有时还加夜宵。
苏油打在可龙里就是一日三顿,即使每顿吃得不多,但都很精致,每一顿都是不能少的。
这也是老伯爷经常骂他的理由,穷命富身子,吃死老头子!
到得眉山风气转换,似乎这里人人都觉得不每日三顿就对不起他似的。
连带着作坊工匠们都跟着沾光了。
吃过午饭,东西送来了。
这东西在宋人眼里非常的奇怪,是一根T字型的铜管。
仔细看,其实是两根,一根弯曲,弯曲部位开有孔,另一根从孔洞穿进去,两根管子套在一起。
直管的后边,连接的是一个唧筒。
苏油将管子接过来,检查接头和连接处的缝隙。
铜管是烧红的铜皮在铁条上斜裹敲击出来的,当年黄崖洞兵工厂曾经用这个办法加工出钢质枪管,看来宋代工匠的智慧也不容小觑。
然后铜管间相互连接部位直接用胶进行密封,唧筒和铜管之间则是錾卯工艺。
结合得非常紧密,这手艺,一般的铜匠铁匠做不出来。
将一个软木塞打孔,穿入底部的铜管,将一个瓷瓶装上油料,塞上木塞,就得到一支喷枪。
木塞上还要有个进气孔,保证瓶子里不会出现低压。
喷枪的原理就是伯努利原理,内管高速的气流会导致内外管壁压强减小,因而形成与壶内的压力差,导致壶里液体被吸出,然后被高速气流撕成细小的雾状水滴。
铜管很细,唧筒推动很慢,单位时间能喷出来的釉料不多,但是持续时间很长。
将已经被史大荡好内釉的瓷胎放在转盘上,很快便喷好了均匀细薄的釉层。
这种施釉方式,绝对是现在大宋的独门。
等待釉料干燥之后,送入匣钵,用稻草和焦炭再次填充燃烧室,临近傍晚的时候,新的一窑瓷器重新烧造了出来。
匣钵内的瓷器,晶润莹泽,洁白无瑕,坚实无比。称之为“玉瓷”毫不为过。
小型窑口,能一次烧制的东西不多,十六个小碗,八个盘子,两个花瓶,还有八个小酒杯,一个下方是圆锥型上头带敞口的小酒角。
这套白玉质感的瓷器第一次来到世间,让所有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史洞修双手颤抖伸向陶钵中一个盘子,可愣是鼓不起勇气将它从匣钵中取出来。
抖着手挣扎了几次,急得跺脚对二十七娘喊道:“倒是赶紧取出来给爹爹看看啊!这女儿!一点眼色都没有!”
二十七娘自己还感觉有些腿发软呢:“史大!史大!”
史大正在给这窑瓷器估价,大宋人特喜欢搜奇,一块极细的磨刀石,都能卖到好几贯一块。
嗯,物以稀为贵,这天底下第一次出现的东西,小碗一个三贯,盘子一个五贯,俩花瓶一共二十贯,酒具十贯……我滴个乖乖,这小小一窑,就是百贯的底数!
瓷公鸡,这把捞大发了!
听到二十七娘叫自己,史大这才赶紧将瓷器从窑钵里取出洗净,摆在了桌子上。
史洞修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小心的拿起盘子来用指头轻轻叩一叩,又拿起盘子对着阳光照了起来。
苏油恍惚地觉得,他夕阳下的眼神中,闪现的都是真实的金光。
看不下去了!苏油找来一个盒子,将小酒杯小酒角放进去:“八娘,我们回家,答应给姻伯弄一套好酒器的,总算没有食言。”
回到家中,就见程文应正坐在椅子上傻笑,对面挂着一副观音大士图。
黑色的细线犹如工笔描成,套版非常准确,地面岩石的石青色,和之前的墨版底面石头的黑色一起,构成了皴法效果,观音的皮肤是肉色,竹叶,荷叶是翠绿。
红色的金鱼和荷花设计得非常巧妙,通过拉线和大片镂空营造出尾巴和花瓣红白过度的效果,咋一看还真跟工笔差不多。
苏油一看:“了不得了!于工的手艺,当真叫人服气啊……”
程文应回头见是苏油:“贤侄,老史那边可成了?”
苏油笑道:“好叫姻伯得知,八娘去厨房准备去了,一会保准给您老一个惊喜。”
没一会,八娘端着一个食盘上来,里边有一碟卤味拼盘,一个白玉般的酒角,一套仅容四钱的杯子。
八娘将酒食布上:“阿爷,这就是小幺叔今天烧出来的瓷器。这盘卤味,虽然也是小幺叔的方子,却是八娘亲手料理出来的。八娘这些时间,让阿爷操心担忧了。”
程文应笑道:“好孩子,你也是为了家里,不过以后这些事情,可不能再瞒着了,你看,事情告知贤侄,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吗?”
说完拿起一个杯子观看:“细密坚白,堪比上品白玉啊。”
苏油笑道:“是,史世伯嫌弃骨瓷太难听,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玉瓷’。”
程文应恨恨道:“这老不修,竟然敢夺我贤侄冠名之权!”
说完又尴尬道:“呃,贤侄,似乎史老儿取这名字,的确比骨瓷雅称得多……”
苏油笑道:“择其善者而从之,我是一点没意见的。”
八娘从酒角里倒出一杯酒来:“阿爷,孙媳敬您松竹荣萱,长清永健。”
第二十九章 理科
程文应也倒了一杯酒:“八娘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别说你是我程家第一个末末的母亲。也不说眼看要成功的瓷码活字。光这套版瓷画,加上码头边行善的名声,你就是我程家的绝大功臣。内院里那些捧高踩低,眼短嘴长之辈,怕是又要反过来曲意逢迎了。”
八娘深深一福,笑道:“那不至于,都是阿爷爱惜八娘。”
八娘其实很聪明,之前很多事情是看得明白却不愿去做,几天下来便习得苏油讨人喜欢的根由,于人有助而谦卑温煦,现在照猫画虎,立刻见效。
程文应笑道:“来,阿爷也敬你一杯。苏油还小,饮不得此酒,只能在一边看着了。哈哈哈哈……”
八娘不知道这酒有多猛,看着一杯清水一般,一口饮尽,顿时被辣得不行,顾不得淑女形象,不停哈气:“阿爷……咳咳……这酒好辣……”
程文应笑得更加开心了:“这酒可不能那样喝,当浅斟慢饮,方得真味,快叫上饭吧,贤侄应该饿了。”
吃饭的时候,苏油猛然想起一事:“糟了!忘了嫂嫂叫我每日学习韵学了。”
程文应说道:“到如今,诸事总该告一段落了吧?明天开始,你便跟着你嫂子好好读书吧。”
苏油想了想,瓷窑那边其实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到如今表现已经够妖孽了,剩下的事情,慢慢来吧。
于是乖乖的答应道:“嗯,我听姻伯的。”
吃过晚饭,夏日里天气长,天光还亮,苏油便拎着韵书,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程夫人正在给一株丹桂浇水,见到苏油过来:“小弟来了?”
苏油赧然道:“嫂子,苏油错了。”
程夫人笑道:“错在哪里啊?”
苏油说道:“错在言而无信。”
程夫人笑道:“相比玉瓷出世,晚两天学习韵律,实在算不得什么过错。你又不是嬉游冶荡,自不必放在心上。有经有权,方为丈夫,不知变通,那是腐儒僵夫子。”
苏油躬身道:“总是没有告知嫂嫂。”
程夫人笑道:“现在打开书,却也不晚。”
苏油便在花园的小石桌上打开书,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铅笔,笔记本来。
遇到不明白之处,苏油便会提问,程夫人也不回头,一边收拾花园,一边随口讲解。
两人便在桐花凤飞舞的花园里一问一答。
这是另一种学问,苏油本来就好这个,相互交流起来,收获颇多,喜不自胜。
程夫人料理完一片花圃,抬起头来,才发现苏油不光是在提问,还在拿着一支奇怪的笔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由得一愣,问道:“小油,你在干吗?”
苏油说道:“我在做笔记,将嫂子讲过的内容记下来,得空翻阅复习。”
程夫人接过笔来看了,又打开苏油的本子,一手工整的繁体硬笔字,让她眼前一亮:“相传欧阳永叔之母削荻为笔,传授他文字,应当就是这路书法了。”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是,这本就是在村小旁听的时候,在沟边软泥上用柳枝练会的。”
程夫人赞道:“小油不错,你的才能,看来并非全是天授,也是自己好学善思,努力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