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此地的人,乍一看,都会以为这是一眼清澈的山泉。
捧一捧清泉送入口中,没有山泉的甘甜,而是满口咸涩。
这口卤泉的找到,为夔州盐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剩下的,就是人力。
从“隶籍于井者,以小舟泊飞水”的运水方式,改变为了输卤笕道运输方式。
斑驳的崖壁上,如今被打出一个个紧密相连的柱洞。
源源不绝的卤水,正是顺着这些柱洞上搭建起的输卤笕道,被引入数里之外的作坊之中,那里地势开阔,交通方便,附近还有煤。
竹笕一头连着盐井,另一头则直通作坊里的蓄卤池。
制盐卤水含盐度比海水还要低,如果直接烧制,将浪费大量燃料,因此还是泼炉印灶法。
“灶以黄泥筑砌,一灶五锅,井水入锅不能成盐,以之浸渍于灶,咸水皆入灶泥之内,次日则掘此灶土,浸水煎熬五日,而灶掘尽。又另行作灶,浸之掘之亦如前法。”
这法子有些粗糙,还是如眉山那般,改用烧过的蜂窝煤球。
简单来说,就是当炉田被火烧到一定程度后,盐工们便不断地将制盐的卤水印入炉田,淋泼在煤球渣上。卤水蒸发水分,使炉渣变成盐土。
如今这里已经半自动化了,有移动的导水竹筒,摇动水车汲水,卤水会顺着管道提升流进导水竹筒,四人控制皮管,就可以给八口大灶印卤,而免了挑担之劳。
之后就和陵井操作一样了。
一个灶,一天一夜可以产盐三百多斤。这个盐坊,一共八口龙灶,四十口直径逾米的大锅,一天可以产盐近三千斤。
这是可以持续千年的事业,后世八十年代,这里都还在往外出盐。
除去成本,一年三万贯收益。
不过这是苏油主持开发的,不是招募的商人,如今他是官身,因此此处产业属于朝廷。
苏油无所谓,他需要的是盐,不是钱。
夔盐外运,那是大宁监的事情,飞水井用来满足内需就可以了。
再说用仙井盐钞结算,三万贯也不算少了,足足以前两个夔州的赋税。
如今的夔州抖起来了,光商税一年就高达十多万贯。
在苏油卖力推荐奉送之下,著名文人们赞美夔州米酒的诗词陆续到来,于是夔州酒一下成为紧俏商品,酒税又捞了十多万贯。
加上苎麻数万贯,和原木叶蛮的黄金,白银,朱砂,已经是一个中上州的赋税收入。
不过这赋税夔州路得不到,因为答应了四年优惠政策的,这才过去两年。
于是就被苏油拿来给夔州城铺砖石路面,整修各处危房,补贴福田院,招聘学宫和军中识字班的讲授,操练军士演习,置办军器军粮军装,补贴农人稻种禽畜农具,开发山池梯田麻田果林……
挣钱不容易,花钱还不容易?
眼看着就要秋收,加上粮食这一波,一个上州稳稳的了。
当然上州的州格,除了经济水平之外,还得有田地,人户,丁口来支撑。
这个对别人来说困难而缓慢,对苏油那就太轻松了。
周边熟蛮,成为大宋编户齐民的意愿非常强烈。
是大宋政府不愿意,地方官员也不敢承担这个风险。
他们是夷人啊!一言不合就叛的夷人啊!
可以说整个西南夷羁縻州,只有苏油能做到第一天还在打战,第二天就能将俘虏变为自己的手下。
既有恩,又有威,将部落拆散成一户户有田有猪的小农经济家庭单位后,部落组织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松散,不再有凝聚力。
再过十年,让天天读着“人之初,性本善”长大的娃子们,再聚在一起攻城夺县,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所以别人不敢,苏油敢,加上大量的工人,耕种官田的官户,人口问题,也将不是问题。
……
苏轼又来信了,很得意,得意到都忘记了哭穷。
因为他终于小小的报复了陈希亮一下。
老头建了个台子,叫凌虚台,要他写一篇《凌虚台记》。
这下苏轼可算是抓住了机会了,在文章里大放厥词——你这小小凌虚台算什么玩意儿?此地东边,曾经有秦穆公祈年的橐泉台;南边,也曾有汉武帝长杨五祚台;唐代,还有九成宫台,哪个不是一时之胜华丽精美,百倍于你这个破台子?
现在它们在哪里呢?
所以啊老陈,你这台子,迟早也会木有滴,干嘛非得修这么一个台子来夸世自足,过了啊……
章惇的来信写得比较客观,包括了此事的后续。
据说老陈看了文章哈哈大笑:“我待苏明允就好像儿子,对子瞻就好像亲孙子。因他年少暴得大名,这才对他不假辞色。这是害怕他满而不胜,这小子对我有意见了?”
一字不易,将这篇文章刻碑立于台边。
苏轼对老陈的态度由是而改,所以明润你别听子瞻瞎吹,这娃现在正老老实实的当孙子呢。
苏油笑了,对张麒说道:“既然子瞻不哭穷,那我们这次就不给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朝廷大事
张方平又进中央了,以端明殿学士为翰林承旨。
韩琦对王安石是警惕的,自从嘉佑三年王安石上万言书以来,两人在思想、作风和治学、治世、治政等方面的见解差异,已经展现了出来。
据说王安石一次与韩琦议事,争议不合,便说道:“如此,则是俗吏所为。”
韩琦不为所动,回答说:“公不相知,我韩琦真正是一俗吏。”
进退宰相,其帖例草议皆出翰林学士。旧制,学士有阙,则第一厅舍人为之。
要以这旧制,那就该是王安石。
六年过去,王安石的政见日益显露,因此如今韩琦不愿意王安石入禁林,防止对皇帝造成过多的影响。
于是张方平便被找来挡路,老张第二次制科之后就干的这个,是旧学士出身,干这活,身份资历毫无瑕疵。
其实王安石如今正在江宁为母守丧,顺便讲学著述,弟子收了一大帮——计有陆佃、龚原、李定、蔡卞、侯书献、郏侨等人。
说起来又是糟心事儿,王安石守丧期间,邋遢得都没法看,他有个朋友在附近做了高官,写了封信表示慰问,让急脚送去。
急脚来到王安石家,见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军坐在稻草上,便将信交给他:“老军,将信给你家舍人。”
王安石便将信拆了,急得急脚直调教:“嘿你个老头怎么回事儿?竟敢私拆你家舍人的信件?!”
老头这才抬起头:“我就是王安石。”
嘴炮堂哥和老王八字天生不合,经过各种事件之后,如今几乎不共戴天,连王安石母丧凭吊都懒得去。
然后知道这事儿之后,《辨奸论》出来了。
就连苏辙和苏轼都看不下去,兄弟有“嘻其甚矣”之谏。
不过苏油没劝,都是倔驴,有精力指望他们改脾气,我不如多弄点柑橘树苗实在。
如今的朝局,让韩琦实在是有点怕了。
人不到,有资格上书啊,一年后又是一条闹塘鱼。
朝堂如今容不下太多闹塘鱼,因为撕逼又开始了。
司马光最近异常活跃。
作为曾经的礼部尚书和现在的知谏院身份,简直完美。
因为仁宗皇帝的死,涉及到很多关于礼制的专业知识,司马光表示这是他的主场。
首先就是配祀的问题。
这是一个学术问题,但是到了皇帝这里,就成了政治问题。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嘛。
本来大宋到目前是这样郊祀的——冬至、夏至,祀昊天上帝、皇地祗,以太祖配;
正月上辛祈谷,孟夏雩祀,孟冬祭神州地祗,以太宗配;
正月上辛祀感生帝,以宣祖配;
季秋大享明堂,祀昊天上帝,以真宗配。
现在问题来了,仁宗怎么办?
翰林学士王珪等援引历史:“唐代宗即位后,季秋大享明堂,以爸爸肃宗配昊天上帝;德宗即位,也是以爸爸代宗配昊天上帝。”
“所以根据这个成例,我觉得,应当循周公严父之道,让仁宗也配享明堂。”
有人附议:“王学士说得对,严格按照《孝经》的说法,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这就是所谓的‘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赞成!”
然后有人反对:“不对啊,周公只是执政大臣而已,实际行祭的是成王啊,文王是成王的爷爷!这叫‘政则周公,祭则成王。’”
立刻有人引申:“所以如今我朝真宗,就好比周之文王;仁宗,就好比周之武王。武王虽有配天之业,而无配天之祭。没有听说成王为了爸爸武王,就把爷爷文王之祭给废了。所以有真宗爷爷占着位置,仁宗爸爸没办法配明堂。”
马上又有人提出反对:“以孔子之心推周公之祭,则是严爸爸;以周公之心摄成王之祭,则是严爷爷。所以不管严爷爷还是严爸爸,其实都应该可以。”
“所以唐代那种配法,是那时候的礼官杜鸿渐、王泾之辈,不明经训死读诗书,瞎说八道延及于今,导致大家把用爸爸配天当成了定论。”
然后有人推导,发现不对:“等一下,又发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死揪着《孝经》里‘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这句说法的话,真宗嗣位之初,就该是太宗爸爸配天啊!可太宗配的是神州地祗!这才是我朝制度。”
众说纷纭,有说仁宗不得配的,有说真宗不得配的。
还有更夸张,说宣祖、真宗、仁宗俱不得配的,这种说法太铁头,原因很简单,你懂的。
御史中丞王畴献议道:“《易》经说的:‘先王作乐崇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所以祖,考配帝,历来就有。要不我们调整一下,看这样行不行——”
“奉仁宗皇帝配享明堂,符合的《大易》配考之说、《孝经》的严父之礼;”
“把真宗搬去配孟夏雩祀,诶,这又符合唐贞观、显庆故事;”
“然后太宗皇帝依旧配正月上辛祈谷、孟冬祭神州地祗——这就符合本朝故事了!完美!”
司马光坚决抵制:“孝子之心,首先是尊重父亲!圣人制礼,不敢逾也。”
“孔子的话,我们要注意分析其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