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油回京方半月,又得出京了。
一辆小小的油壁车,将苏油一行送到了郑州,转回后没有再回苏家,而是直接进了宫门。
宜秋门苏宅,少了一个苏小妹;而曹太后的身边,多了一个叫苏容的女孩。
大朝会之后,朝廷任命下来了。
朝奉大夫,屯田员外郎,直宝文阁,枢密副承旨,权知渭州军州事,兼渭州转运使,骁骑尉,借绯银鱼袋臣。
说穿了,还是个干着五品差遣的七品官。
与一路同行的高士林和赵抃相比,就是一个渣渣灰。
这是赵抃第三次任蜀,现在老人家的身份是龙图阁直学士,赵龙图即将打坐在益州府。
老头与苏油相遇的那次其实是第二次,第一次却是在夔渝一带任推官。
当时夔渝一带巫法和淫祀非常严重,老头严刑峻法,杀得人头滚滚。
因此苏油有点害怕老头清他的后账,老头骑得慢,他就约束拳毛赤走得更慢,跟薇儿一起远远吊在马队后边聊天。
最后老头实在是受不了了:“滚上前来!磨磨蹭蹭躲着我,什么意思?!”
苏油这才屁颠屁颠打马上前:“明公,我们的治夔政见有冲突,这不是惹不起躲得起嘛?”
老头斜眼撇苏油:“呵呵,怕我虐待你在夔州二林那帮徒子徒孙?”
苏油叫起撞天屈:“哎哟老头你可别瞎说,跟我没关系!我是忠臣,大忠臣!范先生的,都是范先生的徒子徒孙!”
赵抃哈哈大笑:“放心吧,这回入蜀,治道就俩字——宽平。”
“咦?却是为何?”
赵抃笑道:“施政之要,在于使民,使民之要,在于乐从。你们都把事情做完了,老头我可不是没事情可做了吗?”
苏油吓坏了:“明公,可不能撂挑子哟,事情可还多着呢!要让夔泸二林诸部习惯设官受治,任重道远啊。”
赵抃笑道:“二林部有范先生,江阳城有唐彦通,泸州有李运,夔州有元贞,事情都被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怎么着,真要劳动老夫再来一次大洗牌?”
苏油赧笑道:“瞧你这话说的,这里边就一个李老师有正式差遣,剩下几位,都是编外人士,做不了数的。”
赵抃骂道:“就你这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唐彦通学问该洽,治才也不错,荐一个贤良,做个县令一点问题都没有。元贞是抚远大将军之子,走个斜封路子,先给个推官当着,也合情合理。只是这范先生嘛……身份不明,有些不好安排。”
苏油也叹气:“范先生奇人奇志,这个真不好勉强,为了尊重先生,我连查都不敢查。”
赵抃也叹了口气:“知道朝堂诸公为何高看你不?其实,你和范先生很相似——不记名利,实心任事。”
第三百五十章 再见苏轼
苏油诧异莫名:“范先生深藏功名,那是真正的高人大隐。而我年纪轻轻投身仕途,一副热中模样,哪里有半分相似?”
赵抃笑道:“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要是热中仕途,就不会有渭州之议了,安安心心留任京师,不就成了?”
苏油问道:“怎知我就不是为了急于建功立业以利提拔呢?”
赵抃乐了:“你要提拔那还不容易?《西南农书》多大的功劳?还不是说让就让;琉璃器多大的利润?还不是说弃就弃?大臣们一个个看似苦口婆心,几个能舍出自家产业名声,成全官家和太后的?”
“明润,世间有一种人,自己做不到光明磊落,就嫉妒别人光明磊落;自己心思阴暗,就见不得别人高洁出尘。今后你要防着的,可是这种人。”
说完又自失地一笑:“算了当我白说。夔州那样的地方都能被你整治出花儿来,再要打压你,怕是得放到雷州,澹耳一带去了。”
苏油手摸下巴出神:“真到澹耳就发财了……沉香,玳瑁,珊瑚,砗磲,还有珍珠。数年后回来,那就是亿万身家啊。”
赵抃骂道:“调笑你两句还当真了!有命去还得有命回来!”
苏油继续出神:“其实就是疟疾和痢疾而已,嗯,那就要带上蚊帐,蚊香,还得弄出清凉油,青蒿素……哎呀被你说得都想吃海鲜了!”
赵抃一拍马屁股:“粪土扶不上墙,气死老夫了!别跟着我,老夫奔行一段散散闷气去!”
海鲜是不可能海鲜的,这里可是河中府。
苏油只好早点在驿站歇下来,找了一条鱼,一斤草虾,刮出鱼肉,和虾肉一起用木锤锤成肉茸,调上姜汁和清水,在加了盐和糖的开水锅里汆成丸子。
然后熬了羊骨汤,和蘑菇做成清汤锅子,再下丸子,最后切了一盘薄薄的羊肉,大家涮了蘸韭菜花酱腐乳酱吃。
赵抃一边吃一边骂:“你都借绯之人了,这贪吃的本性就不能改改?”
苏油都傻了,老头你好像比我抢得还厉害!
光知道动嘴的人不叫贪吃,认真研究菜式满足大宋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的人倒成贪吃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懒得理你!取过碗来给石薇盛了:“薇儿,先喝汤,再吃肉,最后吃菜。”
高士林细品这地道的汤头,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明润做菜就是仔细,反正我是每日将菜谱记下来,一份给家里,一份给宫里。这汤里胡椒的分量多少,一会儿明润你得给我说仔细了……”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娘子,这味道可熟悉?里边多半是我们的一个大熟人!”
苏油丢下筷子便往外跑,惊喜地喊道:“子瞻!子瞻你们怎么地到此?”
就见驿站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苏轼先将一个小孩抱下车来,然后扶着王弗下车。
苏轼扭头:“哈哈哈,果真是明润,这是什么汤锅?简直馋死人了!”
王弗见到苏油也是非常高兴,福了一福:“小幺叔,旅途得见,真是让人欣喜。”
说完又对身边小孩子说道:“迈儿,这是幺爷爷,你小时候,幺爷爷还抱过你的哟。”
小孩子就是苏迈,今年已经五岁了,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苏油:“你就是打败了蛮人的幺爷爷?”
苏油蹲下身来:“迈儿都长这么大了啊?你爹没有逼着你学功课吧?”
苏迈得意得很:“没有,爹爹可好了!他说读书靠灵性,灵性出来了,读书事半功倍,灵性不出来,读也是白读,所以爹爹不逼我读书!”
苏油不由得在心底里狂翻白眼,那是你爹的读法,浪费自己的一小半的天才还能成大文豪,几千年才出一个的怪胎怎么能比?
真的是浪费天才,苏轼这娃写文章还要打打草稿什么的,可写诗词最不耐烦修改,讲究兴至意到信手拈来。
因此他的后期绝句奔逸绝尘,北宋能与之相比的,只有王安石等寥寥几人。而需要反复推敲的律诗和长诗就要弱上一头。
苏油劝过几次,这娃就是不改,浪费了不少本该成为佳作的诗词。
然而即使这样,代表作之一的雪泥鸿爪也出来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诗的品质不用说了,关键它还是一首陪和诗。
苏轼在凤翔检视旧信时,翻出来子由的一首旧作,然后想起兄弟当年同游渑池,如今各自一方,借子由旧诗的韵脚填写的一首新作。
诗成之后,很快传到苏油手上,苏油几次提起笔来,也想要挑战一下,最后只能废然搁笔,唏嘘长叹。
戴着镣铐还能跳出如此精致的舞蹈,和苏子瞻比诗才,特么纯粹就是找虐。
除了自卑感浓度直接达到饱和,心理阴影面积大到不可求之外,再没有其它感受了。
将苏迈抱起来:“走,小幺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哼!小幺爷做吃的,甩出你爹几条大街去!
石薇见到苏轼一家也是欣喜莫名,直接将苏迈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给他拿勺子舀丸子。
王弗对这种吃饭的坐法还难以接受,找个理由躲客栈房间里去了。
苏轼屁颠屁颠盛了一碗送去房内,这才出来坐下:“明润果然是我家千里驹,两年时间夔州大治,这才是真正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苏油喊道:“喂!我可是你长辈!这回我们算是近了,没事儿来渭州玩。”
苏轼连连摆手:“别别别,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先说好啊,要见面你自己来凤翔,渭州我可不去。”
苏油笑道:“算了,不来也好,对了,你怎么来河中府了?”
苏轼说道:“这不是我建议的修改衙前役的季节嘛,今年渭河不上冻,正是水缓时节,州里派我来监收交接木材。迈儿闹着要看黄河,我就干脆一家人出来了。”
苏油问道:“迈儿,看到黄河了吗?”
苏迈点头:“李太白骗人的,庄子也骗人,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什么夹江两岸不辩牛马,都是骗人的。”
赵抃笑道:“怎么是骗人呢?你得等到夏日里涨水的时候再来一趟,就知道黄河的壮观了。”
一说起这个,几个官又有得聊了。
黄河决堤,朝廷关于是改河回旧道,还是保持现状,还在争议不休。
关键在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科学问题,现在这个问题,掺杂了派系斗争,新旧宰相之争,新旧台谏之争,台谏中书之争,朝局整体平衡……
科学问题,渐渐变成了政治问题。
苏油觉得非常好笑,黄河能不能回复故道,将作监派一个小组拿经纬仪测量一下就能搞定,居然也能才朝堂上撕成这样。
想到这里,对正在伏案大嚼的高士林喊了一声:“喂!”
高士林抬头,嘴里还包着东西:“唔?”
苏油说道:“地图上的那些圈圈你见过吧?”
高士林点头:“唔唔!”
苏油说道:“那是新制法,每个圈圈表示一道等高线,多条等高线能够在地图上标示出高地,这个好理解吧?”
“唔唔!”
“那将黄河两段河道测量一下高差,不就可以知道黄河故道能不能复了吗?”
“唔唔!”
“这不是胄案的业务吗?”
“唔?”高士林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摇头:“唔唔唔……”
好不容易将东西咽下,高士林这才说道:“明润啊,胄案治的是河渠,而不是河,自古河工大臣,有几个好下场的,这晦气哥哥不粘!”
苏油没好气地道:“你可以提建议啊,又不是说提建议的就一定会……”
呃,说完这话自己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