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问道:“何为?”
苏油取过笔,开始在纸上写字:“明公,苏油之前思虑了几条,说出来与明公参详参详。”
薛向点头。
苏油说道:“陕西盐政之难,在防堵走私,打击西夏。这是前朝之政,但是经过实践证明,靠禁,是行不通的。”
薛向说道:“正是,西夏青盐,价贱而味甘,解州盐本来就比不过人家。这个真没法堵住。”
苏油说道:“西夏盐所谓的味甘,其实就是不苦而已。蜀盐之前也苦,不过经过提炼为雪盐之后,盐中带有苦味的杂质,是能够去除的。如此一来,青盐比解盐,在味道上的优势就化解了。”
薛向皱眉:“可是成本却也上去了啊,不但产量降低,工艺的增加必然带来成本的增加。”
苏油说道:“正是如此,不过明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从解盐中提取出来的杂质,并非废物,我们可以将之用于别处!”
说完将皮包取下来,递到薛向的手上:“明公,你看看这个包。”
薛向接过,手猛地往下一沉:“明润你这包可真不轻,都装了些啥。”
苏油开玩笑道:“反正不是铜钱。”
说完又笑:“都是些小工具小文具,不过这个不重要啦……薛公,你看我这包的皮革,质量一般皮革达不到吧?”
薛向揉了揉皮革:“的确,不过是不是太软了?”
苏油又抬了抬脚:“硬的也有,比如这双皮靴。”
薛向有些懵:“明润,你到底要说啥?”
苏油从包袱中取出笔记本,从中抽出一张纸:“薛公你看这个。”
薛向伸手接过,感觉更懵了:“这个……有些像道家符文?”
苏油点头:“是,这是解盐成分比例分析,是玉局观小张天师搞出来的……不过这个还是不重要啦,重要的在这里。”
说完伸手一指:“这里,是雪盐,解盐里的主要成分。”
然后指着下边的那些:“剩下的这一堆东西,合起来是苦卤,其中一种重要成分,这个符文,就是指芒硝!”
薛向看着这张单子啧啧称奇:“小张天师推究物理都到这地步了?当真是窥视天机!明润,这符文具有什么法力?”
苏油偷偷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个成分分析,啊,就类似医方!”
薛向点头表示明白,又未免有些遗憾:“没有法力啊……难怪没有都功印文……”
苏油有点接不上话茬了:“呃……这个……没有法力,但是有功用啊!芒硝的用处很多,不过在陕西,最大一项用途,就是可以鞣制皮革!”
薛向一下子愣住了:“皮革?你皮包和靴子这样的皮革?”
苏油点头:“《金融论》的重要观点,就是流通。商品物资和金钱的流通,会带来资料的快速合理再分配。”
“大宋和西夏相比,胜在经济,而弱在军事。”
“以己之长,克彼之短。薛公,此乃孙膑赛马之法。”
“如今在军事上,我们当然只能采取守势,但是在经济上,我们完全可以采取攻势!”
“各路盐商豪贾,都能操控盐价,谋取利益,那我们为什么不行?这事情其实不光可以用于商场,亦可以用于国战!”
薛向站起身来:“如果让解盐质量比西夏盐好,价格比西夏盐价格低,走私自然断绝!”
苏油手扶脑门苦笑:“薛公,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这意思……”
第三百七十二章 财计
薛向也立即反应过来:“呵呵呵,是老夫想多了……”
苏油笑道:“所以得多绕几个弯子,虽然不能让解盐比西夏盐价格更低,但是苏油手里,已经存了不少蜀中雪盐,加上提炼解盐的举措,我们在局部地区,短时间内,引发几次盐价波动,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薛向眼睛亮了,动荡就是机会!
“然后呢?怎么做?”
苏油说道:“结合蜀钞发行,盐价几次波动之后,周边诸蛮就会知道,蜀钞其实比盐稳定,加上携带方便,货源充足,有信用保证,他们自然就会逐渐使用蜀钞交易。”
薛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西夏走私,多以铜钱为主,当延边熟蛮使用蜀钞之日,就是铜钱断绝流入西夏之时!”
接着激动得胡子都哆嗦起来:“如果西夏人敢接纳蜀钞,我们就能够给他来一场动荡,蜀钞和铜钱的区别,就在于它是一种信用货币,本身价值在蜀中盐仓里。哈哈哈,除非西夏人能打到蜀中去,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将他们手上的盐钞变成一摞废纸!这就是你说的经济攻势!”
苏油笑道:“正是,到时候我们来个蜀钞升级,新旧兑换,就能让西夏人抱着旧钞痛哭一场。不过薛公,西夏人也不是笨蛋,这种好事儿估计人家也不会上套。”
薛向捋着胡子:“就算不上套,堵住了铜币流入西夏的路子,也是大功一件!奇计!真是奇计!”
苏油拱手道:“还有一桩好处……”
薛向手一抬:“还有一桩好处,熟蛮使用蜀钞,就相当于将命运交到了我们手里,有了皮革加工产业,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原料供应方。”
苏油说道:“对,这就叫利益共同体,他们从大宋得到的利益,远大于从西夏得到的利益,自然就会心向大宋。加上本身就面临西夏人的威胁,因此只能选择和大宋一起对抗西夏。”
薛向抚掌大笑,开心得粗话都出来了:“马政!老子的马政可以以此为契机打开局面了!共同体嘛,不互通有无怎么行!哈哈哈哈……”
苏油拱手道:“恭喜明公,渭州西南七十里,通往青唐的茶马道上,有一处所在,名叫狼渡。地理位置极度优越,早在西周秦汉之时,便是牧马之地。三国邓艾,也是自此处渡滩出阳关,入陇南,由官亭偷袭蜀中。此间水草丰美,且有渭州为屏障,地计万顷,足为牧场。”
薛向都不太敢相信:“如何可能?有此宝地,我如何不知?”
苏油苦笑道:“若非此次演习,二林部的牧人老兵为导,我也不知道岷渭交界的山谷之中还有如此大一片草场,回去翻阅宗兄送我的资料,才知道大有来头。给囤安军修建的军营,如今完全用不上了。”
“此次榷易,得羊八万七千,牛一万七千,马一千三百。转运使,你准备要多少?”
薛向瞪大眼睛:“明润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要多少?马全要!牛全要!羊嘛……羊就算了!牛马敢留一匹,休怪老夫上本参你!”
苏油笑道:“明公是高兴过头了吧?你买得起吗?”
如今的牛价,一头就是五贯,马就更夸张了。
西夏马在庆历中马价,第三等三十五千,第四等二十八千,这么多牛马,能直接把薛向的囤盐掏空。
薛向一下子苦了脸:“这个……明润,想想法子,你这么聪明,给想想法子。”
苏油嘿嘿笑道:“经济问题,我们还是经济方法解决。”
……
《宋史》:“治平元年,薛向请置原、渭州、德顺军买马官,永兴军养马务。如原州、德顺军并渭州同判,三年为任,悉以所市马多少为殿最。
大抵国初市马,岁仅得五千余匹。
畿甸及近郡,内外坊监,总六万八千顷,诸军班又三万九百顷。
岁久官失其籍,界堠不明,废置不常,而沦于侵冒者多矣。
监牧沙苑养马,岁得驹三百,而费钱四千万。
向干局绝人,尤善商财,计算无遗策,用心至到。
昭陵复土,计用钱粮五十万贯石,三司不能供亿,将移陕西缘边入盐中于永安县。
向陈五不可,以为失信商旅,遂举所阙之数以献。
请斥闲田予民,收租入。
乃置场于原、渭,以羡盐之直市马,于是马一岁至万匹。
又言:‘今请于原、渭州、镇戎军,官以盐钞博易,使得轻赍,易蜀货以归。蜀商以所博盐引至岐、雍,换监银入蜀,两获其便。’
群牧司请从向计,向帅漕之年,所入盐、马、刍、粟数累万,民不益赋,其课为最。”
《蜀中杂记》:“治平元年,油帅渭,说陕西都转运使薛向行财计,制置盐务,大行蜀钞,以供榷市。使朝廷得马,诸蛮得货,蜀贾得盐。
解盐以蜀法重炼,售于岐、雍,并供京师。
质净若雪,味胜青盐,略无掺杂。市井每闻解盐车至,皆空巷而出,争购积囤。
余者成酱油,豆豉,榨菜诸物,于大相国寺售之。
朝廷有闻,以监银榷之,专擅其利……”
这是一场资本和技术的狂欢。
……
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中间有一泉,乃是甘泉。
其北,有巫咸河。
大卤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盐。
唯巫咸水入,则盐不复结,为盐泽之患。
筑大堤以防之,甚于备寇盗。
盖巫咸乃浊水,入卤中则淤淀卤脉,盐遂不成,非有他异也。
《河东盐法备览、盐池门胜迹》:“轩辕氏诛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卤,今池南有蚩尤城,相传是其丧处。”
《孔子三朝记》载:“黄帝杀之于中冀,蚩尤股体身首异处,而其血化为卤,则解之盐池也。”
苏油曾经瞎猜,搞不好阪泉之战,就是一场争夺食盐控制权的战争。
不过解州盐池这种靠天然搜集结晶的方法,大不合苏油的胃口。
为了让薛都转运使有更多的买马钱,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卖出更多的蜀地商品,苏油派出了一支化学小组,帮助解州大搞卤土提盐术。
这个方法其实很简单,将卤土挑到水泥地面上,然后将盐场周围的芦杆荒草收集起来烧成灰铺到卤土之上,再朝上面喷洒清水,几天之后,草灰中的钾离子便会将卤土中钠离子置换出来。
刮去上层的草灰,食盐的结晶在下层草灰中生长,形状就像草芽一样,这叫“种盐法”。
将灰盐收集起来溶化去灰,重新结晶,就是相当纯净的食盐了。
这也不是苏油自己的发明,是春秋海东齐国人玩的招数,他们用此法的目的,是去除海水盐中的多余杂质。
解池的卤泉浓度极高,高到了没有淡水泉就要形成盐阪,阻止食盐继续结晶的程度,用这个办法当然没有问题。
等到几岔盐种完,卤土中就剩下大量的硫酸钾,硫酸钠,氯化钾,和一些氯化钠了。
这东西是天然的治便秘神器,还能治血管瘤。
不过苏油的化工小组,还是领着工人们将卤土加水过滤,倒入析卤槽,使用分步结晶法,制取出其中的各种晶体。
方法很粗糙,四种物质都含有其它三种杂质,好在也没打算搞精细化工,除了氯化钠,两种钾盐直接就能做钾肥,剩下的硫酸钠——就是芒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