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参军将杯子一放:“这事情就是瞎扯淡!连西夏人都当笑话在看咱!三个月的大工,就一个望台的作用!”
种诂笑道:“对哟,那望台架子可得修结实,别让他苏明润找着借口给你穿小鞋。”
刘参军骂道:“他敢!老子回去就参他!”
种诂摇头说道:“老刘你算运气好的,这差事才三个月。你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参他的两位参军,转眼便修路去了,啧啧啧,渭州到商州啊……一千两百里呢,这猴年马月才回得来哟……”
刘信有些傻了:“大质,就看着他这样猖狂?这不是还有都转运使薛公吗?”
种诂叹了口气:“猖狂,那是有猖狂的本钱!老刘,之前苏明润在我这里大放厥词,说是十万贯买我镇戎军一个安分守己,说是蕃人的牛羊马匹,我能给他找去多少,他就敢吃进多少!”
说完起身来回走了两步,愤愤地将书往桌上一摔:“他做到了!他狗日的苏明润,真的就做到了!”
“这回见识了什么叫财大气粗。老刘,往年我们在渭州,要上下打点,要恐吓威逼,一年担惊受怕,能拿多少?他苏明润,就是直娘贼的陶朱公转世!”
“都转运使那里的门路早堵死了!自从六谷蕃三王子董毡,将六百匹四尺八寸的一等良马送至狼渡滩那一刻起,他苏明润,就已经是薛公夹袋里边的人!”
说完转身从座椅后刀架上抓起一柄弯刀丢给刘参军:“还有商州高士林!那是谁?皇亲国戚,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官家身边的红人!苏明润就靠这样一把刀,让高士林又立大功!”
“加上他本身的探花背景,第一批苜蓿的收成。现如今的渭州,他苏明润就靠一个以工代赈,让乡亲们吃得上饭的本事,便已经稳如泰山!”
“所以老刘,如今的苏明润,捏着我们短处,供着我们好处,就算是为了兄弟们一年十万贯的给养,也且忍忍吧。”
第三百七十八章 理学讨论
刘参军将刀拔出来挥了两下:“什么玩意儿?不好使啊。”
种诂嘴角抽了两下:“这刀是坐着使的。”
刘参军蹲起马步换了几个动作:“骑兵冲锋所用的?好器械!”
转眼大惊:“那要是让西夏辽人知晓制式,岂不是如虎添翼?”
种诂苦笑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手里也不是没有骑兵。”
“不过如今苏明润送来了好器械,要是我军骑军战力依旧低下的话,又该被人家抓着痛脚了。”
刘信一跺脚:“这就是个直娘贼的水晶猴子!”
种诂也叹气:“蜀中豪富啊,加上手段高明,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这时候一名近卫进来禀报:“启禀知军,八郎不见了!”
种诂不由得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
苏油正在接见一个人,一个他后世景仰的大人物。
张载,张横渠,大言如山岳之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如今四十四岁,最好笑的是,他还挂着个渭州军事判官的职衔,要算起来,还是苏油的手下。
但是和当年梅尧臣一般,纯属领薪水用。
如今的张载,一心治学,早不再是当年那位少年壮志,上书范仲淹,要练习乡勇收复西夏的张横渠了。
他不来见苏油,苏油都不敢去打扰,好在大小苏与他是同年进士,苏油只好写信给大苏,先试探试探张横渠的意思。
却不料今天张载领着弟子亲自登门,让苏油受宠若惊:“先生只需一纸相召,苏油自当登门受教,怎敢劳先生亲至。”
张载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明润少年英才,勇于任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人见之惶惭。”
苏油有些想不起来道:“这话……我说的?”
张载说道:“你在龙首村召乡亲们开渠,不是说过这话吗?”
“呃……”苏油心道糟糕,一时口滑了,这话是顾炎武的。
只好放下不提,请张载入内室奉茶。
张载见到室内各种图纸,账簿,地图,不由得暗自点头。
待到眼光转到书桌上,却是一首小诗。
开春杨柳细分芽,
才罢耘田又促瓜。
评语休嗔诗语寂,
新官累日计桑麻。
张载拿起来读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探花郎实在辛苦了。”
苏油摇头:“大苏在凤翔搞什么青鸟诗会,收集各路文友的信函诗稿,来信一个劲的催诗,我哪里拿得出来?将这诗寄过去,算是高挂免战牌,认输则罢。”
张载先是一乐,然后肃然一礼:“皇佑五年,岐山大旱无禾,饥殍盈野,至人相食,此乃我亲眼所见。”
旁边一位弟子说道:“弟弟嫌米粗糙,想舂成精米,老师制止了他,说‘虽荒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每次吃饭时都要落泪,食不下咽。”
张载说道:“因此明润有魄力开龙首新渠,灌泽泾原,实乃济世之盛举。”
苏油叹息:“油生于天府之国,四时无旱涝之患。未到陕西之前,实未知陕西生民之艰。”
“然巴蜀大地,自古也有旱涝,都江堰成后,方成岁稔之地。可见天下事非唯天意,亦有人力可预之处。泾河改道,重修渠首即可,今人宁不胜古人耶?”
张载点头:“我如今算是废了,这是我弟子,李复,字履中,性敏而好学,愿闻明润蜀学之道。”
苏油与之见礼:“关中学风鼎盛,喜好究求义理,与我蜀中究求物理有所择重。所近还有洛阳,二程,邵尧夫,均是时彦,履中你因何要舍近求远?”
如今的宋人,还有唐人的好学风,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也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学依多门。
所以虽然李复比苏油还大几岁,在这方面,还是执弟子礼。
蜀学最大的优势在包容和致用,对于各派的学说,就一句话——道理不管来自哪家,只要能证明,我就信;不能证明,就集中大家的力量去证明;即使最后证明是伪命题,那也是有价值的。
因为已知的伪命题,也是真理,只是真理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已。
实在不能证明的那些,苏油就高举复古大旗,祭出孔夫子早就给出的解决方案——搁置争议,以待来者;处异求同,存而不论。
大苏是出了名的帝王将相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到了苏油这里,就更是极端,蛮夷都陪得。
这娃虽然是标准的士大夫阶层,却可能是大宋最没有阶级观念的一个人,性格也好,与人讨论义理,当真是平生未见愠容,所有人同他说话,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今两人便在进行天理人欲之辩。
这是后世理学的核心,也是苏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在思考的问题。
张载是这个理论的发起者,他认同孟子的性善论,认为天性刚开始的时候是至善的,但是其后能否保持,在于后天的努力。
人欲之于天理,在于过,过则恶,比如夫妻之道,是为天理,但是贪求三妻四妾,则是人欲。
同样的道理,人必须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但是过度追求美食,就是人欲了,需要克制。
关于这个,苏油当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是笑道:“先生,我却不这样认为。”
张载拱手道:“敢问其详。”
苏油说道:“人之初生,或者无善无恶,未知天理。饥则号,饱则睡,便溺不以时。”
张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人与禽畜并无区别?”
苏油笑道:“非也,人与禽兽之别,在生而有情。”
“情之始,为亲亲,故孔子以孝为众德之始。”
“其后实践受教成知,其情更发,渐有爱憎好恶。”
“所好者亲之,所恶者去之,取弃之间,自性渐成。”
张载轻轻点头,这理论似乎也有些道理。
苏油继续说道:“所谓天理人欲,其实皆本于情。情之上者,由亲亲而亲人,所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为天理,是为善。”
“情之下者,由亲亲而亲己,所谓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宁我负天下,天下莫可负我。是为人欲,是为恶。”
这个理论似乎也言之有理。
苏油继续说道:“然人非至太上,皆不能忘情。有情,则有理欲之根。是故君子不能免人欲,而小人亦有其情理。”
这理论就有些出奇了,张载摆手道:“此语有些过了,我自谓非夫子之道莫行,也做过一任知县,任上谆谆教导百姓睦邻亲爱,敢谓无私,难道也有人欲吗?”
苏油笑道:“自幼与油共处者,凡五十四人,所亲者七子,最宠的是我家小妹。横渠先生所教众学生之中,一无偏私否?”
张载看了李复一眼,不由得喟然长叹:“以夫子之仁,亦笃爱颜回,何况吾辈。”
苏油合掌笑道:“正是如此,因此才有修身之道,恶欲如庭芜田稗,嬉则日毁,需昼慎夜惕,时时除之!”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交相辉映
“蜀学之论,与诸派之别,在于重情。至理而不近人情者,如月圆而皎,美则美矣,却无实用。人欲而合情者,虽如牛阃之泥,亦足肥田。”
“是故不近人情者,不是天理;不伤人情者,不是恶欲。”
“至于你说的夫妻为天理,纳妾为人欲,从苏油的理解来说,则是另外一番理解。”
“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体近人情的天理。”
“从这上面讲,妻于夫独爱,奈何夫与妾分宠,这便是辜负人情。至于好色无厌,更是下作。”
“人有爱美之心,这是天理;但是因为爱美便要千方百计的占有,甚至不惜给别人造成伤害,这就是人欲了。”
“说到美食,苏油就更加有发言权了。追求美食,我不认为是恶欲。”
“蜀中酱油,豆瓣,豆豉,酸菜推广开后,诸多以前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翻成佳肴。一头猪的产出,比以往多了几乎一倍,如何能说没有用呢?”
“真正的人欲,不在食物是否精美,穿着是否华丽,而在于主人对天下的贡献和付出,匹配不上那份精美和华丽!”
“唐太宗喜好骏马苍鹰,会游狩猎;辽朝诸君,亦是如此。但两者可能相提并论?”
张载沉思半晌:“此论倒是合乎情理,然而如此说来,人人追求鲜衣美食,珍玩美器,这不是争斗之源?离上古之治,岂非日远?”
苏油说道:“当尧之世,草屋而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