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评价: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
苏油看着哭丧着脸的大苏,安慰道:“三篇文章,足慰泉下之人,子瞻是豁达之人,当知生老病逝,也是人生代谢。”
苏辙躬身道:“小幺叔,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朝中多迂阔之辈,又会用擅离职守来弹劾你了。”
之前苏油已经被弹劾了,不过算他运气好,接下来朝廷里事情多如牛毛,连西南铜政两次奏章都没引起重视。
西南边州,连不上任都没人管,更别说溜到旁州呆上半个月这种小事了。
害得苏油连用转运使身份视察这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都没机会用上。
不过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苏油也点头:“子由你多陪子瞻说说话,还有现在眉山书多,你们多读书,读完书还可以种种树。子瞻他还是个大孩子性格,让他将心思用到他处,不要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便好。”
苏辙躬身答应。
苏油点头:“嶲州那边事情的确也多,还很重要,这次来就是不放心你们,过来看看。”
“你们不要哀毁过度,伤损心神身体。那才是兄长,嫂子,还有弗儿,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谆谆嘱咐宽慰了一通,苏油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等到苏油离开,苏辙才有些惊讶,居养气移养体,数年不见苏油,竟然真的有几分小幺叔的气派了,不知不觉站在晚辈身份上受教,也不觉突兀。
春,正月,庚戌朔,群臣上尊号册于大庆殿,太尉奉册授合门使,转授内常侍,由垂拱殿以进。
是日,大风霾。
丁巳,帝崩于福宁殿。
赵曙断气之时,韩琦命人急召赵顼。
赵顼人还没有到,躺在床上的赵曙,手指忽然弹了两下。
曾公亮愕然,赶紧对韩琦说道:“相公,官家……官家的手刚刚还动了两下。是不是再等等?”
韩琦非常坚决:“此刻就算先帝复生,那也是太上皇!”
转身反而催促得更加急迫。
……
几年前还被苏小妹拿几何题教训;也曾在金明池畔与苏油一起钓鱼吹牛打屁;苏油治理渭州时,一直书信交流渭州攻略,满足热血少年征战沙场的臆想;并与之一同秘密掌控军事情报的少年郎,如今即位成了皇帝,时年二十。
己未,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以宰臣韩琦为山陵使。
百官进官一等,优赏诸军。
所以苏油又升官了,他也才二十,却熬死了俩皇帝,莫名其妙成了历仕三朝的“老”臣。
散官升到了从四品中大夫,贴职升为宝文阁侍制,倒是与石薇的县君身份匹配上了。
其实苏油对赵曙这活得如同假人一般的凉薄帝王一点感情都没有,不过为了展布嶲州经济,还是上了一道奏章。
……
汴京,朝堂,君臣们这才发现,遭遇到大麻烦了。
首先是三司使韩绛、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上奏,国家,没钱!
太子右庶子韩维也上言:“窃闻故事,大行皇帝当有遗留物分赐臣下。伏思承平日久,公私匮乏,又,四年之内,两遭大故,营造山陵及优赏士卒,所费不资。”
君臣商量了半天,觉得如今只有三条路可走。
第一条,三司咬紧牙关搜刮仓储,凑出三十万缗,助山陵支费,这是必须的。
第二条,如今还有时间,从各地征用物资,慢慢剂毛巾的同时,还必须厉行节约——“不以小啬为无益而弗为,不以小费为无伤而不节,深虑经远之计,以底烝民之生。”
第三条,裁减用度和赏赐——“若更循嘉佑近例,窃虑国家财力不堪供给……此乃先朝体例,非自今日裁损。所营山陵制度,遗诏戒从省约。”
赵顼感觉非常的痛苦,对韩琦说道:“仁宗御天下四十馀年,宫中富饶,故遗留特厚。先帝御天下才四年,实在是难以和仁宗相比。”
“不过也不能没有,所赐皆减去嘉佑年的三分之二吧。”
韩琦言道:“要不,老臣去太皇太后那里……”
赵顼立刻否决:“娘娘那里,是天下慈善所系,万没有以孤寡幼弱之养,供奉一人山陵之费的道理,传扬出去,天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国家连遭大丧,公私困竭,减节冗费势在必行。仁宗之丧,那是先帝避嫌,不敢裁减,如今我为先帝长子嫡亲,没有这个嫌疑。”
韩琦惭愧拱手道:“陛下圣明,国用亏乏,是宰执之失……”
就在这时,曾公亮拿着一封奏报,兴冲冲地大步进来:“相公,陛下,先帝山陵之费,不用愁了!”
赵顼和韩琦都大惊,赵顼伸手:“快拿来我看!这是何方奏报?”
曾公亮将奏报奉上:“嶲州!苏明润!”
赵顼将奏报展开,一字字阅读起来。
“祖宗平天下,收敛金帛,纳之内藏诸库,所以遗后世之业厚矣。
然自康定、庆历以来,发诸宿藏以助兴发,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嘉佑,治平,两历山崩,旱涝消连,边衅频出,民生凋沮。
臣虽驽钝,怍按边鄙,然日夜忧忡,妄思国用之计久矣。
使大理日,察其地多铜,乃与国主段思廉共商铜政。
以皇宋商贾之物力,发外邦榛莽之利源;辟弄栋府,以隔离东西,消弭兵祸;采发精铜,以施恩小国,赡奉上邦。
其议大抵大理得利其四,皇宋有六,论在出使回奏文书。
二月彗出,中书召求直言可助政者,臣详奏条案,并弄栋矿务商司诸举措细陈,再奏。
两奏无报。
而今臣于嶲州,召蜀中,荆湖,吴地诸路运使,流转物源,凯广其利。嶲州南铜仓储,足十五万斤矣。
然调运艰难,难为京中促用,唯以此仓为本,发引铜钞,是可行也。
以宋铜一斤八贯折五,则得钞六十万缗,可以助山陵之费,庶几解公私之忧。
孝亲为子,忠君为臣。臣固非能渥,唯思忠谨而已。
是必有以臣为谄媚事君者,然不敢匿可使之费,阻陛下孝亲之思。
三奏,望闻。”
韩琦喜得眉飞色舞:“国家铜政,乃是大计!小儿敢鲁莽造次,不声不响,干得如此大事!”
口嫌体正直,表情出卖了想法。
曾公亮也道:“陛下,大宋铜料稀缺,苏明润折五之议,太保守了!就算不益价,这也是妥妥的一百六十万贯!皇宋前年岁入五分之一的盈余!”
之所以说前年,是去年大宋什么熊样赵顼心里明白得很,国家都出现了赤字!
幸福来得太突然,赵顼都有些不敢相信是真的:“大理……大理有这么多铜?”
韩琦说道:“陛下恕罪,这一年来可谓多事之秋,忽略了嶲州边鄙小郡的奏章,是中枢之过。”
“这个岂能怪相公……对了,苏明润说之前有详细的奏报,赶紧取来看看!”
第四百六十五章 新君举措
一月,群臣拜表请御正殿,不许;
二月,乙酉,始御紫宸殿见群臣,退,御廷和殿视事。
朝廷领导班子开始大换血。
韩维是潜邸旧臣,如今直升龙图阁直学士,第一封奏章就是针对赵顼的缺点,指出这样的做法有问题:“一曰从权听政,盖不得已,惟大事急务,时赐裁决,馀当简略。”
“二曰执政皆两朝顾命大臣,宜推诚加礼,每事谘询,以尽其心。”
“三曰百执事各有其职,惟当责任使以尽其材,若王者代有司行事,最为失体。”
又曰:“天下大事,不可猝为,人君施设,自有先后,惟加意谨重。”
然而赵顼嘉纳了奏章,却继续自己的胡闹,从台谏开始改造,以期制衡宰执。
原太子詹事,枢密直学士、礼部郎中王陶,升为群牧使,就是王安石入朝时那个职务,一个月后,迁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
王大炮上台第一桩,是让章惇灰溜溜离京,第二桩,就是打向几千里外的苏油。
赵顼下诏,谏官与宰执,在紫宸殿辩明是非。
“陛下!苏油治夔州,渭州,嶲州,无一不是边事陡生,难得安宁。每以杀戮为事功,四年之中,服绯配鱼,幸进高位!”
“如今国库不足,正是力图安静之时,还能指望边将生事吗?望陛下责苏油,绝幸进,正风俗。使百官知循规蹈矩,按正途升进。”
曾公亮立刻反驳:“苏油所治三州,没有耗费朝廷一文钱的粮秣。夔州至今,巍为上郡,赋税突破百万贯;渭州迭经战乱,如今也回复生机,去年还增设了常平诸仓,容储余粮;嶲州才到任数月,已得铜十五万斤!大宋国用固然不足,不过却与苏油无关,甚至可以说,设无苏油,前年大水之时夏人叩关,朝廷必难支应。”
韩琦说道:“之前战事,也非苏油生事。夔州乃田氏造乱,渭州乃谅祚威逼,当时不还寇了环庆吗?”
“边蛮跋扈,边臣惩之,此文王服四夷之道。中丞纵然能使我大宋官员安静,难道还能让谅祚安静?家有恶邻,要得安静,是要付出代价的!”
欧阳修说道:“苏油当年少年入仕,朝中沸议洋洋,是仁宗圣明特用。”
“苏油本是华选高中,一榜三名,治所却都是边辟蛮荒。那些地方,朝廷官员,一向多有逃任!算什么升迁幸进?”
“于今六年下来,治夔则汉夷宾服;治渭则扩地千里;治嶲州,得铜堪抵朝廷岁盈五分其一。”
“每念及此,唯有叹服仁宗之明。”
“这等文学优进,事功卓著的人才,如今不过刚入从四品贴职,差遣不过一处边郡,夷中转运。中丞,要这都算幸进,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个三品差遣,因何功所得?!”
这话说得有些太过了,欧阳修也是破罐子破摔,他对台谏的迂阔是深受其害,深恶痛绝。
王陶冷笑道:“本人官职,乃相公所荐,陛下亲点。想让谏官希从宰执,瞒隐奸弊,即是不忠!”
欧阳修气得说不出话来,王陶这才转身道:“陛下,苏油按治三州,奏报一应从简,理政每事更张。其所任皆亲信,谄我者从之,非我者去之,岂不是佞臣希图侥幸,巧做安排?大奸似忠,大枉似直!此一罪也;”
“朝廷铜政,乃是专榷,本应是朝廷之利。苏油私炼精铜,下收民意,上惑天心,以朝廷当得之利为功,驱中枢苟且之意如奴,大奸巨蠹,莫此为甚!此二罪也。”
“河北黄河,屡修屡溃,哀殍遍野,民不聊生。十万正军,漂没于今,未足三万!苏油却建议以十五万斤铜助山陵之费,朝廷会以此为功吗?这分明是导君以谄,陷上于恶!此其罪三也!”
“陛下,华元之讥,春秋早著。望严责苏油,窜于蛮荒,以儆效尤!”
赵顼摸了摸鼻子,台谏之横,今日算是领教了,窜你个鬼的蛮荒,他一直就在蛮荒打转好不好?!
韩琦气得白胡子都飘了起来:“大理乃是外邦!朝廷榷法,岂能用之于彼处?!苏油拓外境之利源,解中国之困厄,本身又是转运使身份,铜政就是其正职,是为朝廷出力,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