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思永坚决拒绝出卖同乡刘瑾,一个人扛了下来,推辞道:“出于风闻,年老昏缪,不能记主名。”
按宋朝的惯例,台谏官是有权“风闻言事”的,并且可以拒绝交待信源。
这是宋代台谏官的一项特权,旨在保护言路的通畅,也是导致“台谏之横”的根本原因。
于是彭思勇继续大言不惭:“臣待罪宪府,凡有所闻,合与僚属商议,故对之奇说风闻之由。然暧昧无实,尝戒之奇勿言。无所逃罪。”
“法许御史风闻言事者,所以广聪明也,若必问其所从来,因而罪之,则后不得闻矣。宁从重谪,不忍塞天子之言路。”
蒋之奇亦奏:“此事臣止得于思永,遂以上闻。如以臣不当用风闻言大臣事,臣甘与思永同贬。”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多数官员都怀疑这是诬告,甚至开始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了赵顼身上,并且同情起韩曾欧阳来。
这绝不是赵顼设想中的剧本,虽然本来赵顼就有敲打甚至更换宰执的意图,不过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实现,愿意为御史们的领盒饭式表演背锅买单!
于是旨意很快下来了,降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为给事中、知黄州;
主客员外郎、殿中侍殿史里行蒋之奇为太常博士、监道州酒税。
并手诏赐欧阳修,令起视事,又“出榜朝堂,使内外知为虚妄”,算是还了欧阳修一个清白。
虽然彭思勇和蒋之奇,为他们的拙劣表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欧阳修早已心灰意冷,连上三表乞罢,请命出守。最终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
枢密副使、礼部侍郎吴奎接替了他的职务。
但是台谏的扫射,还在继续。
很快,王陶又找到韩琦一个把柄,因为他想再次将郭逵召回来签署枢密院。
“韩琦引郭逵二府,至用太祖出师故事,劫制人主。韩琦必有奸言,惑乱圣聪,愿罢郭逵为渭州。”
赵顼直接否决这种套路:“郭逵先帝所用,今遽罢之,是彰先帝任人之失也。”
接着御史台又从《皇佑编敕》里找到一条宰执的罪状:常朝日,轮宰臣一员押班。
而韩琦和曾公亮,经常旷工缺席不打考勤!
于是王陶再一次劾奏韩琦、曾公亮不押常朝班,这就是跋扈的表现,弹章中形容韩琦,引霍光、梁冀专恣事为喻。
赵顼命人将王陶的弹章拿去给还在家中待罪的韩琦观看,韩琦回奏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以去矣。”
赵顼这下没有主意了,一次问知制诰滕甫如何看待此事,腾甫说道:“宰相固然有罪,但是应该就事论事。指为跋扈,则臣以为是欺天陷人。”
之前不知道蒋之奇从哪里得知了赵顼对邵亢建议太皇太后临朝有意见,便告诉了同伴吴申,吴申立即弹劾邵亢。
邵亢当时正同司马光一起知贡举呢,出来之后,上殿自辨:“先帝不豫以来,群臣莫得进见,臣无由面陈,必有章奏。”
“就请陛下索之于禁中,如若得之,臣当伏诛;不然,诬告臣的那些人,岂得不问?愿下狱考实!”
赵顼呵呵笑道:“我并没有怀疑过爱卿,吴申所奏,已嘱咐中枢不行矣。”
……
慈寿宫中,太皇太后和苏小妹还在料理石菖蒲。
太皇太后眼神不是很好,却要亲自动手,所以戴着赛露络架子的老花眼镜,让小妹给她指出何处有问题,然后上手操作。
新型塑料材料,被苏油用了后世音译,又转了层意思,表示做出的络架,轻透赛过新露。
一边剔着叶子,太皇太后一边说道:“到底是谏官希从上意,还是宰执确有过失,一试就试出来了吧?官家呀,到底年轻,这样的台谏怎么能起到用处……”
邵亢被弹劾,其实是苏小妹暗中让太皇太后给赵顼出的主意,意思是提醒他看清台谏众人的卑鄙心态,不要利用别人的时候被反利用。
就算是皇帝的狗,咬人也是要讲技巧的好不好!
苏小妹不说话,太皇太后继续言道:“人主喜好,不可让外人得知,否则就是如今朝堂上那样。”
“台谏作为太过,是反将百官推向同情宰执那一边。发人幽私,不列常朝班入罪,哼,实在太低级了……”
苏小妹笑道:“这些话,娘娘该官家来问候起居的时候才说。”
太皇太后也笑了:“说啥?还有要老身再次垂帘听政的,简直就是个笑话。官家故意一提,谏官们便蜂拥而上,还有没有章法?”
“唉,吃一堑长一智吧,官家还年轻,不摔打摔打,不得英明;不学会察量,便无法得人。算了不说他,小妹快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料理……”
台谏实在是太不给力了,净放低级炮,结果一个大臣都扳不倒还惹一身骚,赵顼决定换人。
王陶实在是太菜了,必须让能人来代替他!
要问嘴炮哪家强?有宋百年司马光!
“丙寅,帝徙陶为翰林学士,司马光权御史中丞。”
两前锋互相交换位置。
司马光是时望所重,他的任命一点问题都没有,吴奎还巴不得来一个内行呢!
司马大谏领导台谏的时候,弹劾一样不老少,可哪里有如今这样的乱象奇局?!
然而,司马光一点都不傻。
“丁卯,光入谢,言:‘自顷宰相权重,今陶以论宰相罢,则中丞不可复为。臣愿俟宰相押班然后就职。”’
这话说得非常巧妙,因为宰相权重,如今王陶弹劾宰相不打考勤,就被罢官,那御史中丞以后还如何发挥作用?所以我请求等宰相重新上班打考勤后,再行履职。
这其实给宰相一个复出的台阶——之前台谏的确有问题,但是因为这举手之劳,就导致政府失效。就算是为了恢复朝廷的制度和体面,韩相公你也该复出重新恢复工作,并且按时打卡。
给皇帝一个下台的台阶——宰相肚中能撑船,韩相公会同意的,这就算是给你服了个小软,我们就既往不咎,继续前行哈?
还顺便给自己抬抬身家——台谏是干啥的?是制衡宰执用的。既然宰执不上班,台谏就没有履职的必要!等相公复职之后,官家你看我的吧。
顺便也给赵顼提个醒,那个什么王陶,不值得保了……
司马光的任命是众望所归,但是关于王陶翰林学士的任命,中书独持之不下。
啥意思?搞出这么大乱子,还要给他升职?吴奎亲自请示赵顼,坚绝要求黜王陶于外。
赵顼当然不干,说白了,他们都是我的人,说出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而已。
到如今,我连一条狗都保不住?不行,外放我不答应。
于是吴奎让步:“不外放,那让王陶做群牧使吧。”
好歹还算留了点面子,没被赶出京城,赵顼同意了。
然而等吴奎一走,赵顼便反应了过来,靠,群牧使,不是王陶升御史中丞前那个职务吗?这是给贬回去了!
赶紧直批送中书,还是要以王陶为翰林学士。
吴奎即具奏言:“昔唐德宗疑大臣,信群小,斥陆贽而以裴延龄等为腹心,天下称为暗主。”
“今陶挟持旧恩,排抑端良。如韩琦、曾公亮不押班事,盖以向来相承,非由二臣始废。”
“今若又行内批,除陶翰林学士,则是因其过恶,更获美迁,天下待陛下为何如主哉?!”
“王陶不黜,陛下无以责内外大臣展布四体!”
于是“以疾求去”。
都干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老子伺候不了你,不干了!
赵顼登位后的朝政,刚一开局,便彻底失控!
第四百六十八章 意大利炮
赵顼大怒,将吴奎的答子交给王陶,王陶立刻弹劾吴奎附宰相、欺天下六罪。
风向渐渐不对,台谏开始报团取暖。
大佬们的手段太厉害了,吴申奏乞留王陶依旧供职,并劾吴奎有无君之心,数其五罪。
赵顼同时给知制诰邵亢发手诏,意图绕过中书,让邵亢直接拟诏。
光有台谏吆喝没用,吴奎走了位置得有人顶上啊!于是赵顼又去做张方平的工作:“吴奎罢,当以卿代。”
张方平怎么会随小皇帝的性子乱来,辞谢之后,反过来做赵顼的工作:“韩琦在告了这么久,要是吴奎被免,必不复起。韩公勋在王室,愿陛下复吴奎位,手诏谕韩琦,以全始终之分。”
言下之意,三朝元老,拥立二帝,因为不按时考勤的小过而被弹劾去职,恐怕天下臣民,都会说官家你凉薄吧?
司马光上书,给原台谏班子上眼药:“吴奎名望素重,今为王陶罢吴奎,恐大臣皆不自安,纷纷引去,于四方观听非宜。”
接着曾公亮入对,亦请留吴奎。
老铁杆韩维终于发话:“宰相真是跋扈的话,王法所当诛。这是非常严重的罪名。”
“如果王陶的弹劾是真的,那宰相安得无罪?!如果王陶的弹劾是假的,罢职都是轻的!”
“如今陛下还要让他做翰林学士,摆明是升迁啊……事情拖了这么久都搞不定,臣请陛下廷对群臣,使是非两判。”
严格说来,这些都是赵顼阵营里的人,王陶如今急于出头表现过火,同伙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也是告诉赵顼,台谏冲得太急,玩得太过,属于野路子,现在搞了大乌龙,除了舍车保帅,没有它法。
赵顼终于彻底投降了,真要是廷对,鬼都知道谁赢。
于是召吴奎对于延和殿,慰劳,使复位,开着玩笑给自己找台阶:“成王也肯定有疑心周公的时候呀呵呵呵……”
吴奎复位,知制诰邵亢傻眼了,因为他都将贬吴奎的诏书起草好了,里边有“御史中丞职在弹劾。阴阳不和,咎由执政。吴奎所言颠倒,失大臣体。”的句子。
赵顼只好再次手札谕示邵亢,让他别闹:“此无它,欲起坐卧者耳!”
意思是我也不喜欢老吴,但是没办法啊老邵,只有这样,才能让那躺着的老头赶紧站起来呢……“盖指琦也”。
很快赵顼上台后第一次台谏宰执之争,以王陶被贬知陈州为结果,算是乱糟糟地告一段落。
……
苏油如今其实也在朝中有些影响,师长,朋友都不在少数。
就连司马光,都觉得他是可以拯救一下的。
所以台谏风声一动,无数信件便从汴京飞向嶲州。
但是所有信件,其实都没有四通商号忘雨阁来得快。
苏油却天天老神在在,忘我地研究怎么给铜柱镗孔,对朝中的风风雨雨毫不关心。
心里稳得很,大宋如今最好的年成,一年也不过盈余七百来万贯,如果一旦用兵或者遭灾,国丧,那就铁定赤字。
一边是经济危机,一边是价值一百多万贯的硬通货储备,御史们尽可以拿他作伐引攻宰执,但是难以影响他分毫。
大宋的铜器,理论上是朝廷专榷,而且只能官员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