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哈哈大笑:“苏明润热于仕途,才是最大的笑话。老夫与你相处多日,知道你看似按部就班,其实忧急如炉。同样也能看出你的努力,是实实在在为了大宋子民,绝不是为了仕途。”
“从蜀中开始,你一路施为,夔州,渭州,嶲州,到现在作监,难道都是好去处?你怕是国朝最倒霉的探花了,难道从没觉察过?”
苏油仔细一想,靠!还真是如此!加上现在的河务考察,老子妥妥的大宋最悲催探花!
司马光满意地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以富相公,欧阳永叔,张方平,赵抃对你的欣赏,他们在朝中的时候,你要是为了仕途考虑,活动一个翰林承旨的清贵职务,还不是轻轻松松?”
“可你想都没有想过要这样做,而老夫欣赏你的,就是这个想都没想过!”
“数日之前,孙能来请教《汉书》,说道你曾经跟他说自己有老头缘是吧?”
苏油不认账:“这小子就知道瞎说!”
司马光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老头老太太们,都有一套自己的察人之术,早在朝堂上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明白了不?”
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我才是真正的好人呗!
司马光拿起邸报:“滕甫也到了,知道百姓不敢回家,便住进官府,独卧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当以身同之。’民始归安其室。都不容易啊……”
苏油说道:“这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葬死者,食饥者,除田税,察惰吏,修堤防,缮甲兵,督盗贼,怕是更加不容易。”
……
一路的惨况触目惊心,河道上不时便飘着人畜尸体,一些回水潦荡之处,尸体聚集在一处,不下数十,其状不堪言。
现在的河道之下,往往就是道路,村庄,良田。不少冲垮的屋舍还有残余的柱子,墙壁,就立在河中,如同绝望的雕像,看着船队经过。
石薇躲进了船舱里,不忍心见到这样的惨状。
司马光和苏油担心的是,震中瀛洲,恐怕景象比现在还要惨。
数日之后,船队抵达瀛洲,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地震之后紧跟着河决,消息闭塞了很久,结果受灾最严重瀛洲,情况竟然比周边地区还要好上很多。
此地的官员,发挥了积极作用。
李肃之,山东冠族赵郡李氏之后,李迪的侄儿,绝对的干才。
李迪是大宋状元,曾两度担任宰相,前书提到过他,张方平年轻时被坑得最惨的时候,是李迪辟之为天雄军通判,进而推荐赴阙,直集贤院,从此仕途开始坦荡的。
所以说起官场里边的世家圈子,其实也不大,转来转去都能扯上关系。
大宋以文制武,彭仕羲反叛的时候,老头是湖北路转运使。所以阿囤烈,啊不,如今的苏烈入湖北平叛时,是老头当时实打实的手下。
老头对苏烈的印象非常好,比之狄青郭逵,而且老头也提点过夔州路刑狱,知道那地方是怎么的苦逼,因此对让夔州两年翻身的苏油,那是青眼有加。
苏油也对这个文武双全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上和司马光提心吊胆,结果在瀛洲得了个彩蛋。
“大雨地震,官舍民庐推陷。肃之出入泥潦中,结草囷以储庾粟之暴露者,为茇舍以居民,启廪振给,严儆盗窃,一以军法从事。”
地震之后,瀛洲百姓谣传将要发大水,于是百姓都非常震惊争相要出逃。
李肃之做着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兼管瀛州事务,派人到处去劝说安抚,谣传才消失。
紧跟着组织修造仓库,拉上篷布,营造帐篷草屋,收集各处还没有被毁的物资,集中存放。
等到大雨来了又去,老头已经筹集了一百三十万石粮食,兵器以及其他物资的数量也与此相当。
紧跟着,李肃之命令给士兵发放武器,时刻保持警戒,维持治安秩序,瀛洲实施军管。
接着开始赈济,同时乡间比户置鼓,有盗,辄击鼓,远近皆应,盗为之衰止。
等到苏油他们到来的时候,瀛洲不但灾情料理完毕,城内受灾房屋修整完毕,都已经开始重新修建新城墙了!
绝对猛人!
第五百二十七章 赵郡李家
当苏油看见城门楼子旁手脚架的第一眼,心中立刻翻现出四个字——以工代赈!
赵郡李家,出人才啊!
不过这也是有群众基础的,赵郡李家的威望,在河中府的口碑,怕是比苏家在眉山的口碑只高不低。
因此大家才会如此听老头的话,一直到赈灾之事结束以后,百姓之中没有发生争抢偷窃物资的事情,街巷之间都很安定。
能力绝对没得说,司马光和苏油进城,老头一路介绍:“瀛洲与契丹通使,朝廷对老夫的奏报回复很快,我在七月请求从瀛洲周围多余的士卒中抽调人力,从防备河患的储备木材中抽调一部分,又调用了一万贯从真定各地购买木材。”
“自从两国和平,瀛洲以前的防御守战装备,早已经废弃了,这次正好化害为利,整饬一番。”
“新城方圆十五里,城墙上面修建了御敌的谯楼,四千六百间战棚。”
“以前的正门,过于窄小粗陋,现在也扩大了。”
“这些工程从七月庚子开始施工,计划十月完工,现在还有些扫尾工作没有完成。”
“接下来我会发人力修整瀛洲南北通道,继续以工代赈,安定地方。”
一路过来,苏油发现百姓的房屋都已经修缮完毕,倒是州衙还是草顶,只做了简单的修缮。
司马光一路赞叹,一边对苏油介绍:“当年公仪为大名府修冠氏堤,工就弗扰,民悦之,请为宰;横陇之决,护卫金堤,满岁无河患;通判澶州,鸠工构城屋凡千区,中贵人衔命来视,规置一新,惊赏嗟异,闻之于朝。明润,多多请教,必有裨益。”
几个小的早都被瀛洲新城惊得目瞪口呆了,苏油赶紧拱手:“先生大才,当年郑国子产,卫国文公,救灾举措得当,国人讴之。夫子录于《诗》,流芳百世。先生今日之德,必亦有讴之者。”
老头笑道:“赵郡苏家千里驹,早有耳闻了,你在夷人里边的声望,可不一般啊。”
苏油赶紧摆手:“阿烈瞎说的吧?”
老头呵呵一笑:“阿烈可能瞎说,唐介唐子方也瞎说?”
苏油这才想起来,唐老头入京之前就在这片做官,还烧了辽人的寨子来着。
老头说道:“君实说得有些夸张了,我兴工,救灾,其实就简单四个字——按工给价。”
“历任河工,调用民力,兴怨惹谤,其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真要是给出的工钱足够公允,够民夫生活所用,大家争相效力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怨言?”
“欧阳公与河渠司对六塔河工程的造价差别如此之大,是河渠司想用丁役之法,压根就没有想到要给这些人工钱!”
“力作之人,日给米两升,盐一两,这是起码的。可大宋丁役,地方上多把下限当做上限,还要在这个底线上诸般克扣,加上胥吏上下其手,到达力夫手上的,怕是要折去多半了。”
“这点收入如何活人?加上远赴数百上千里之外服役的,沿途还要自担费用,破家亡身者,不计其数,所以大家才闻役色变。”
“其实大灾之后,如果调运得当,正是兴役之机。”
“一来人力集中,且无生计,能够靠工役得活。”
“二来大水之后,朝廷需要修整的地方很多,工程量也大,这些人正好解了急需。”
“所赖者,是胥吏不能盘剥,官府不能失信,转运及时,所给从厚。”
“因为一年半载之后,这些人是还要回乡的,所以还要留有些积蓄。”
“地方官员,多有一个‘怠’字,平日里尚不觉有差,真到了河北今年这样的情形,怠上一个月,翻年就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结局,不能不急啊。”
司马光深吸了一口气:“老夫今晚就将公仪的举措和在大名府商议的方案制成条陈,上报陛下和中枢,瀛洲有公仪坐镇,实在是百姓之幸啊。”
苏油拱手道:“李公,这些费用,从何而来啊?”
李肃之说道:“问道点子上了,河北防辽重地,各种物资军器堆积如山,不过平日里不得用而已,如今事急从权,今后在慢慢调补吧。”
苏油沉吟了一下,转头问司马光:“学士,你说你通判过郓州?”
司马光点头:“对。”
苏油问道:“郓城应当产煤铁,学士在郓城的时候可曾见过?”
司马光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铁我知道是有的,不过铁户用的是松炭,大冶四五十人,小冶二三十人,如果算上取矿,造碳的,那就不止了。”
“不过听说风险极大,这些都是官榷,榷费很重,常常起炉不通风,或者风路虽通,熔冶不成,那就得重新起炉,重起不得补费,因此破家的豪商巨贾,也不是一户两户。”
苏油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明代开始用北方煤炭含炼铁,铸造的铁炮因为含硫过高,极易炸膛,不知道经过自己焦化之后会是什么效果。
不过就算不能造炮,造刀枪箭矢,那也比远从汴京调运强得太多。
后世东平,可是重要的产铁区,地点就在如今梁山泊边上的郓城,有铁有煤,还有造水泥的灰岩,比后世更优秀的是,那里如今还有大量水源,有个方圆四百里的大湖,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工业基地!
大宋徐州,“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
能让河北自己解决掉军器问题,漕运压力会减轻不少,将郓城发展起来,怕不又是一个徐州,嶲州!辐射河北,应该绰绰有余!
要是再在海边寻几处盐场,水泥晒池一抹,那就是种钱啊……
李肃之见苏油陷入神思,也知道这娃点石成金的本事:“明润,这是想到河北致用之策了?”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刚刚来了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不过大河不治,一切都是白想,且先顾眼下吧。”
次日,司马光带着石薇的和尚道士队伍们去城墙工地巡查,检查工人食宿是否如李肃之所说那般,同时还要慰问鳏寡,幼弱,发放药品,指导卫生。
经过几次救灾,现在大相国寺和天师府已经形成了统一的防疫规条,至于个人卫生守则,苏油则找可贞堂的才子们编造成了简单易懂的歌诀,称为《避疫歌》。
见石薇实在是忙不过来,苏油也不好意思一定要她陪同,只好带着种谊和测量小分队出发。
一路辛劳繁琐自不必说,船队到了乐寿埽,一膄小船驶了过来,船上一个高声喊道:“船上可是苏大监吗?”
苏油正在弯着腰看沙漏呢,闻言直起腰来:“谁呀?”
小船靠拢,却是一名内官,点头哈腰不敢上船:“小人程昉,官家刚抬举了西京左藏库副使,现为河北屯田都监。”
苏油招呼道:“听说过,那快上大船叙话。”
内官还是有些不敢,小声问道:“学士在船上吗?”
苏油说道:“学士在瀛洲坐镇呢,怎么你想见他?”
程昉脸都白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不在就好。”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安抚使
苏油不觉好笑,经过汉唐两代内官乱政,如今的太监,在士大夫眼里那就是背着原罪,除了陈升之张尧佐这种沟通内外的,内官们要得外朝官一个好颜色,基本都是休想。
苏油看着这太监黑不溜秋一副老农模样,心里先就舒坦了几分,至少是个做事情的。
伸手将受宠若惊的程昉拉上船,逗趣道:“都监怕学士怕得这么厉害,就不怕我?”
程昉赧笑道:“李都监说了,探花郎最是和蔼可亲,从来就事论事,不给俺们下人使脸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