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说道:“明润来了,如何不叫通传?”
苏油说道:“现在是讲读时间,臣也在侍讲之列,加之想给陛下一个惊喜,故而僭越了。”
“不过听闻介甫公刚才所言,我觉得应该补充一下,因此冒失发言。”
赵顼问道:“什么惊喜?拿来看看。”
苏油摇头:“相比惊喜,我觉得道理更重要。介甫公说天地有过,这点我也认同,但是正因为如此,人君更应该敬畏天命,而且不能仅仅表现在态度上,要落实在行动上,以补天之过,而庇佑人民。”
“九涝七旱之变,从何处表现敬畏?除了敬天礼地之外,每年收积仓储,疏浚河道,丰年亦战战兢兢,常怀旱涝之思,是为敬也。”
“虽丰稔不稍侈逸,虽太平不稍懈怠,一如大灾之年,是为敬也。”
“是故天閟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天棐忱辞,亦惟用勤毖我民。”
这是《尚书·大诰》中的章句,意思是以文王慎劳如此,故天命成功,降临周家。之后也必须继续保持传统,慎劳从事,庇佑百姓。
这是苏油自己在治经上的发明,还是将传统的天变和君王得失扯到了一处,不过换了个顺序,将因果倒了过来,从客观出发,不是看只看天变这个现象,而是要考察君王在天变前后的应对举措。
处置得当的,就是明君,处置不当的,就是昏君。
这道理还是温和改良的立场,不过没有任何毛病,王安石也必须点头认账:“陛下,明润所言,是正理。”
赵顼点头:“明白了,你这又是什么宝贝?”
苏油将纸卷打开,露出一根沾满油污的铳管,兴奋地道:“陛下,高使相在商州发明了一种新型钢材,硬度极高,可以用作铣刀刀头,加工铳管了!”
赵顼顿感兴奋:“效率如何?”
苏油说道:“这支铳管,从上机到下机,仅仅一个时辰。”
赵顼顿时大喜,如此一天一个铣床就能加工出十二支铳管,一年下来就是差不多四千,要是二十张铣床一起开,那一年装备八万大军……这个……这个……
这个纯属是想多了。
苏油拱手道:“臣请集中胄案,将作监能工巧匠,还有我朝算术名家,地方大匠,独立成立一监,专门从事高端军器研发!”
说完看了王安石一眼:“其运作资金,臣请单独筹备,只对陛下负责,其财务收支,也完全独立于胄案,将作,不列入三司核计,以防敌国窥探。”
王安石问道:“明润,这是何物?因何如此紧要?”
苏油看了赵顼一眼。
赵顼说道:“王公二月就要履任参知政事,尽可告知。”
苏油说道:“如此恭喜学士了,这是神机铳管,去年清明池大会上,种谊在箭馆演示过的。”
王安石当时也的确见了,只道是苏油敬奉给赵顼的什么杂耍,而且那玩意儿一看就价值不菲,和现在这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大相径庭。
苏油说道:“这件东西的威力,比鹤胫弩犹胜,精准更是倍之,射程可达千步,有效杀伤,可在四百步外尚穿透瘊子甲,数息一发而人力不损。如果能够成军,必是对抗骑军的利器。”
“之前受铣刀刀头的限制,将作监半年时间,不过制作出了三百支,而且费用巨大,连御龙直一指挥都装备不了。”
“学士,如果有一支三千到五千人的部队,使用这个进行火力输出,以对抗西夏辽国的骑军,会是什么局面?”
“除此之外,还有几款军器,你想想将这铁管放大到可以发射十五斤的弹丸,弹丸可以攻击千步外的城池,寨堡,而且还会发生震天雷那样的爆炸,是什么效果?”
王安石顿时悚然:“军国神器!”
说完又想到一个问题:“那要是这神机铳发射的弹丸,也能在千步之外爆炸的话……”
好吧,这个想法很王安石,苏油只好耐心解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弹丸要依靠其自身的质量携带动能,才能飞出这么远还能具备杀伤力,这是有理工公式推导的。”
“要爆炸就必须有装药,要装药就会减轻弹丸质量,其实如今几种高端军器配合使用,已经足够应付当前的战争了。”
“当然,硬质刀具的突破,只是解决了诸多技术难点中的一个,要成军,军器只是一方面,涉及到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要达到我说的局面,需要的时日还很长。”
赵顼一直被大臣们当做小孩一样教育,现在终于可以翘一翘小尾巴了:“此事是将作监的最大机密,对外只声称是天圣节礼花筹备处,学士注意保密,虽家人至亲,亦不可透露。”
王安石躬身:“谨遵圣旨。”
两人从宫中出来,王安石走了数步:“明润,国家急需振作,可有意助我?”
苏油叹了一口气:“唐公已经危重了。”
王安石说道:“相争为国,我在朝堂上受的气,难道不如唐公?”
苏油说道:“介甫公,我一直有一言想说,却怕交浅言深。”
王安石说道:“明润多虑了,你我之间,何事不可畅言?”
苏油说道:“今上求功甚急,急则容易失虑,蜀中经济之变,起于涓滴,日积日移,方成今日之局,前后十五年。”
“我之前就说过,大宋没有一服即逾的灵丹妙药,如果有,那就是街头打卦铃医的虚言。”
“如果学士当政,能不能将步子放缓一些?先从易于见效的地方做起,如之前计司清理积欠那般,一步步慢慢推广,迟早能成事就好,不要催逼地方太甚,如此方不至于物议沸然,伤筋动骨。”
王安石怫然:“如此,与因循俗吏又有何区别?”
苏油站住了:“介甫公,不管是谁当政,苏油都一力配合,这个你放心。”
说完叹了口气,躬身一礼:“不过苏明润,真乃一俗吏也。”
言罢转身往将作监去了。
王安石怔住了,这话,这场景,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何其相似,对了,上次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他和韩琦之间。
熙宁二年二月,己亥,以观文殿大学士、判汝州富弼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
庚子,以翰林学士王安石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富弼还在养病,因此政务其实基本是王安石在主导。
另外赵顼欲起用司马光任枢密副使,司马光坚辞,并请出外。
欲起用苏油为盐铁副使,苏油坚辞,并请镇河北。
所请皆被驳回,接着赵顼以苏油清理积欠;整顿胄案将作;巡按河北;驳退辽人大军;建言安定民生;定策北流;举荐军、工人才周永清,王光祖,石富,怀丙的功劳,差遣不变,迁宝文阁学士,上护军,金紫光禄大夫。
到了这一步,各方人物对苏油的称呼又重新形成统一——苏学士。
但是其实就是涨了工资,多了些荣誉而已,明眼人都能看出,苏油还是不属于权力核心之内的人物。
不过考虑到他的年岁,所有人也不由得暗呼妖孽。
真心为他高兴的,大概就只有汴京城中喜欢传奇少年的吃瓜老百姓了。
从苏油到胄案开始,胄案就有了自己的三产——种菜养猪打酱油。
这个优良传统,同样被苏油带到了将作,如今这两处的大肥猪,以肉嫩油多滋味足,蜚声汴京城。
将作副监还曾经想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扎上大红花当做祥瑞上报,被苏油无情打压。
自己偷着吃,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算完事儿,你还想被弹劾不务正业?
第五百四十章 国有军工企业的福利
不过今年过节,苏油人虽然在外地,也特意给将作监和胄案写了信,上下人等都分到了几斤猪肉,几瓶猪油,还有制作炸药用的淀粉,提取甘油之后的肥皂,盐酸催发的酱油,作为福利发放,备受好评。
用苏油的说法,没两斤肥肉打底,就体现不出大型国有军工企业的优越性。
将作监如今很朴实,工作餐和胄案一样,改用了黄铜冲压的餐盘,每到饭点,工人们便前往食堂排队打饭。
苏油和其余官员也必须以身作则,不过打完饭后在小食堂里边吃,廉洁奉公。
一起吃的还有一些商贾,大佬们都很忙,只有这点时间可以抽出来接见他们。
将作胄案的工作餐,工人们吃算是福利,早餐十文,午餐三十文,晚餐三十文。
没错三顿,用苏油的说法,一天两顿,就体现不出大型国有军工企业的优越性。
晚上还有夜宵供应,加班的设计员,监工的大师傅们,还可以在这里吃点抄手汤圆面条荷包蛋之类的夜宵。
不过商贾们要来吃那就贵了,工作餐一顿五十贯公使费不带还价的。
不给钱也可以,那就得有能让苏油看得上眼的项目或者创意。
河北新河整治工作是苏油的提议,北流议定,大量的工程需要上马,都水监因为表现不给力,于是赵顼将事务分派给了胄案河渠司。
所以五十贯一顿的工作餐,用苏油的话说,商贾们简直就是占了大便宜了。
项目都是要经过竞标,标书格式苏油规定得非常详细,与之相配套的还有资质考证,在皇宋银行没有足够的存款,手下团队中没有足够的胄案将作出产的工程机械,资质一关就过不了。
很多花样都是新花样,因此能从直管干部这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对商贾们来说,简直是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
苏油脾气很好,能坐到他面前来的,自身背景也颇为可观,所以说话也客气,达不到要求的还出谋划策让他能够达到,顺便卖力地推销四通商号的工程机械,船只,车辆。
另外禁军御龙骨朵直中抽调出来了一队精锐,带领五百行人快班组成工程爆破队,苏油也帮皇帝向商贾们推销爆破承包业务,让赵顼参与感满满的同时,钱包也满满。
答应了赵顼军器监自负盈亏,苏油也在挑选优质资源。
不光是军工,还有打着军工品质的民用品,以三产养军器监,压力其实也很大。
军工是吞金巨兽,因此必须有产金巨兽与之相配套。
苏油的目标,就是广大的汴京民众消费市场。
太后和太皇太后如今已经搬进了新宫殿,处处新奇的排场,让进宫问安的诰命们羡慕得要死。
这些东西都是低调的奢华,这年头房子修高了都不行,那是逾制。不过多一个带玉瓷抽水马桶和浴缸的盥洗室,多几间冬暖夏凉的水空调屋子,花园里多一个轴承摇椅,谁都说不出个什么来。
但是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没有煤烟气息和夜间马桶味道的卧室啊,自来热水的大浴缸啊,干净雅洁的厨房啊,整齐方便的老爷书房啊……
如今汴京城的小康之家,流行起了三转一响四大件的说法。
三转就是轻便四轮马车,铁鱼风车自来水箱,室内管道和锅炉房。
一响就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稀罕玩意儿,一种历史上没有出现的键盘乐器——钢琴。
大宋具备音乐素养的人非常多,琴棋书画是士大夫的基本要求,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出家人和伎班。
就连苏油这样的理工吃货,在赵抃的逼迫下,也会简单来几首琴曲。
因此当十二平均律这个趋近完美乐理理论展现在大宋人面前后,剩下的就属于艺术范畴,再没苏油这工科狗什么事儿了。
宋人如今思想非常开放,各种艺术理论正在总结成型阶段,对艺术和美学的推崇可以说是整个历史上最登峰造极的时期。
短短十年之内,他们便将十二平均律为基础的乐理推进到了苏油看不明白听不懂的地步。
贡献最大的,就是对张麒纠缠不清的绿箬小娘子那帮子人,要是不会按度几首十二平均律新曲,出场费都是要跌一个台阶的。
市场急迫需要一件能够完美呈现平均律之美的乐器,于是钢琴应运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