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最后一批,撤,撤到石门峡北门之后,再和西夏人谈条件。”
苏油脑子清醒得很。
这一仗其实是残酷的兑子,以大宋的环庆的一半收成兑西夏的河内粮食产区的一半收成,双方都损失巨大。
不过对大宋来说很划算,原因很简单,同样的损失,对大宋来说,是皮毛,对西夏来说,是筋骨。
而且天都山还在围困之中,石门峡,全部落入大宋手里。
相比这两处收益,王中正和两川蕃那点收获,只能算是小意思。
这一战,除了封锁天都山,夜袭石门寨,其实乏善可陈。
范龙山就跟姚兕抱怨,如果以后都是这样的打法,他就当不了英雄了。
王文郁说你们就偷着乐吧,老子愣是从头到尾一箭没放出去!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其实战争的方式,已经在渐渐改变。
这就是国力的比拼,或者说,经济实力的比拼。
而且宋军的高层,至少渭州高层,在苏油的引导下,已经学会了将眼光放在了全局之上来考虑。
说白了,这一战,是渭州经济实力的胜利,而不是大宋军事实力的胜利。
从军方损失来看,两军损失相当,宋军在环庆战没一万多人,尤其是前期和后期,蕃军和义勇损失巨大。
西夏重兵屯守的天都山,军力完全没有用上,损失了五千人就龟缩不出了;石门寨兵力只有三千,属于被打了个出其不意的全歼;萧关常备军不少,但是大爆炸摧毁的不止是关城,还有一半城池,还有守军抵抗的决心。
三万人,城头上的六千精锐全军覆没,剩下的要不被炸懵,要不被田守忠的骑军赶成了鸭子,成了姚兕和范龙山的菜。
这个军报,有点不好写。
苏油是陕西军路经略安抚使,理论上永兴军路和陕西路的兵,都该他管。
韩绛是陕西军路都转运使,宣抚使,理论上永兴军路和陕西路的财政,都该他管。
但是实际操作上,两人形成了无言的默契,苏油陕西军政一把抓,韩绛永兴军路军政一把抓,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能干边臣的常规操作,与其在大饼上相互牵扯,不如分成两个小饼,自己在小饼上就是最高统帅,什么事情都能一言而决,不要太爽。
但是环庆路这把太惨了,十数万人马践踏,转眼就丰年变饥岁。
所以韩绛不干了,战争红利得有永兴军路一份。
苏油也害怕,环庆士卒对外还行,可对内也骄悍,看种五的德性就知道了。
于是赶紧调运粮食,牛马,支援环庆度过这个冬天。
第一场冬雪下来了,跟随冬雪来的,还有西夏使臣。
西夏人以宋军挑衅,导致两国大战,责任完全在宋朝为由,要求恢复战前状态。
天都山撤围,交还石门寨,以之前夺取的宋军两寨,交换被种谔夺取的绥州,大宋赔偿西夏西平府以南损失一百二十万贯,交换掠去南方的人口十二万。
苏油针锋相对,此战是西夏人首先挑起,屠杀投奔大宋的汉民熟户,并且修建了两所城池,严重威胁到环庆的安全,之后兴兵二十万,肆虐两州,杀伤军士人民无算。
建议中书持强硬立场,停止岁币,命西夏赔礼道歉,赔偿大宋两州损失九十万贯,赔偿陕西此次行动军费六十万贯,天都山撤军可以,不过西夏人需要提供五十万贯予以赎回。考虑到西夏经济困难,以上款项允许用岁币支抵,直到还清为止。
石门峡,是大宋固有领土,西夏占据了几十年,如今大宋取回,无需讨论领土归属权问题。
不但不讨论,为了消除天都山对石门峡的侧面威胁,苏油还要在天都山几处出口修建堡寨,堵死从天都山进攻石门峡的通道。
至于说人口,因北地即将陷入苦寒,兵隳之下,西夏韦州以西,鸣沙城以南,成为赤地。
两国交兵,百姓无辜,大宋是负责任的礼仪之邦,一直以来都秉持高尚的人道主义精神,有责任对西夏战后难民进行安抚救济,总不能因为西夏人不管不顾,就让宋国边境十几万夏人活活冻死饿死吧?
如果要交回,也可以,那大宋必须先派出人道主义观察小组,考察西夏对境内难民救济措施和执行情况,做出评估之后,再行决定难民去留,否则就是杀人,就是不义!
西夏使臣都要哭了,探花郎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粮是你抢的,人马牛羊是你赶的,草场麦田是你烧的,现在你跟我扯什么人道主义精神!
反正都是安抚救济,那你把救济粮给我们,我们来安排呗,你敢吗?!
苏油很谦虚,对不起我不敢。
朝堂之上,关于此战的议论也是甚嚣尘上。
政治学不是科学,这一点苏油有清醒的认识。
即使到千年之后,科技已经迅猛发展到那啥了,政治伦理也还是那啥。
所以该来的,迟早要来。
台谏弹劾。
苏油当任经略使后,不但不弥补事态,救援环庆,将侵略者驱逐出境,反而为了自己捞取大功,兴兵侵入别国,将事态继续扩大,这就是李复圭贪功被砍头的翻版!
他怎么知道他能赢?万一赢不了,大宋的关中还存在吗?
这是拿着国运去冒险!
如果他这样没错,那之前李复圭派兵夺回失地有什么错?仅仅因为一个赢了,一个输了?
项羽百战百胜,最后一败而亡,苏油能保证百战百胜?
很快,汴京城中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篇文章流行起来——《士德论》。
文章文辞古雅,逻辑严密,金句频出,绝对是大擘手笔,一时间洛阳纸贵。
不知道作者是谁,有说是苏油,又说是苏轼,甚至有说司马光,王安石的,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认。
第五百八十三章 士德
《士德论》,论述的是士人应有的道德操守。
文章重点指出作为四民之首,士人无论是社会生活上还是道德标准上,除了享受优待与名誉,还要承担与之相应的义务和责任。
甚至可以说,权利和荣誉,本身就是来自于义务和责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对国家没有任何贡献,凭什么有资格坐享尊荣?
李复圭的问题,不在于他的战败。
先一千人,后三千人,用添油战术打三万人,不败是天才,败了是常态。
因为料敌不明,导致失败,按照大宋的律法和惯例,坐落一州编管而已。
可是他为了掩盖战败的事实,陷害同僚,诬杀将领,这罪过不比资敌还厉害?这也能洗白?
苏油和他的区别,不是在挑起战事一胜一败,而是在于道德品质的天差地别。
因此李复圭毫无士德,只能称作伪士,戕害将领,还不止一人,可谓罪大恶极,理应以命相抵。
这篇宏论首先剥夺了李复圭士大夫的身份,然后在将之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铁板钉钉。
文中最后还说道,古之士,位卿大夫以下,是天子理民施政的最底层基石,也是上层建筑的储备人才。
古之士,御者可为诸侯,屠者可入卿相。
傅悦举于版筑,姜尚起于渭滨,不能说他们不是人才。
弦高犒秦师,聂壹谋马邑,不能说他们不爱国家。
那他们可称士吗?只要才德有称,当然是可以的。
这是苏油第一次挑动舆论斗台谏,也是一种尝试,看看各方面的反应。
文章最先是他写的,寄给苏轼之后,被苏轼鄙视了一番,然后根据题意重新写了一篇。
忘雨阁散发出去之后,效果非常好,但是两个人都不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主创,反而给文章添加了一重神秘感。
留给千年后的专家们头痛去吧。
而明面上,苏油老老实实给朝廷奏报这次战争的前后经历。
首先说明,这个方案是陛下,中书,枢密,地方几方共同智慧的结晶,他只是执行者和建议者,不是决策者。
幸好决策非常英明,因此让他胜利完成了任务。
之后便是汇报战果,将西夏人半个河套洗劫一空,战果那是不用多说。
然后指出战争本就是不详之物,因此带来的伤害难以避免。
西夏人也是人,自作主张将他们带回来赈济,是罪过,请求中书和枢密处分。
最后说如今天时已经转向对大宋有利,但是环庆方面急需恢复修整,因此决定从渭州的战利品中划拨一部分给转运司,给韩绛救济之用。
军事方面,需要急需补充永兴军路的军力,请枢密考虑。
同时,为了保持给西夏的压力,陕西方面,还要大修石门堡,那里,将成为大宋西夏攻略的最关键节点,其重要性,一如天都山之于西夏!
苏油是个懒人,以前只要他外放,中书每次都要下敕严责他奏报不及时,不过这次真的怪不上他。
因为实在是太快了。
半个月时间,快刀斩乱麻解决西夏入侵,迅速扭转对夏局面,脑袋上“知兵”的这顶帽子,这回扣得死死的了。
这一战打成这样,苏油才松了一口气,有时间与老战友们叙旧了。
王文郁如今是德顺军防御使,入了“进人太锐”的赵顼法眼,提升极快,已经升到了和苏烈同等的阶级。
不过苏油今天不是来找他的,而是特意来拜见他新妇。
石薇怀孕了!
这个消息,比大胜还让苏油激动。
不对不是激动,是终于不用喝药了!
这要是还在汴京城,苏油就敢在石府里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还有谁说我不行来着?!还有谁?!”
这一年多都不敢登石府的门,就是因为每次一去,老太君就会唠叨苏油播种不够频繁,耕作方法不够科学,众人也会拿看阉鸡的眼神看他。
目光在空气中激烈交锋。
看什么看!阉鸡还是我推广的!
哼!反正就是牛的问题,不是地的问题!
石薇的身体素质,在满大宋女子中怕是能排第一,因此毛病一定出在苏郎君身上!
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如今的汴京城里,都有些“苏探花不行”的小道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