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知庆州王广渊阳劳军士,遣归旧戍,而潜戒部将,欲以蕃兵八千间道邀击,期尽戮之。
油自处广锐军中,其谋乃止。
士兵解吉六百余人,逃散乾耀州界,闻油至,举众来投。
油乃命禁杀戮,遣官泾原、环庆,招捕散卒,毋得贪功务杀。
令招降一人,依斩获一级酬奖。
上闻,乃叹曰:‘人命至重,恻然可伤。油之所举,深孚朕心。’
庆州乱平,未费一兵一卒,降者凡九指挥。
夏人闻庆州乱平,乃退。
三月辛丑,诏曰:
“庆州叛兵,元谋反手杀都监、县尉,捕杀获者,当绞者论如法;
非元谋而尝与官军斗敌,捕杀获者,父子并刺,决配荆湖路牢城。
余皆释之。”
事后,韩绛罢知邓州,徙许州、大名府。
种谔贬汝州团练副使,安置潭州。再贬贺州别驾,移至单州。后再移至华州。
苏油以定边平乱之功,迁天章阁直学士,宣徽北院使,柱国,金紫光禄大夫,佐运宣德功臣,陕西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知渭州。
这里边讲究很多,宣徽院,掌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
宣徽北院使,赵顼刚刚著令,位参政、枢副、同知之下,和南院使共院,而各设厅事,通掌院事,资望稍逊南院使。
这是一个虚职,但是地位崇高,职位无人的时候,一般由枢密副使充任。
这是为苏油下一步升迁同知枢密院事或者枢密副使做准备。
还有一个新出现的头衔,佐运宣德功臣,这个叫功臣号。
宰相,枢密使初拜,必赐;参政,枢密副使,看皇帝意见,恩赐;外臣勋高者,或赐。
苏油得到的这个功臣号,是外臣中极为难得的,当然这也与他的功劳相匹配。
但是这玩意儿太吓人了,苏油赶紧上表力辞。
又不是皇亲国戚滥封,光那个柱国的勋阶就已经是从二品,上面就只剩下一个上柱国,妥妥的策勋第十一转!
赵顼是喜欢苏油到不行了,但是苏油绝对不敢恃宠而骄。
真实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出现在徽宗朝,范宗尹拜相之时,那也是年满三十周岁。
可苏油,今年才二十四!
势力未成,羽翼未封,年纪轻轻飘得太高,脚底下是空的,那就只有摔死的命!
这绝不是苏油想要的结果。
十年仕途,就爬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后面四十年还得怎么熬?!
真要是三十岁就被投闲置散,然后看着一帮傻缺拉着大宋这辆破车朝灭亡之路狂奔,自己倒是可以漂洋过海去快活,老百姓们怎么办?那么多帮助过自己,提携过自己,支持过自己的人怎么办?
好在写自我批评报告,苏油在后世就是熟手。
于是在给朝廷的谢表中,苏油首先就说自己对陛下和中书的旨意阳奉阴违,在陕西搞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青苗法,保甲法,免役法,还坚决抵制保马法,属于不大听招呼的人,不当升赏。
其次,萧关大捷,是建立在环庆被肆虐的痛苦之上的,当时自己是名义上的两路军事总指挥,没有从全局考虑,厚此薄彼,一胜一负,其实抵消之后,功劳并不大。
第三,情报工作出现重大纰漏,王文谅这个西夏人,潜伏在前线指挥部的大间谍大毒瘤,居然这么久没有被发现,还让他升到了影响永兴军路决策的地步!
这导致韩绛的工作出现重大失误,导致横山攻略遭遇重大挫折,埋下了广锐军叛乱的祸根。
虽然事发时韩绛已经接替了自己在永兴军路的职责,但是事情的起因却是早已有之,因此自己应当承担连带责任。
第四,在朝命到达之前,没有按照宋律对叛军进行诛绝,反而对叛贼表示同情,采用了和绥政策。
虽然事后查明,广锐军叛变,是王文谅一手炮制的大阴谋,但是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的做法是绝对存在瑕疵的,因此应当惩戒。
第五,为图方便,擅自开常平仓平息事态,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职权范围。
虽然事后填补了常平仓的粮食,但是这种特例还是干犯了法令对地方执政者的约束,理应受罚。
第六,萧关大捷,并不是个人的功劳,它是从上到下所有人勠力同心的结果。
自己提拔过速,而有功人员不得封赏,这是明显的不公,也让自己心怀忐忑。
希望朝廷削薄自己的功劳,奖掖奋勇抗敌的将士,才是真正的赏罚分明。
第七,很多陕西的老臣,当年都是臣的上司,为了国家不计个人得失,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
本来早就该升迁,却因为战事以至于长久淤滞不前,这也不是朝廷赏拔功臣之道。请先提拔他们,臣不急。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陕西路转运使蔡挺,治军有方,甲兵整习,常若寇至。久不迁转,以致有“玉关人老”之叹。
广锐军都虞候吴逵,爱兵如子,嫉恶如仇。本当成为一代名将,却因为臣的失察,导致他被王文谅陷害,铸成大错,将与十九位袍泽一起,被处以绞刑。
臣痛心莫名,常怀愧疚,实在不敢领受什么赏赐,请朝廷和陛下理解我的心情。
如果可能,请以臣的微薄功劳,换取广锐军都虞候吴逵及以下十九位头目得免一死,流放荆湖路牢营,甚至流放澹耳,这样的惩罚已经不亚于死罪了。
第六百零二章 自劾
奏章一上,知谏院老乡邓绾拿到都傻了,这狗日的屁娃是要抢老子的饭碗?!
自己弹劾自己,还这么来劲?!堪称鸡蛋里边挑骨头的经典之作!
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王安石摇头感叹:“仁性天生苏明润,今日乃知先帝之明。”
赵顼也看了苏油的奏章,对王安石问道:“王相公,苏明润说的‘玉关人老’,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说道:“这是当年渭州大捷,苏明润进京时,蔡挺作过一首《喜迁莺》相送,如今这词在京中也很有名。”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
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
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
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
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
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
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赵顼摇头:“蔡漕帅这首词可不适合送行,要是明润气量狭小一些,怕不就会认为他在讥刺少年骤进,朝廷久滞功臣。”
王安石说道:“苏明润岂是那样的人,回京后,还替蔡挺传扬文名呢。”
“陛下,蔡挺熟知西事,但是在陕西的时间也的确太长了,如果陛下同意,应该许其还朝,担任枢密副使。”
赵顼说道:“那明润怎么办?他不知道迁他做宣徽北院使,就是为了入枢密做准备吗?”
王安石说道:“就是因为明润在陕西,蔡挺才能够得以召回。此子足智足胜,有他在,夏人必不敢妄动。”
赵顼点头:“也只能如此了,韩绛上章,说比照明润在陕西路的做法,同样在永兴军路提举军事。怎么一成一败,截然相反?这……是不是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王安石拱手道:“韩绛与苏明润,做法相同,效果截然相反,是因为他只做到了表象,没有领会到苏明润施政的根本。”
赵顼问道:“根本是什么?”
王安石脸上露出有些羡慕的神色:“陛下,司马君实在洛阳,写了六个字送给苏明润——公生明,偏生暗。”
“苏明润收到后,也写了六个字——贪生腐,廉生威。”
赵顼琢磨着这十二个字:“司马学士这六字出自《荀子》,苏明润这六字出自何典?”
王安石说道:“无典,不过苏明润将十二字錾刻成碑,镶嵌在经略使司衙门两侧墙上之后,必成后人之典。”
“韩绛与苏油,所举相同,事功不一,原因其实就在‘公偏贪廉’四字区别。”
赵顼叹息:“知人之难啊,种谔勋臣之后,竟然是一个赵括。王文谅蒙大宋收留方得活命,竟然是西夏密谍!”
王安石说道:“关于种谔,苏明润有议:五郎非无将略,只是朝廷用之太速,方有此败。赵括如果随父抗秦,十年之后,未必不能成中流砥柱。”
赵顼不禁失笑:“这话出自别人之口,或许可信,由他说出来……”
王安石也是微微一笑:“陛下,苏明润有今日之能,也是从六岁就由龙昌期调教,九岁起就被收在张安道,赵阅道两位重臣身边。”
“十岁开始接触公事,草制公文,十四岁提举胄案,十六岁按治州府,如此一步步过来的。”
“他不是进拔过速,只是发轫太早而已。”
赵顼说道:“可他如今谢绝了朝命,要不再下一道旨意,许他带职守边,不容推脱?”
王安石说道:“他必然不从,会找出更多理由来。陛下,明润无私,替朝廷苦虑至此,朝廷不能不为他留些体面。”
赵顼笑了:“他就不怕别人说他效萧何自污,用朝廷恩典施惠私人,以图拥兵自重?”
王安石立即制止:“陛下慎言,此话如何能出君上之口?”
赵顼摆手:“我知明润,如揽镜自观,我说的是那些小人的想法。广锐军吴逵减死,不是小事。”
说完转身对修起居注的常秩说道:“将我的话记下来:苏明润公忠体国,无计誉毁,上忧小人污毁,特以垂询当政。”
王安石也肃然,以正式朝对的方式,整顿衣冠,躬身施礼:“这种说法立不住脚,陛下别忘了,苏明润出京之时,身周侍卫,无一私人,都是请旨由陛下指派的。有宋百年,惟此一例。”
“吴逵之事,本就可哀,因为守臣之失,生生逼反一军。苏明润奏请减死,也是他天性使然。”
赵顼再次转头,对常秩点着食指:“将这两句也记下来。”
常秩都快羡慕死了,当年他也是治《春秋》的专家,也曾是朝廷屡征不起的人物。
他与王安石是好朋友,王安石变法,常秩为了表示支持,一召即起,任谏职,列侍从,却“低首抑气,无所建明,闻望日损。”
王安石行策论,废《春秋》,常秩立即尽废其学,一下子在士林公议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本经,代表的是士人的政治立场。政治立场不坚定,这可是比能力低下,智慧不足更要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