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胄案,又一次赚了个盆满钵满,苏油也不敢再继续抽走上三等户手下的人力,这帮子人可都是手眼通天,要是抽人抽到让他们吃亏,自己在陕西可就不好混了。
于是苏油只好给中央打报告,继续实行精兵减政的策略,并且要求重启屯田务,让李若愚重新提举,带领建设兵团使用机械进行大规模耕作。
陕西户等结构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下三等户依次抬等,客户逐步变成自耕农,负担越来越小,而税源越来越多。
常平仓,李师中已经囤足了十五万大军五年所需;狼渡原,军马数量已经达到七万;经过优选的四部骑军,已经不再是十人一马的空头编制,而是实打实的兵强马壮。
就在苏油准备让种谔重走当年失败的路线,收服啰兀城和抚宁堡,巩固边防全取横山,威胁西夏夏州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冬,十月,戊寅,知华州吕大防言:“少华山前阜头谷山岭摧陷,陷居民六社,凡数百户。”
华山发生了山崩!
地动天变,这是必须有人出来负责的。
这口锅苏油不背,那就得赵顼来背,于是苏油主动上表,去职,请求朝廷处置。
原因还不好找,因为陕西这两年的政绩和战绩,那是硬邦邦的什么毛病没有。
最后苏油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罪过,年龄太轻,权力太大,最恐怖的时候,一人独揽大宋十分之一面积的军政大权,麾下蕃汉正军义勇三十万,占大宋军力四分之一,德能不称,以致上苍示警。
……
朝堂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邓绾,曾布,以及刚刚丁忧完毕的吕惠卿,认为应当立即召回苏油,另行委派职务。
文彦博坚决反对,认为华山崩塌,和之前河北的蝗灾,是上苍在警示皇帝和宰相,是新法苛毒,政务紊乱造成的。
张商英则弹劾文彦博庇博州亲戚,失入死罪,及纵院吏任远犯法十二事,于是文彦博、吴充、蔡挺并上印求去。
赵顼很痛苦,他知道这里边最无辜的是苏油,真要惩处他,心中充满了罪恶感,甚至有一种背叛了战友的可耻心理。
王安石也很痛苦,一是他本来就不畏天命,二是他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将苏油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府邸中,王安石和吕惠卿正在讨论这个问题。
吕惠卿劝解道:“相公,之前我就劝过你召回苏明润,如今既是机会,也是天意。”
王安石说道:“华岳崩摧,与人事何干?苏明润在陕西政绩如此突出,本当封赏才是。”
“他既是蜀中的经济人才,又是陕西的军政干员,我在想,三司,枢密,给他寻个地方。”
吕惠卿连忙阻止:“使不得,说句不好听的,苏明润,非相公能驭。”
“他在陕西的举措,一直与中书乖谬,用貌合神离,阳奉阴违来形容,那是恰如其分。”
说完幽幽地道:“相公,枢密院文公,就是最好的例子,苏明润要进了枢密院,文公怕是如虎添翼。”
“计司就更不行了,苏明润一直得张方平,赵抃看重,当年在胄案,是高使相,洪江的臂助。”
“这些都是计司出来的干臣,所以苏明润在三司的根底,那是深厚无比。”
“他要是进了计司,计司上下,还能听邓文约,曾子宣的管束?更别提吕望之这样的小辈儿了。”
“新法的重要口岸,一为农,一为财,所以苏明润,两处皆去不得。”
“如今正好有这件事情,不如就以此为契机,将之召回,先与陕西司马,富弼之辈隔离,再问问陛下的意思,如何?”
王安石也觉得吕惠卿说得有理,不说别的,市易法苏明润可是上书坚决反对的,他要去了三司,一定会阻挠这项法令的施行。
就在这时候,室外传出了王安国的笛声。
这笛子一听就是按十二平均律新定的诸音,绵绵泊泊,柔续不绝。
王安石正自烦乱,不由得走到门口:“平甫,放此郑声如何?”
王安国应声接口:“大哥,远此佞人如何?”
这是个典故,出自出自《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人。”
其原因就是“郑声淫,佞人殆。”
兄弟俩以此相问答,风雅固然风雅,室内的吕惠卿,却一下子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第六百三十四章 召回
宫中,太皇太后正被太后高滔滔扶着,在池塘边散步。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哥儿这几天没来了。”
高滔滔说道:“这不华山崩了嘛,还毁了六个村子,埋了上百户的人家。朝中纷议,有说是新法惹的祸,有说是苏油惹的祸。”
太皇太后停下脚步:“苏油?不是说陕西政绩斐然,百姓日子好过,打仗又打出了国威,西夏人都不敢再闹腾了吗?”
高滔滔回答:“是不敢闹腾,前些天还进献名马,求取佛经来着。不过苏油上书朝廷,说自己权力过重,德能不称,以致上苍示警,避位待罪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哥和苏油同岁,一君一臣,都难。”
“滔滔,去跟哥儿说,既然苏明润他已经主动上表,这事情拖不得了。”
“这是归怨于己,为君上开脱。便不要辜负那份心,先召他回来吧。否则朝中首鼠两端,希进妄议之辈,便要踩着他求进了。”
高滔滔有些愤怒:“大郎如今翅膀硬了,有了当代孔颜,可曾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一次?上次文彦博家诰命来问起居,说是汴京几十年的薛家冰雪老字号都被市易司逼得关张了。”
“不少宗室子弟,如今过了科举,换了文资,在各家皇坊,胄案,军器监谋职。听说生产出来的东西,都要先入市易司,赊贷给京中小商贾们卖。”
“平白无故让百姓多出钱,这哪里是什么良法,这明明是搜刮!”
太皇太后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以哥儿的性子,当不至于此啊?听闻市易务的本钱出自内库,这不是糟践皇室的名声吗?”
高滔滔越加生气,大声说道:“皇室如今还有名声?!太医局来报,连给慈济院,举子仓用的成药,都要先过一次市易司的手!那可是百姓们报效的善款!”
“这……”太皇太后愣住了:“仁宗皇帝虽酒酣耳热、嫔御在列,尚不忘四民。怎么,怎么能够这样……”
赵顼如今正在便殿勾校诸军武技。
种谊现在是西上合门使,两班指挥,随赵顼检阅。
御龙内直控鹤班和囤安班,军服已经改制,冬装是羊毛呢的,贴身紧凑,背挂新式皮带,弹带,手雷袋,大裆呢裤,高筒皮靴。
下身黑色,上身灰色,因宋承火德,裤腿侧线,袖口,衣领,都是大红色。高高的带沿钢盔上,是大红色的毛缨。
班指挥们身侧皮带上,还有一个枪匣,里边是一支转轮铳。
鼓声响起,紧跟着种谊将手一抬,鼓声戛然而止。
一排等待校阅的军士立即填弹,举铳,射击。
五发之后,收枪,有书记员奔向靶子,记录射击成果。
赵顼也穿着相同的军服,不过钢盔的正中什么都没有,不像种谊,有三个金色的短横线。
那是军阶的标志。
大宋的武职比文职还要蛋疼,因为是五代军阀势力起家,所以大量的乱七八糟的称谓充斥着宋朝。
其中散官从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到从九品陪戎副尉。
寄禄官又分了正任官,遥郡官,横行官,诸司正使,副使,大小使臣等多套系统。
然后还有一套内侍官,太监们升职到一定地位,也转入武班,而且他们也的确经常出外带兵监军从事军职。
苏油的设计就很简单,使,统,领,卫,每阶三级,卫还多了个准卫,一共十三级。
如今种谊一共就带一百人,就是个比准卫高一级的副卫而已。其余的都是设给赵顼过干瘾的。
赵顼对种谊笑道:“八郎,猜猜这次成绩?”
种谊眼皮都没抬,在本子上记录着他觉得不满意的地方:“不猜,平均四十五环以下,加练半个时辰。”
赵顼说道:“你也别置气,把将士们操练的这么狠。明润那话我觉得有道理,如今又不是养不起你们,好钢就得用到刀刃上……”
一名内官走了过来:“陛下,王相公求见。”
赵顼叹了口气:“半天清净都躲不过。”
这时射击结果统计出来了:“报告陛下,副卫,平均射击成绩,四十五点三环!”
赵顼眉飞色舞正要说话,种谊抬头冷冰冰地说道:“你们都是暗隼出来的,钢弩用得精熟,所以这次成绩作废。明天起,靶子安放到一百二十步,凡是囤安控鹤出来的,以后这就是及格距离!”
赵顼都傻了,底下士兵却自信满满,昂首挺胸一个立正:“是!”
回到殿内,王安石一看赵顼那一身就有些受不了:“新式戎服是为了方便军士行动没有挂碍而设计,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协从此事。但陛下为一国之君,尚需注意体统。否则浅薄之人见了,又要多事。”
赵顼点头:“刚刚打完靶,还没来得及换。那待我易服,再见相公?”
王安石躬身:“不用了,是关于苏明润的事情,臣思来想去,既然苏明润已经自劾,不如便如他所请,召回京中,尽快平息山崩带来的不利舆情。”
赵顼接过内使抵来的热毛巾擦了脸和手:“那这诏书如何写?如果将山崩之罪加在他头上,我怕朝臣们会蜂拥而上泼污水,那就是薄待功臣了。”
王安石说道:“是,臣想就以叙职为由召他回来,不提他自请避罪一事。毕竟青唐,西夏,军政民事,很多情况的确需要他详细禀报。”
“张商英攻击枢密,文彦博、吴充、蔡挺尽皆挂印,臣请贬放商英,复起枢密,也能分散朝臣部分视线。”
“同时苏明润所言陕西边臣权柄过重,也的确是事实,之前是事态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局势已然和缓。不如分其为永兴,秦凤,熙河,陕西四路,各设转运使,仍置四路经略司,不过非战之时,经略司只管理四路军事。”
“苏明润的法子挺好,如此一来,还是以文制武,文武责事分开,将领得以专注军事,文臣得以专注民生,资储。至少目前看来,是行之见效的。”
“苏明润此举,也与朝廷接下来的举措暗中合拍,有了对将领们的牵制之术,陛下,置将法,可以在西路,北路选行了。”
赵顼觉得这样冷处理也不错:“回京后,相公准备安排他担任何职?”
王安石说道:“明润才干能渥,义理清通,朝中的职务,适合他的很多,到时候,就看哪里最需要吧。”
赵顼点头:“那就照此办理,中书拟敕吧。”
……
西京,洛阳。
冬日的白雪,将洛水两岸的柳树堆成了玉树琼枝。
洛阳西门,万众拥集,中间是富弼,司马光,邵雍;还有特意从开封过来的,对英宗有拥立之功,又因反对王安石而致仕范镇;从郑州过来的嵩阳书院山长张载,刚到嵩阳书院讲学的程颢和程颐;还有赵顼许司马光“自择馆阁英才”助编《资治通鉴》,被司马光选中的刘恕……
群英荟萃。
他们的外围,是西京的官员,然后还有妓班,洛阳学宫的学子,士绅,僧道,再外围是吃瓜看热闹的老百姓们。
第六百三十五章 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