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会奏请陛下明确法令,非有特旨,群臣以后都在宫门外下马下车。”
“王相公没有及时奏报,迁延时日,导致案情无法继续追索,所以作为当事人,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
“事情就只能这样处理,大家也都下得来台。”
两人一边看着苏油麻利地写着谢表,一边跟他们分析交代事务,心里也是佩服,探花郎年纪不大,心思和笔杆子那是真来得。
写完谢表,苏油这才说道:“把他们都叫进来吧,先认个脸熟,然后说说今年的大事。”
大事就在眼前,科举。
各路举子全部挤到了开封府,加上去年年底在本府考试的那些,好多人淹留了几个月,不少的盘缠都用尽了。
如当年三苏第一次进京那般,在庙里边吃“皛饭”——白饭,白盐,白萝卜的举子,肯定不少。
苏油想了想:“这样,去礼部那边,将各路举子的登记表抄录一份过来,确定他们的住地,让里正问问情况,看看那些实在需要帮助的,公使钱里边拨一部分出来接济一下。”
梁彦明点头应了。
然后就是牢狱,沈忱说如今市易务那边丢了不少还不起贷款的民户过来,开封府大牢如今人满为患。
苏油摸了摸脑门:“这个嘛……人多的地方要注意卫生,有生病的要及时救治,去告诉吕嘉问,如果要将这些人丢给开封府,那就要负责让他们不死。”
“医药费,卫生费,管理费都得给。他现在不差钱,差的是官威;他要不给,就别怪我一股脑儿全给他放了。”
沈忱有些担心:“吕提举那边……可是捏着开封府胥吏俸禄的钱袋子。”
苏油瞪眼:“这个市易务莫名其妙,名义上可是在开封府管辖之下,如今蹬鼻子上脸连计司的面子都敢不给。”
“薛公可是我的老上司,连我都得敬着。你们先去这样跟吕嘉问说,试探他的反应,呵呵呵,听话则罢,不听话,那就只有打屁股喽……”
梁彦明和沈忱面面相觑,探花郎要做强项令吗?王相公的案子不当回事,新党大红人也不当回事儿!
大佬们打仗,底下小鬼儿遭殃,日子怕是难过哟……
剩下都是鸡毛蒜皮,难题难了几十年不见解决,制度立了几十年不见执行,反正都是官场那一套常态。
所以也不急在这一天,诸事说完,苏油才问道:“怎么没见有人提河务?开封城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就没人管了?”
梁彦明赔笑道:“也不是啊,那个一般是河渠司的事儿,我们就是在丁役,料钱上配合。”
苏油表示不满:“这样可不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工料储备,都得放到前头,而不是临时抓瞎。”
“这样,你们就当今年必定会发洪水,必定会闹火灾,该办的赶紧准备齐全。需要我来协调的,尽管报上来。”
下头两位面面相觑,心里边不住地呸口水,刚出大年就说这个,还要不要点忌讳了?!
苏油却不以为意:“听你们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张榜出去,就说开封府衙,向全体市民征集建议——先说好不准攻击这个攻击那个啊,不然建议就作废——就说自己渴盼解决的公共福利类事情!”
“然后挑拣出十件最迫切需要处理的大事,作为今年开封府的任务,我们自己给自己加点担子。”
“办好百姓要求的十件事儿,就是我们给百姓的一个大礼,还百姓一个满意的汴京!”
梁彦明和沈忱都傻了,这位,怕不也是拗相公那般生事的主!
榜文张贴出去,无数贴子雪片一般飞入府衙,而苏油却两手一拍,跑下面调研去了。
开封府下辖十六个县,祥符,开封,两个是赤县,赋税为天下诸县之冠。
另外的那些,也是望县,套用后世的话说,那是占了全国GDP的极大比重。
当然这也是有些变态,全国的赋税,粮秣,都在望这里搬,导致开封已经出现了大都市病。
大都市病,表现在人口膨胀,交通拥挤,住房困难,环境恶化,资源紧张,物价高昂等很多方面。
不过有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苏油倒是不急,先盘点清楚自己有多少底子,才能考虑做多大的行情。
城市里边反而好办,四通商号忘雨阁,十多年经济情报分析可不是吃素的。
反倒是外围县城里,农田兼并情况,社会构成,经济支柱等等,需要认真考察调研。
苏油是信不过那些县令知县的,地方士绅人品也堪忧,因此干脆和张麒来了个微服私访,打扮成投考的士子,四处流窜。
经过调研,开封下辖各县,还算是能看。
首善之区,天子脚下,老百姓再惨,也惨不过陕西河北去。
不过田土兼并得厉害,基本上各乡土地,大多都在兼并之家的手里,然后以宗族为单位,大部分族人成为族长的客户。
这些客户和下等户拥有的资源少得可怜,青苗法开始施行后,汴京经历过两次小型的洪涝灾害,更是加剧了兼并的烈度。
要破除乡村宗族统治,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识字率,提高农民自主意识,开阔他们的眼界,产生人口流动。
不过这是直到完成从农业化国家到工业化转型之后,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就目前来说,能让这些地里的赋税正常上缴,就已经是莫大的政绩。
一路调研,一路前行,两人今日来到祥符西边的小关村,眼见天色晚了,便去找一户看着相对干净些的人家投宿。
这户人家里是真穷,院子里一个六七岁的娃子坐在凳子上读《论语》,妇人正在赶鸡进鸡棚,老妪在一边灶棚上熬羹。
见到苏油和张麒牵马进来,老妪连忙丢下调羹:“两位官人,可是有事?”
第六百五十章 调研
苏油对老妪施了一礼:“我是去京里投考的士子,错过了宿头,因此想在婆婆家中寄宿一晚,未知可否?”
老妪拿手在围裙上擦,还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碍的,就是家中贫寒,饮食粗陋,只怕是怠慢了举人。”
苏油哈哈一笑:“这个不劳婆婆费心,我们带着东西,要不,今晚就我们来做饭?”
老妪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里有客人上门自己做饭的道理?新妇,新妇拿几个鸡蛋出来,给举人老爷添个荠菜蛋羹。”
荠菜炒鸡蛋才好吃,不过想要老妪给苏油做油炒菜,有没有炒锅先不说,再是尊重读书人也没到那份上。
苏油笑着阻止了:“不用不用,婆婆我们真是带着不少东西,都是在前头祥符县上买的,就是想着错过宿头用得上。”
老妪说道:“那新妇,你去地里把大郎叫回来,就说有举人投宿,让他早点回来。”
新妇答应着去了,苏油让张麒从马屁股箱子里边取出腊肉,香肠,罐头,见老妪熬了粥,将香肠切得细碎,丢进去一起熬上。
香味一起,小孩子这下受不了了,论语读得越发结结巴巴。
苏油从包里翻出一个纸包,取了几块芝麻糖丢给小孩:“先放放吧,反正这样也读不进去。”
老妪正在给苏油搬凳子,见状笑了:“柳芽快谢过官人。”
苏油摸着柳芽的脑袋:“我家也有孩子,一岁半,叫扁罐。”
老妪笑道:“那官人结亲可太晚,想来是家中拘着读书考功名,拘得太紧。”
苏油也笑:“那是,还好结的娃娃亲,要不然新妇都没着落!柳芽,论语读到哪里了?”
柳芽抬头:“先进十一。”
苏油问道:“读得懂吗?”
柳芽一脸的懵逼。
苏油问道:“是谁让你读的?”
柳芽眼泪都包上了:“是大人先生,还要会背,不然就要打板子……”
苏油叹了口气:“明天讲哪段?”
柳芽哭兮兮地说道:“就是先进十一。”
苏油笑道:“哭丧着脸干嘛,你把书打开,我帮你预习。”
柳芽老实将书打开。
苏油说道:“孔子有很多弟子,其中一个叫子贡,有一天,子贡问老师:‘师与商也孰贤。’对了,你在小学有朋友吗?”
柳芽回答:“有,邻居家二牛,还有隔壁村子的林旺蛋。”
苏油点头:“嗯,子贡那个时候跟你们一样,也在夫子门下读书。这个师,是子贡的一个同学,叫颛孙师,颛孙是姓,师是名字。就是你应该很熟悉的子张。这个商呢,叫卜商,就是子夏。”
“这句话的意思,就好比你问你老师,老师老师,二牛和林旺蛋,哪一个更有品德啊?”
柳芽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想得贼认真:“二牛放学跟我一起回家,林旺蛋放学了就回他们村了。二牛更好。”
苏油笑了:“你这是亲密,和品德没有关系,不过也差不多就这意思。于是夫子就回答了——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意思是说子张这孩子吧,做事总是做得有些过度,而子夏呢,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然后子贡就问了,‘然则师愈乎?’意思是那按照夫子你的意思,这就是子张超过子夏喽?”
“子曰:‘过犹不及。’意思是说,过度,和不及,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好。”
将柳芽一脸懵圈,苏油从地上捡了三个小石子:“这个,表示你家,这个,表示你学校。”
然后推着石子:“你放学回家,走啊走啊,走到这里,饿了,走不动了,是不是变成了子夏?”
柳芽点头。
苏油又摆上第二个石子,开始移动:“这一天先生夸奖了你,你很高兴,走得轻快,这样走啊走啊……哎呀,一不小心走过了家门口,到了这里,是不是变成了子张?”
柳芽又点头。
苏油说道:“那柳芽你现在看看,子张和子夏,是不是都没到家?离家的距离是不是还一样远?”
柳芽笑了:“官人你讲得真好,我懂了。”
苏油笑道:“对,先得懂,才好记,接下来拓展,听过画蛇添足的故事没有啊?”
柳芽又摇头。
苏油便开始讲故事,然后讲过犹不及的道理,最后和柳芽搞角色扮演,一个演子贡,一个演夫子,然后互换,最后让柳芽一个人分饰两角,不一会柳芽便将这段背得流利之极。
这下柳芽开心了:“奶奶,我会背了!先生明天肯定要夸我!”
孙儿长进,老妪也高兴:“那等你爹一会儿回来,乖孙你背给他听!”
天快黑的时候,家里的汉子回来了,序过年齿,原来年纪比苏油还小,不过生活的艰辛,让他看起来比苏油更大。
听过柳芽背书,汉子看着苏油赧笑:“家里来先生了,这几天在料理黍米地,有些忙不过来。”
苏油笑道:“柳大哥辛苦,为何不种麦呢?”
柳大说道:“种麦当然好,不过那东西耗水,我家地在坡上,不是水浇地,种小米一来不怕旱,二来黍米存得久,保管得好,七八年都不是事儿。”
苏油点头:“原来如此,听柳大哥说来,家里还有不少地?”
说起这个柳大就不开心了:“有祖上传下来的四十亩地,县里给我们家定了四等户,去年县中官长遣人来与我们种桑,你说我那种黍米的地面上怎么栽桑?种下了也倒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