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怀信乐坏了:“每次老推官一来,河渠司就要立功!”
苏油没好气:“你要多跟理工学院那边呆呆,这事儿都轮不到我来说嘴!”
等再次回到府衙,苏油看了看天色,也到了散班的时候,收拾了一堆档案装进书包里:“我去王相公府上一趟,老梁你忙完招呼大家散了吧。”
梁彦明点头:“大尹自去,下官知会得。”
来到王府,王安石没回来,倒是王安国在府上,带着王雱前来迎接。
苏油和王雱都恨不得对方早上出门就被太平车撞死,不过表面上却文质彬彬,相互礼敬。
王安石不在,苏油和王雱政见不一,于是大家就只有聊文学。
王雱有些得意:“官家有意命父亲置经义局,修《诗》、《书》、《周礼》三经义,我与吉甫同举其事,接下来朝廷就要颁布正义,同一道德。”
“以后科举,以此为纲,合者留之,不合去之。不知明润近日,文事上有何创举?”
苏油心里讥笑,真正的聪明人,科举就是个打门锤,学的东西,写的东西,和真正想的东西,那是可以完全相反的,比如大苏,就算按你新义的路子,骗一个进士很难吗?
入仕之后,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
不过还是拱手赞道:“早就该如此了,相公刷新朝政,以元泽高才,早该体恤相公辛苦,勇挑重任。”
“不过我可也没闲着啊,在陕西公事之余,收得不少先秦礼器,好多在上边还有铭文。”
“回京之后,求得墨庄刘氏参与其事,准备著述一部《熙宁金石图录》。综论商周至今,在金石上留下的各种文字,进行翻译注释,并且考证其在典籍上的相应记录。”
“别的不敢说,对元泽兄修撰的《周礼》,还有重新被朝堂认可的《春秋》,《三传》,一定是相辅相成,大有裨益的。”
拿敢嘲笑欧阳修不读书的刘家人来当挡箭牌,苏油也够不要脸的。
这娃还得意洋洋:“以此为饵,刘家墨庄对我可贞堂开放,许我派人抄录,嘿嘿嘿,不过我都是抄录在蜡纸上的……”
这就更加不要脸了,抄录在蜡纸上,那就起码可以印刷一千部出来。
王安国见两人又要争锋相对,赶紧打住:“最近大苏做了一首诗,倒是得大哥好评。”
苏油兴趣来了:“哦?”
第六百五十四章 调查报告
王安国笑道:“前几天大家评论近日流传的新诗,众人都说明润的‘雨野搀犁经汉圹,晴郊浚井现周彝。’颇为精彩,大哥却说最近他听过一首《咏雪》,其中一句‘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眩生花。’更加神妙。”
“当时有人认为,玉楼,银海,形容雪景,太俗太滥了,既不形象,也不生动……”
“大哥笑道我们不读书,说玉楼,银海,乃道家典故。”
“玉楼就是肩膀,上句是说雪积在肩上,冻得起鸡皮疙瘩了;银海是眼睛,下句是说雪花挥舞,眩光夺目。”
苏油就看着王雱贼笑:“不知这个‘有人’,到底是谁?”
王雱恼了:“不是我!”
不是你就怪没意思的,苏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这俩典故,于是严肃批评:“文章是给人看的,大苏举这种生僻典故,不是写诗,是猜谜,不好不好,当不起相公谬赞。”
就听厅外笑声响起:“明润也好猜谜?来猜一个——常随措大官人,满腹文章儒雅。有时一面红妆,爱向花前月下。此为何物?”
却是王安石回来了,后边跟着一脸苦笑正摇头的吕惠卿,看来这娃平时被王安石坑死过不少脑细胞。
苏油赶紧起身施礼:“见过相公,见过祭酒。”
吕惠卿如今有个官职是判国子监,所以可称祭酒。
大家见礼坐了,苏油才说道:“刚刚相公说的那物事,当是印章吧?”
王安石笑道:“正是,那再来一个!嗯……将军身是五行精,日日燕山望石城。待得功成身又退,空将心腹为苍生。”
苏油笑道:“这个我稳拿手,小时候便是先为此业,让土地庙的诸位兄长弟妹得养——瓦甑!对不对?”
王安石高兴坏了:“倒是忘了明润之能了,正是瓦甑!看来京中有了明润,以后我制迷你猜谜,可不寂寞了!”
王安石是真好这个,后来还写了一本谜语书。
众人聊了一阵,这才论到正题。
王安石问道:“听闻你下去各县考察了?可有所得?”
苏油收起了笑容:“颇有所得,正要与相公说及此事。”
从书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本大册子,是后世调查报告的格式,先是题目,然后是纲要和小标题,还有所对应的页码,可以很方便的翻到想要的页数。
大册子封面一行大字——《熙宁六年开封诸县按察闻录》。
王安石打开报告:“这法子好,可谓纲举目张,中书大可以用起来。”
然而越翻越是心惊,继而大怒:“明润!你这是要如何?”
苏油面不改色:“相公,我只是整理了数据事实,而是这些事情,都实实在在发生在开封辖内。”
“不是我要如何,苏油忝为正任亲民之官,须得为开封府百姓考虑。”
吕惠卿见刚刚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冰冷,赶紧从王安石手里接过册子,翻了几页,这才幽幽地说道:“明润,这是将我们几年的功绩,说得一钱不值了?我与朝上诸公,皆尸位素餐?”
苏油拱手:“非是如此,相公鞠躬尽瘁,为国操劳,如今大宋已见振作之相。”
“陕西稳固,青唐进取,湖南开拓,河北治理。刷新军政,汰裁诸冗,削减宗室,打击兼并。这些,当然都是相公的功绩。”
吕惠卿叹了口气:“那你还搜集材料,这是准备让王公去位吗?”
王雱只看了一眼目录,便怒火中烧,将册子朝地下一摔:“苏明润!你狂肆悖妄!以为自己不可替代?便能肆无忌惮了?”
“王子纯在秦凤,章子厚在荆湖,做得比你还好!老实一点,还有机会!”
苏油看了王雱一眼:“王兄身体不好,须知气大伤身,还请稍息雷霆之怒。”
“我与相公所议者,乃是国事,大家心平气和,这是探讨的基础。”
说完将大册子从地上捡起来,重新放到王安石手上:“相公当为知我者,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如今这份报告,已然越过相公,交由陛下御览了。我是龙图阁学士,还是开封府尹,本有直奏之权。”
“我是担心相公为下僚所误,只看到欣欣向荣,看不到危机四伏。”
“相公,当年你我同船入京之时,相互砥砺劝诫,要为国家,为苍生,尽自己的心力。”
“可如今呢?”
“相公推行青苗法的时候,我在陕西完全配合,认为此法乃救民之策。”
“也的确是救民之策,如今陕西,十二万下户,得脱煎迫之苦,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我以为开封府首善之区,当比陕西更好才是,可结果呢?”
“去年我请中书公布两个数字,其一,多少下户得青苗之助,脱离贫困,得成齐民。其二,多少下户得青苗之助,今年无需续贷,亦可自立。”
“中书不报,所以我只有自己调查。”
“结果触目惊心,仅仅祥符一县十六万户,去年举青苗钱三十五万贯!到今年变成三十八万贯!而开封府一钱未发,多出来的账面数字,是去年还不上利息,而需要滞缴的罚息!”
“青苗法,变成了什么?!说好的抑兼并,扶根本的初衷呢?”
“免役钱,开封县二十万户,合缴二十万贯,其余各县,均是如此,户均一贯,听说还是全国最低的!两浙路,是这个数字的翻倍!”
“而开封府胥吏所需俸禄,一年七千贯而已,那么剩下这么多的免役钱,宽剩钱,多少用到了役务上?汴京的役务,有这么多吗?河渠,水井,道路,漕运,到底兴举了多少役务?得到了多少改善?”
“调查的结果,同样让人非常失望。”
“免役法,变成了什么?!说好的减劳役,便黔黎的初衷呢?”
“市易司,以陛下内藏库一百万贯为本,后来追加京东路六十八万贯,然而仅仅半年时间,获利七百万贯!”
“可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
“以往牙行垄断,固然是兼并,文相公以果子行攻击市易法,你们说是诋毁。”
“可是你们真的调查切实了吗?以往果子运到汴京,被牙行垄断,批发后零销,得利近倍,这固然是兼并。”
“可市易司就不是兼并了吗?!”
吕惠卿立即说道:“可官中所得果子的确好了,价钱也低了,这难道不是市易法的好处?至于是不是兼并,相公驳斥文相公的行文里,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
苏油冷笑道:“抱歉,非常不清楚。商贾的定义是什么?将本逐利而已。市易司所作的事情,完全一样!”
“京中果子降价,是因为蜀中,荆湖,推广了一项新技术而已。”
“蜀中发明了一种稀蜡,喷到果子上,能够产生一层薄薄的蜡膜,能让果子延长保鲜期。对石榴,梨,苹果,柑橘,蜜柚,尤其有效。”
“加上水果罐头,今年果子抵达汴京的到舶价格,本身就降低了一半!”
“果子入市易司再出来,批发价格却只比去年只减了两成,而市场需求得到极大满足,小民零售价稍微降低,约一成左右。”
“对于整个水果销售链条来说,价格的确降了,小民官府的确得利了,可这是市易司的功劳吗?它不过是替代了果子行,自己做起了兼并之事,而且更加追求暴利而已!”
“市易司看着给朝廷挣了大钱,可七百万贯是怎么构成的?”
“一桩桩,一件件,皇宋银行账目罗列得非常清楚,计司要查,轻松得很。”
“我可以告诉各位,市易司的七百万贯,就是行大商贾兼并之事得来的!”
“其中果子行交易差额进出,就高达一百万贯!”
第六百五十五章 反问
“还有粮食,市易司粜入新米囤积,赊贷给酒商旧米。米价仅比过去新米低约一成,相比旧年陈米价格,高出三成!”
“还有脸把这当做均平米价的成绩?!”
“而酒商们拿着陈米酿酒,所得菲薄,酒量比去年少了几成!”
“榷买酒坊的本钱都还不上,还要还市易司的赊贷米钱,还要加息。”
“酒户欠官府的钱,高达五十多万贯,三司岁课大耗,惟市易得私其赢以为功。”
“加上整个开封城百姓们的米面,这里头新旧之差,又是两百多万贯!”
“第三个大进项,就是成药。”
“成药本来就是京中自产。御药局,太医局,天师府,大相国寺联合投资大药坊进行研发,这几处地方,自己就富得流油,需要向市易司赊贷?”
“可他们生产所需的药材,市易司说不用它的,成药就不能在京中销售,而市易司自己的药材,质量却又低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