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这道诏书,苏油立即对开封十六县的狗大户们下手,谁也别拿自己手里是官员职田说事儿,开封府除了圣旨上的人等,没有职田一说。
有子弟在外为官的,职田都在他的任所,所以再别拿家中有子弟为官来搪塞,该交的赋税都得交。
不过敲一棒子的同时,也要给一甜枣,那就是桑林,骡马,鸡鸭牛羊等固定资产,通通不算财产,赋税只按十年土地的平均产量进行核定。除此之外,只在买卖过程中收税。
也就是说,只要你缴足了地税,家里就算粮食堆成山,猪羊养了满山满谷,只要你不卖,统统不用交税!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前提是你忍得住!
这项政策,引来了朝臣们的大肆攻击,舍丁税地,朝廷的收入必定大减!
其余地方还罢了,开封可是赋税重地,苏油在乱来!
于是苏油只好拿出赵顼上台以来的统计报表,然后将商税和农税分开,再将农税部分做了个平均——要不这样,我们以这些年的农税平均数为准,来个保底怎么样?多出部分,算我的功劳,如果不足那个数,拿我问罪如何?
接着又有人弹劾苏油这是给世家大族唱戏,其目的就是为了助长兼并。
原因很简单,大户们有钱有粮了,自然就会买地。
苏油反驳道十六县本来就兼并剧烈,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刺激农桑,让兼并之家雇佣更多的人手进行精耕细作,这就解决了很大程度的无地户就食问题。
然后说到兼并,如果每亩该收的田赋都能够收上来,兼并的行为就影响不了国家的岁入,在这个前提下,通过别的办法慢慢改良就好。
比如等无地户们有了点积蓄,再告诉他们荆南一带的淤田只需要一贯五六百文便可以购得一亩,而且一年两熟,一季产米三百斤以上,万一有人就动心了呢……
开封府尹的责任,是让治下所有人先都有饭吃,抑兼并这么高大上的事情,离饿肚皮的老百姓还太远。
赵顼被说得动容了,最后决定试试。
消息一出,吕惠卿的司农寺和曾布的三司突然发现,开封十六县大户们举贷青苗钱的积极性顿时大涨,以前需要摊派的青苗贷,现在变成了主动借贷。
不少大户为了拉拢佃户,甚至宁愿替客户们偿还贷款!
接着就是农器,牲畜的市场需求突然变得旺盛起来,尤其是苏油发明的新式耧机,更是供不应求。
这些东西不算成纳税的成本后,整个开封府的采购需求立即倍增!
原本半死不活的农村,突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狗大户们不是没钱,而是他们一直在装穷!
现在不一样了,地里出产的粮食越多,而上缴的钱粮却不变,多出来的都是自己的!
王安石立即奏报赵顼,请求将这一政策扩大到京东西两路!
反倒是苏油上书制止,认为先试行一年再说,毕竟粮食问题关系到国家的根本,乱来不得。
不过鉴于农机和牲畜交易规模扩大,奏请赵顼与成交设立骡马市和农机种子市场,既然国家鼓励农耕和繁殖牲畜,这市易钱,就别收了吧?
赵顼还不放心,特意派了内侍出去打探消息,内侍回来报告说开封农夫们欢天喜地,编着歌儿称颂官家的仁德呢。
赵顼终于下定决心,农桑天下之本,难得开封百姓们积极性这么高,准奏!
苏油趁机再次上书,永济渠,汴渠,以及唐代温造所修的灌渠,已经年久失修,请求朝廷同意修复。
曾布被苏油的大手笔吓着了,自打这娃进京,简直可以用花钱如流水来形容,赶忙上书朝廷说几年积累不易,陛下的封桩钱,那是为了打天下用的,经不起这等糟蹋。
苏油继续扭着闹——如果朝廷不拨款,那就请将开封府斥卤之地交给为臣处理,用于发卖当做雇佣民夫的本钱,这个要求不过分了吧?
的确不过分,真宗皇帝造永定陵,占了人家十八顷地,也不过估价七十万钱,仁宗皇帝另外奖励了三十万,凑够了百万钱。
平均起来,也就四百来文一亩而已。
斥卤之地,比造陵的山地还不如,平均一两百文一亩,平日里就能收点芦苇之类,地倒是不少,城北黄河堤和汴京城之间,封丘县南边整整五万顷,说起来虽然价值五十万贯,却是一亩都没有卖出去过。
因为黄河大堤是不能动的!不能从黄河引水,盐碱地就永远是盐碱地!
于是赵顼大手一挥,交给你去搞吧!
……
四月入夏,文彦博的辞呈终于获得通过,老头力抵市易法未果后,开始玩起了非暴力不合作,拒绝上班,坚求补外。
赵顼几次遣中使将老头召入宫中,然后让内班押赴枢密院上班。
之前排挤文彦博,韩绛是主力,“每议事,韩绛多面沮之,又置审官四院以夺其权。”
结果韩绛在陕西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才贬官没多久,王安石就启用他判大名府。
文彦博怒不可遏,这回坚决不干了,皇帝绑架都不干。
赵顼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给了老臣司徒兼侍中的待遇,以河东节度使身份判阳河。
于情于理,苏油都要去给文老头送行。
送行的酒席,还是办在城北曾家园子里边。
杯盘交错,文彦博无语地看着苏油抱着扁罐,在他脖子上系上小兜兜,然后喂他蔬菜肉粥。
好一通忙活。
文彦博看着壮实的苏扁罐,不由得稀罕:“这孩子,怎么养的……”
转眼又发怒:“你这到底是给我送行还是找借口休息?”
苏油将一碗奶制品推到文彦博身前:“这个适合老人,姜撞奶,新菜式。”
文彦博将小碗拿起来,用小金属勺子舀着品尝:“你这些小道啊……你给他们擦了那么多屁股,他们能念你的好?”
扁罐抓住勺子不松手,直叫:“要要”,苏油只好放手,将勺子给他玩,自己换一个勺子继续喂饭:“不是给他们擦屁股,而是为了百姓日子好过一些。家国一体,百姓好过了,国家才好得起来,要说擦,也是给天下擦。”
文彦博这话,是针对王安石的保马法说的。
今年五月,王安石奏请于开封府范围内行保马法,允许愿意喂养官马的保甲养马,同时命令开封府提点刑狱司,于陕西路狼渡原买入官马,除良马而外,其余的均可由保甲喂养。
开封府一共发马三千匹给保甲饲养,每户可养一匹,家产多者可喂养两匹,马匹或由官府牧马监配给,或由官府出钱由养马户自买。
保甲可以骑所养马追捕盗贼,但乘骑不得超过三百里。开封府范围内养马户免纳二百五十束粮草,官府还预付一定钱给养马户作为酬金。
保户独力养马,官马死后由保户负责赔偿。
社户所养官马死后,则由同社各户共同赔偿,但只赔偿原来所定价格的一半。
官府每年检查一次,检查养马户所养马匹的肥瘦。
苏油于是上奏,如果要在开封府行保甲法,那就还得附加几条措施。
第六百六十三章 大妈护井团
其一,就是平日里马匹可以由保甲户自己使用,甚至出租,赚取收益。
其二,陕西商州胄案开发了专门针对马力所用的耧车,希望汴京胄案加快生产进度。
其三,要求每户养马户,从朝廷所给薪料钱中,扣下一小部分,存到皇宋银行专户,以后每年皆是如此,作为保险资金。
如果有养马户的马意外死了,就从这保险资金里边申领赔付。
当然马的价值会逐年递减,十年后减为零。如果这时候养马户想要换马,可以从之前缴纳的保险金里提取一部分作为买新马的补贴。
其四,家财万贯带毛不算,现在是要促进流通,刺激生产,而马匹是重要的流通工具,耕作力量,作为奖励措施,也不用作为提高户等和多纳田赋的凭据,赋税主要还是看家庭粮食产量来厘定。
其五,官府发放马匹之前,每年检查马匹肥瘦的时候,必须带上兽医和老牧人,辅导百姓养马护马,十六县设兽医站,不能发下去就不管。
赵顼觉得苏油补充这几条很有道理,表示同意。
苏油紧跟着上奏,如今胄案河渠司有了新型淘泥船,利用螺旋淘泥机疏浚河底。
当时臣已经跟河渠司有过交涉,臣提供淘泥船图纸,疏浚河道的功劳归河渠司,但是那些泥得算我开封府的。
如今各处水渠已经开始恢复,靠近水渠的那部分卤地经过冲刷,盐碱度已经下降,这些淘得的河泥再释放到冲洗过的土壤里,第一批卤地改造的良田就到手了。
这一部分土地,臣准备用作给役夫们的工钱。
役夫们所得的工钱太低了,与汴京码头的市场价不符,所以无人愿意参与朝廷的工程建设。
开封府决定,凡是承担一年的劳役后,开封府送他四亩这样的淤冲田作为补偿!
当年仁宗皇帝治理黄河,一夫八缗。
四亩良田,年收入能到粮食一千多斤,价值八到十贯,这就足够帮助无地的力夫们脱贫了。
力夫们基本都有下户构成,开封府的五万顷卤地改水浇工程完毕后,不但足够解决兼并带来的无地问题,甚至还能帮助厢军转业为农!
赵顼对苏油看问题的高度大加夸奖,这才是开拓利源,解决兼并的好法子……呃,对了,那些河泥怎么能拉得到地里去?
然后苏油就笑了,说所以臣准备租用保甲户那三千匹马……
转了一圈又转回来。
这就是金融论的小小展示,一圈下来,朝廷,力夫,保甲,尽皆得利。
保马法,开渠,淤地,顺利开展。
其结果就是,王安石觉得保马法在开封的推行,一下子变得顺畅了好多。
好像老百姓一夜之间突然变了性子,对新法发自内心的拥护一般。
苏油让张麒将一套《开封府诸县按察闻录》交给了文彦博,然后又将一套《开封府诸法问题改良刍议》也交给了他:“相公,这两套材料,还请指正,新法只要将其立法之根,从挤奶变成播种,其实还是大有可观的。”
文彦博苦笑道:“你当老夫还有回朝之日?能成你的奥援?”
苏油抓住扁罐的小手,让扁罐对文彦博拱手作揖,说道:“扁罐说,文爷爷无论在朝在野,能让百姓得宽一分,也是一分好的。文爷爷,拜托拜托啦……”
文彦博不禁莞尔,伸手摸扁罐的脸蛋:“摊着你这个混账爹,文爷爷想安心养个老都不行!”
……
同样的一套东西,苏油也寄给了远在陕西的司马光,富弼,还有嵩阳书院的张载。
这里边包含着苏油对治政的思考,对新法的检讨,里边很多理学治政理念,需要他们来加工和提取。
司马光作为保守党领袖,将来可能会重新得势上台,历史上这娃可是著名的“司马牛”,尽废新法,让大宋的政治局面,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其中产生的最大问题,不是治政上的得失,而是从根本上改变了大宋的政治生态。
从此后,新旧两党你死我活,皇室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怂恿挑拨,导致整个大宋政坛开始变得病态。
当然闹到最后,赵宋皇室也买了一次爽单。
苏油不争,他只讲理。
好在现在大宋不是欧洲中世纪那种讲不过你就把你烧死,也不是后世朝代讲不过你就拖出宫门杖毙的恐怖时代。
以事实为基础,以理工逻辑为方法,讲到大佬们都无法反驳,这就是苏油如今的立身之道。
而他的身边,也多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同道,多了对他赞许的同盟。